《董贝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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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 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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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在董贝先生第二次结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他记起他曾经妒嫉那个男孩子;他又曾经多么妒嫉那个女孩子;他曾经多么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围划了一个圈子,把所有想闯进来的人阻挡在远处;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能越过它。然后他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都是为了现在像一个被追捕的贼一样,从那位可怜的、被他愚弄的人那里逃走吗?
  他本可以自杀来惩罚自己的懦怯,可是这种懦怯正好就是他失败的真正的阴影,与它是不能分开的。他相信他的诈骗计划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个人手中可怜的工具;想到这些他就好像瘫痪似地浑身无力。怀着无能为力的狂暴劲头,他对伊迪丝发怒,他恨董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还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后面的车轮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仿佛感觉到,这车轮声愈来愈响了。他终于对这点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宁肯停下耽误时间,对自己不利,也不愿意处在这种狐疑不定的状态中。
  这喊声立刻使马车、马和马车夫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见鬼!〃马车夫回过头,喊道,〃怎么回事?〃
  〃听,那是什么?〃
  〃什么?〃
  〃那?〃
  〃啊,老天爷,安静点,你这可恶的土匪!〃他对一匹摇着铃铛的马说道,〃什么?〃
  〃后面。是不是另外一辆马车正飞奔过来?那里!那是什么,听到了吗?〃
  〃你这长得跟猪头一样的恶棍!安安静静站着!〃他对另一匹马说道;这一匹马咬了另一匹马,那一匹马又惊吓了另外两匹;它们向前猛冲过去,然后又倒退回来。
  〃没有什么往这边来。〃
  〃没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说得不错。真的,我现在什么也没听到了。继续赶路吧!〃
  在马身上散发出的烟雾腾腾的热气之中半隐半现的马车开始慢吞吞地前进;马车夫因为在前进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时间,不高兴地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装上一条新的皮条。然后〃嗨!嗬!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飞跑起来。
  这时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马车中,回头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过的道路,并注意到在辽阔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赶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照亮了麦田和葡萄园。从路旁石头堆边临时性工棚里出来的一个个工人正在这里那里修着公路或吃着面包。不久农民们出来干活或赶市集,或懒洋洋地靠在破旧的茅舍门边,悠闲地注视着他从旁经过。然后他看到一个驿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浆,四周是冒着热气的粪堆和很大的半毁坏的房屋;面对着这个优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头城堡,它没有树木遮荫,发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帘,绿色的霉懒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从围了栏杆的阳台一直扩展到塔楼上灭火器的锥形尖端。
  他郁郁不乐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一心只盼望着车子快快地跑;只有当周围是一片空旷的田野的时候,他才会站起来,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并往后看;——他就这样往前赶着路,依旧把那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一个不确定的时候,同时依旧常常被那些没有目的的思想苦恼着。
  羞耻、失望与失败折磨着他的心。他不断担心被追赶上或被碰见(因为他毫无根据地甚至连对面路上朝他走过来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间,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畏惧和忧愁,到了白天它们又毫不减弱地重新返回。单调的铃铛声和马蹄声,他那毫无变化的焦急和无益的愤怒,周而复始的害怕、懊悔与痛苦,这一切他觉得这次旅行像是个梦幻,在这梦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梦幻,在这梦幻中有一条漫长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断向后退、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平线;在这梦幻中有路面铺砌得很坏的城镇,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们从黑暗的门户与没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脸来;身上溅满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系在那里等待出卖;它们相互用头角顶撞着,哞哞地叫着;有时它们迟钝的头遭到大头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头打破的;在这梦幻中,有桥梁、十字架、教堂、驿站;新的马正很不愿意地开始从事艰苦的劳役;最后一个驿站的马身上冒着热气,嘴里喘着气,正低垂着头,忧郁地站在马厩门边;在这梦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坟墓上的黑十字架东倒西歪,坟上枯萎的花圈愈来愈少了;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漫长的、漫长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变化莫测的地平线。
