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大有收获。”
我素来知道祖父是一个正统的文人,除了经史子集,通商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他是不大有兴趣去商讨的,只是舅舅舅妈也不是什么外人,他才略略提几句。我正担心祖父会让场面冷下来,舅舅就说道:“正是林伯父这话呢,本来我等这样的家是不需要考虑什么营生,但是去年的大灾,除了让家中的田庄一无所获之外,原来的一些营生也元气大伤,不瞒伯父,如今家中却有些衰败之象,内子正为此发愁呢。”
祖父听了舅舅这话,知道舅舅所言非虚,也只叹气:“我虽然不大留心这些事情,但也知玉华所言属实,想来若能往来沟通,也算是一件好事。罢了,此事的消息我也须得常常报予你们。若朝廷开放了榷茶法,你们能及早做些准备,也就占了先机了。”
我这一路听下来,就已经忘记再和青云搭话,祖父舅舅舅妈所论的可是当今的一件大事!在这个朝廷消息封闭的时代,谁越先得到消息,谁越可能尽快做出反应,很显然我的舅妈就有这样的素质。
盐茶两事,自古就有许许多多的血泪。朝廷为了增加税收,常常对这类民生必须却又不大容易流通的物品管制起来,统购统销。自此税收固然增加了,但是种茶晒盐者因官府贱购而伤,买茶买盐者则因为官府的腐败高卖,甚至掺杂而受苦,由此而来则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社会问题:走私的泛滥,由走私引起的血泪史,说是沾满了史册也并不为过。这实在也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最为自私可恨之处。如今方严大人上表奏请废除榷茶法,确实不能不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而其中蕴含的无尽商机,则是如舅妈这类灵敏的人迅速能反应起来的。
我尚不知此事会有何下文,但是当今天子方才登基御宇,自然希望有一番新气象,何况先前中州受灾之时,也能看到当今用人具是些具有革新精神的能员干吏,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方严方大人,因此我心中隐隐预感,新皇帝的上任三把火即将焚烧。
险求富贵问茶道
皇帝的三把火还没有烧起来,舅妈异常灵敏的感觉已经动起来。过完年之后,舅妈就筹划着让人前往江南武夷一带考察当地茶园,并沿途查探运茶路径。
我当时还不大明白舅妈何以这么笃定皇帝一定会裁撤榷茶法,因为如祖父所说,榷茶法,赞成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借之意图革新亦有之。何以舅妈在朝堂尚未有定论之前就判断贩茶可行并且展开行动。
然而对此事舅妈并非是力排众议,因为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让我更奇怪的是祖父无论私底下还是面对舅舅都未曾说什么,或许以祖父三十年的阅历也闻得到朝局正在酝酿的变化味道吧。又或许即便发生这样的大事,对我一个五岁不满的孩童终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吧。
年后春季,祖父正式的交给我四书五经这类男子进学的经典。孔儒之道在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之后,什么《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天下还有什么人不念么?仁义礼智信这套规矩还有什么人不懂么?我心里颇不以为然的,因为古代中国以理智来替代宗教、替代法制,最终的结果如何,有目共睹;虽然我并不以为法制能够在中国古代有所建树,但是置身现代法治社会,我自然无法泯灭法制对我观念的影响。饶是如此,我并没有雄心万丈的打算改变这样的历史轨迹,因为我非常清楚中国的这条路,不是一两个帝王的选择,而是一群人数代人的选择,因此四书五经,更多的我以读历史的态度去读。
或许因为我最终并不会去参与科考,祖父并未以对男子的要求来要求我,只求能明白其中道即可。又因为祖父、父亲和叔叔都是君子六艺皆有涉猎的人物,家中藏书尤多,也不囿于科考一图。因此我念书基本延续的前世的风格,只求领悟不求背诵。祖父见我理解得快,也总是能耐得住坐在板凳上的时光,渐渐的便减少了对我宣讲的行为,只是三不五时问问我的理解程度,然后就只让我有不懂的去问他而已。
后来我对这些大部头有些厌烦,便央求祖父也给我选些有趣的稗官野史、风俗杂志来看看,渐渐的我能念的书也多了起来。
除此以外,松风赠与我的《黄帝内经》我也略有浏览,但多数时候不求甚解。但是书上密密麻麻的注解却更为平易近人,松风多用平实的语言将其行医的经验,包括脉象面色舌苔治疗用药均记录其上。我曾通学西医,自然能够对应一些疾病,渐渐的也留心这些注释,有时候还把它誊录出来。后来转念一想,我可以把这些注释按照器官系统一一整理出来,于我有益,日后见了松风也可以将这本宝贝还给他。
但说到我的字,虽然也时常有练习,但进展颇慢,仍在描红的阶段,想有祖父父亲的水平是不大可能的,连我娘亲的字我都尚未得其一二,只是我已经能够认字,虽然写的十分不好但是抄写还是勉强能做下来的。祖父看着我写的字常常无奈的叹息,说:“你这样的孩子,如何这一笔字却没有一些章法呢?”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有前世写字的习惯在,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了,自然练起来事倍功半的,而且写字这样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是要练出个样子来的,何况我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呢,因此也不大气馁。祖父见我还算用心,只好对我降低要求,不求我练颜真卿等名家字帖,只从大字练起,慢慢的力求工整而已。
至于弹琴,是很好的放松,我也并没有松懈下来,只是一直随心所欲的练着,渐渐倒是弹的颇有样子,连外祖母也偶尔开始称赞于我。
我念书的时候虎子和阿妹是通常陪着的,自从虎子跟着老黄从祁县回来之后,祖父待他就已经不同了,有意的也让他跟随我学些东西。但虎子这样的年纪,他又是个容易冲动的孩子,自然不大容易坐得住,总想着往舅舅家跟老黄学那些拳脚。祖父见了也不十分勉强,只是求他学些做人道理,认些字,不做个睁眼瞎而已。燕语要比她哥哥好些,至少坐得住,人也算是机灵的,学起来倒比虎子更有样子。
我们这些孩子的少儿时光,是隐藏于那滚滚的万丈红尘之中的,有时候我念那些经典,其中记录着彗星萌动,紫气东来,又对应着什么样的宫闱变故,心里不免怆然:如今的自己终究经历着见证着这样无可避免的历史,然而身处其中的时候一切又那么淡然安静,甚至惬意!
元祐二年清明过后,舅舅带着老黄亲自上门了。因舅舅决定亲自同老黄往江南武夷寻觅好的茶园,这时候我才知道祖父、外祖父没有反对的原因。
原来外族家在去年的天灾中不仅仅损失了几乎所有田庄的租子,还因为祁县的地动损失了原有的经营。原先中州就是沟通西北和中原的要道,外祖一家世代就经营者西北乃至塞外货物的输入,并经由绿水江运往各地。如今西北遭受重创,绿水江沿岸也未能恢复元气,货物来源大为下降,运输通道又多有损毁,经营几乎中断。即使舅妈多方努力,外祖家今年的收入尤为及往年的三成,家业颓堕已成事实。
我不禁为舅舅忧心:这一次舅舅几乎是孤注一掷,能否成事还必须看朝廷的最终决定。但是权宜之策总好于坐等绿水江水路的再度通畅和西北经济的回暖。
这或许是祖父早已经知道舅舅家的状况,因此并没有反对。舅舅和老黄来告辞的时候,祖父只让胡全又另外拿出了一千两白银交给舅舅,舅舅连忙推辞,说去年就拿过祖父的银子,此时怎好再拿,连老黄都拍着胸脯说:“林老爷放心,有我在,决不让玉华少爷有什么闪失。”
祖父不理会两人的推辞,声色俱厉的说道:“富路穷家!你们小孩子出门在外莫要家中长辈担忧!”