  在这梦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这梦幻中,漫长的道路暂时被抛在后面,马车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铺石的道路,马蹄敲打着它的路面,马从上面跑过去;他抬头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钟楼耸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顶之上;他从马车中出来,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喝几口酒,它却不能使他快活起来;他从一群乞丐中间徒步走过去——眼皮颤动的瞎子由老太婆领着走,她们举着蜡烛照着他们的脸;他看到白痴的女孩子、跛子、癫痫病人、瘫痪病人——;在这梦幻中,他从嘈杂吵闹的中间经过,并从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着他的脸孔和伸过来的胳膊,突然害怕认出一个追赶他的什么人从他们当中挤出来;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在漫长的道路上飞快地奔驰;他迟钝、麻木地在马车角落里蜷缩着身体,或者站起身来,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着那条同样无穷无尽、伸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后看看,有谁跟随而来。
  在这梦幻中,他从来没有睡去,而只是有时眼睛没有合上,打个盹儿,然后突然间惊跳起来,大声地回答着一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这梦幻中,他咒骂自己到这里来,咒骂自己逃走,咒骂自己让她走掉了,咒骂自己没有跟他见面,向他挑战。在这梦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个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这梦幻中,当他被马车向前拉去的时候,他灰心丧气的情绪使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个狂热的梦幻,过去的事物与当前的事物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与现在的逃亡搀合为一体。在这个梦幻中,他正疯狂地急忙赶往他应该前去的一个什么地方。在这个梦幻中,旧时的情景突然跳进一路上穿行过的新鲜风光中。在这个梦幻中,当他沉思默想着过去和遥远的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见到的现实的景物,而是厌倦不堪地感觉到,它们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在它们消失之后,它们的形象仍拥挤在他发热的头脑中。
  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发生着一个接一个的变化,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城镇和乡村,马,马车夫,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铺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终于沿着行人较多的道路,往遥远的首都跑去;它从古老的大教堂旁边飞跑过去;从道路上的小城镇和村子中间急穿过去,现在这些小城镇不像先前那么稀疏;当路过的行人看着他的时候,他隐蔽地坐在角落里,斗篷盖到脸上。
  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继续向前奔跑,他总是把一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去考虑,并总是因为不断地思索而苦恼;他不能计算他在路上跑了多少个钟头,或了解旅程中的时间与地点。在这个梦幻中,他口干舌燥,眼花缭乱,近乎疯狂,可是不管怎样,他却还是依旧奋力向前行进,仿佛他不能停下来似的,然后他进入了巴黎;在那里,在生命与运动这两股哗哗的激流中间,混浊的河流泰然自若地转动着它的湍急的水流。
  然后,是一个混乱的梦幻,在这个梦幻中,有桥梁、码头、没有尽头的街道;有酒店、运水的工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轿式马车、军鼓、拱廊。在这个梦幻中,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最终消失在四周一片喧嚣声与鼎沸的人声之中了。他经过一个关口的时候,换乘了一辆马车,在这之后,这种闹音渐渐地平静下来。当他前往海岸的时候,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又恢复了,他得不到休息。
  然后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日落和黄昏。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漫长的道路,沉寂的深夜,路旁窗户中微弱的灯光;然后依旧是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在这个梦幻中,有拂晓、黎明、日出。在这个梦幻中,马车费劲地慢慢地上了一个山冈,在山冈顶上他感觉到新鲜的海风微微吹拂;他看见晨光在远方海浪的边际闪闪反射着。下了山冈,是一个海港,正好是涨潮的时候,可以看见渔船顺潮返航,快活的女人和孩子正在等待着它们。渔网和渔人们的衣服摊晒在海岸上;船员们忙忙碌碌,在桅杆和索具当中高高的地方也能听到他们的。活泼、明亮的海水,到处在闪闪发光。
  在这个梦幻中,船离开了海岸,从甲板上往回看,水面上烟雾朦胧。阳光穿过的地方,这里那里露出了一点明亮的陆地。在这个梦幻中,平静的海涨起了波浪,闪耀着水花,发出了喃喃的低语。在船舶经过的航线上,海洋上出现了另一条灰色的线条,迅速地变得更明亮和更高。在这个梦幻中,他看到了一座座悬崖、一间间房屋、一个风车、一座教堂,愈来愈分明。船终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水面,停泊在一个码头旁边;码头上一群群的人在往下看,并向船上的朋友们问候致意。他上了岸,迅速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躲开每一个人,终于又到了英国了。