我日日跟在祖父身边都不曾见他生过那么大的气,连老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被吓住了只不敢说话。
胡全见状只把银子交给老黄,并没有多说什么,祖父缓了一口气,才放平了声调:“玉华你莫要推辞,莫说你妹子如今是我儿媳妇,单说当日我上京你父亲帮补了多少,今日你就不该跟我计较这些。固然你施恩不望报,但是我受了人恩惠,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林李两家时代的情谊,我林家断不能在你李家遭难时袖手旁观。”
我见祖父面色有些不稳,怕他激动之余又伤了神,赶紧接过胡全手中的茶递给祖父,祖父略润了润,接着又说:“这银子,玉华若觉得拿着烫手,那么这一路一则谨记谨慎小心;二则妥当办事,遇着好的茶园只管买下来;三则办妥了早早回转,莫要你父母在家忧心。那榷茶法,我看今上的一些行事,估计着总有五六分的可能裁撤,如今别无它法,你就只管好好妥妥当当的办事吧。”
舅舅刚听到祖父说较轻的时候还能坐得住,等祖父吩咐底下事情的时候早已经不敢坐着,只站起来垂手站着一一答应,连老黄也跟着站起来听着。
我也知道舅舅这一趟是在非常冒险,未必是路途有多危险,而是前途实在不可预测。朝中的这些关系,远不是我们这等升斗小民所能揣测分析的,虽然祖父略比他人有优势,但是在君权至上的年代,谁敢给出什么保证呢。万一榷茶法并未能在短期内裁撤,舅舅的这项付出就不可能解了燃眉之急。
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做出如此举动以便抢占先机了。富贵险中求,原来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感觉,我思及此处,万分佩服我的舅妈。她一个闺阁女子竟敢下这样的赌注,若不是见识非凡就是胆子大的包了天。
就在一家人的忐忑不安中,我们送走了舅舅老黄。
舅舅走了不到两日,父亲的信再次传到了家中,祖父看了这信坐在书案前变态不语,我忧心,便也拿过来看,才知道朝中关于榷茶法的争论正处于胶着,争辩三方谁也不能说出个子午应卯来说服对方,而上意迟迟未曾决断,事情就这样僵在那里。我看了这信,心凉了一半:事情不怕有个坏结果,只怕不了了之,届时舅舅的一切投入终将打了水漂。
但祖父显然对此事要一管到底,当即提了笔给父亲回信,详细的写了家中及外祖家中的状况,让父亲设法周旋。另外又写了另一封信给朝中往日的学生,今日的监察御史曾公望,言明榷茶法之弊端,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担心舅舅,也担心祖父因此以在野身份再次卷入朝中纷争,因此主动在一旁伺候祖父笔墨,看见祖父并未有对这位曾公望大人有什么指三话四的语言,只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意欲革新坚信念
元祐二年七月,皇帝听了朝堂上长达近半年的争论之后,终于决定取消榷茶法。此举一出天下哗然,自然而然原先拥堵的购销渠道被打破,清流随之而出。祖父一接到邸报,立即松了一口气:外祖家这一次的冒险终究还是有个圆满的结果。
然而经此一事,或许皇帝的意图更加明确了。固然方严大人的疏表并未得到最后实施,但取消榷茶法是多方利益拉扯最后取个平衡的结果,皇帝力图一改旧习,力图新政的态度或许已经是彰显出来了。
我相信祖父心中肯定是有数的,只是中州蒙难之后各家都难以作出什么反应,因此祖父往日评议朝政的习惯沉寂了下来,我们一家人只守在一起等待舅舅最后传回来消息。