  他在梦幻中曾经想到一个他所知道的遥远的乡村中去,在那里隐居下来,然后悄悄地打听流传的消息,再决定怎样行动。仍然是在同样头晕目眩的状态中,他曾记起一个火车站,他必须从那里沿一条铁路支线前往他的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还有一个僻静的小旅馆,他不十分明确地打算到那里去停留和休息。
  他怀着这个目的,尽快地偷偷溜进了一个火车车厢,用斗篷裹着在那里躺下,仿佛睡着了似的。火车很快就把他拉到离海远远的绿色的内地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从车厢窗子里往外看,仔细地观察着车站外面。他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没有错。这是在一个小树林边上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间房屋,是特地为车站新建或改建起来的,房屋四周有一个整洁的花园;离这里最近的小城镇是在几英里之外。于是他在这里下了车,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直接到了那个小旅馆里,在那里要了楼上两个位置相当隐蔽、并且是相通的房间。
  他的目的是休息,恢复自制力和稳定情绪。遭受失败之后茫然失措的情绪和愤怒的情绪完全支配着他,因此,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咬牙切齿。他不能制止或指引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依旧随意转来转去,并拖着他跑。他精神恍惚,疲乏得要死。
  可是,仿佛他遭到了不幸,永远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对他的感觉丝毫没有办法,仿佛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它们不仅强迫他注意现在的与事物,而且还不让他从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梦幻中解脱出来。这些梦幻不断地涌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里,用她乌黑的、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他仍然坐在马车里,通过城镇与乡村,通过亮光与黑暗,通过雨天与晴天,通过道路与铺石路,通过丘陵与河谷,往前行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几?〃他问正在准备给他开晚饭的侍者。
  〃您是问星期几吗,先生?〃
  〃是星期三吗?〃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现在什么时间?我的表没有上弦。〃
  〃差几分就五点了,先生。您也许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车来的吗,先生?〃
  〃是的。〃
  〃很疲劳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车不多,先生,但是到这里的先生们常常这么说。〃
  〃有很多先生到这里来吗?〃
  〃总的来说是相当多的。可是现在没有人来。现在生意清淡,先生。现在不论什么行业都生意清淡。〃
  他没有回答;而只是从他原先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坐着,每只胳膊都支靠在一只脚的膝盖上,并凝视着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继续集中一分钟。它随意地转来转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饭以后,喝了好多酒,但也无济于事。这种人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连贯,更无情地把他拖来拖去,仿佛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这样来赎罪,被发狂的马拖着跑一样。没有忘却,没有休息。
  他坐在那里,喝着,沉思着,被胡思乱想拖来拖去,究竟有多久,谁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准确。但是当他突然跳了起来,并细听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在烛光旁边坐了好久。
  因为现在,这确实不是幻想。地面震动了,房屋发出了格格的响声,那猛烈的、迅疾的、像死神一样的飞行就在空中!他觉得它临近了,又疾驰而过;甚至当他急忙跑到窗前,并看见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又往回退缩,站着不动,仿佛去看是不安全似的。
  真该咒骂一声,这火一般的魔鬼!它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十分平稳地向前驶去,穿过了遥远的河谷,留下了耀眼的亮光与火红的烟尘,然后消失不见了!他觉得仿佛他已被拉出它行进的道路,幸免被它撕得粉碎似的。甚至现在,当最轻微的声响都已完全沉寂,他在月光中所能望见的整条铁路线已像沙漠一般安静无人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使得他畏缩和打颤。
  他不能休息,并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条路上(也许是他觉得这样),于是就走出屋子,在这条路的旁边漫步,同时根据落在轨道上、仍然在冒烟的煤屑来察看火车跑过的道路。他沿着火车消失不见的方向漫步了半个钟头光景之后,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依旧紧挨着铁路的旁边——,经过小旅馆的花园,又继续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看着桥梁、信号灯、路灯,心里想,什么时候另一个魔鬼会从这里跑过去呢?
  地面在震动;他的耳朵中感觉到迅速的颤动;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响声;暗淡的灯光正在向前移来,很快转变为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不可阻挡的巨大的吼叫声愈来愈响;一阵劲风吹刮过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传过来了——另一列火车来了,又走了;他抓住门,仿佛要救住自己似的!
  他等待着另一列火车,然后又等待着另一列火车。他沿着铁路又走回到原先的地点。然后走回来以后又回到那里,并且通过他这次路途中令人疲倦的梦幻,依旧在等待着这些前来的怪物。他在车站上闲逛,等待着有一列火车会在这里停下来;有一列火车果真在这里停下来了,机车和后面的车厢脱钩以后开去上水,这时候他面对着它站在那里,注视着它的笨重的轮子和铜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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