元祐二年九月,老黄终于押着第一批茶叶回到中州,一时中州皆赞舅舅不仅一笔好画,更加见识过人,洞察先机,却只有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中间经历了多少的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老黄回来之后上门见了祖父,带回了舅舅亲笔的一幅字画和一封信。这时候我才知道祖父为了帮着外祖渡过难关悄悄的把自己心爱的颜真卿的一幅字转给了自己的朋友,换了那一千两的银两。舅舅想必心中非常愧疚,才托老黄亲自上门。在老黄与祖父的倾谈中,我了解了舅舅在武夷一带不仅仅找到了合适的茶叶进货渠道,还购得了相当不错的茶园。到了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上回西北地动的严重性。
原来西北毗邻塞外的突夷人,祁县以外的嘉峪关则是抵御外敌的重镇。此次西北大地动之所以没有引发突夷人的侵袭,实在是天意。因为地动不仅仅使得祁县遭受重创,塞外的突夷人也同样经历这样的灾害。而此次地动开山劈石,竟把嘉峪关前入关的道路活生生掩埋了,是以突夷人暂时无法南下突袭。然而我们的拒敌大关同样遭受了严重的损伤,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重新修整。
末了老黄极为忧虑的喟叹,如今入关道路已断,无法得知突夷状况,若突夷也早受重创,一旦道路恢复,突夷南下烧杀劫掠恐怕也是指日可待。又说亏得当初方严大人令行禁止,极快速的协助边将吴将军重整嘉峪关防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黄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前世的宋朝,一样的国家积弱,却是中国精神文化达到顶峰的时刻,风貌之美,千年之后叫人神往。然而,今日身处这样的国家,才知道那一种家国积弱的无力飘零。
身逢盛世见盛事,这边厢榷茶法正引得天下逐利的商人闻风而动,那边厢方严方大人暨上给先皇仁宗皇帝的万字《言事书》之后,又在元祐二年九月給今上上了一道《论天下百年无事疏》,直指宪宗、仁宗皇帝当朝近百年来的弊政,只说“方今天下,一无尧帝九年之大洪,二汤时十年之大旱,故此弊政丛生而天下无事近百年!”,又说如今塞外突夷虎视眈眈,塞内土地日渐兼并流民泛滥,加之税法不清,天下众人皆庸庸碌碌而因循守旧,直言恳请皇帝下决心推行革新。
方严大人此言一出,则简直一鞭子打在天下文人墨客最柔软敏感的软肋上,一时间舆情激愤,有想起百年前范遥天下为公风采的,有骂方大人不守祖制的,熙熙攘攘吵闹不休,我父亲林泓所在的舍人院历来就是天下文人归心地,自然而然的站在了风口浪尖。此时父亲官拜中书舍人,领导舍人院,因此文坛领袖的地位得以奠定。父亲才思之敏捷,应对之快,不仅喜欢他的人赞赏,就连持有不同政见的方严大人都夸一句:“此子未知数百年能出一否!”。然而与此对照的是朝中有分量的大臣,诸如翰林慕容修大人,左相韩琦大人等无一例外的保持了缄默。
祖父留在中州也愈加沉默,他心中或许欢喜也或许忧虑,我却无从窥探。
在这样的纷扰中,我迎来我的五岁生日。
元祐二年小寒,多日未见的舅妈带着青云上门贺寿。国孝未除,也不好饮宴,但舅妈意图也不在此。除了给我的一些寿礼外,舅妈恭恭敬敬的把一份茶园地契用盒子装了捧给祖父,说这是外祖父外祖母和舅妈商量了的意思,一定要祖父收下。
祖父一听却恼了:“这事我已经和玉华谈过了,如何此刻又提起?”
舅妈见祖父恼了,连忙站了起来,我和青云见了这架势,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反应。只见舅妈说:“林伯父自然是施恩不望报,但是公公婆母、夫君和我自然不能忘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求林伯父体恤我们的心意,求林伯父允许我们表达一点点敬意。”
祖父听了这话面上一时铁青,舅妈见祖父不说话,窘在那里。青云悄悄地伸手拉了拉我,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祖父。经过这些时日的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