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将军这些日子受委屈了。”陆舒温厚地笑道。
“将军什么的再也休提。难得有这样一段日子可以静下心来读书习剑,颇有体悟,算不得委屈。请先生喝一杯水罢。”苏华同样报以微笑,好像一个大度的主人在接待来宾。她拿出一个木杯,这是她闲暇时自己用剑削制的,虽然粗糙,却打磨得光滑,透着女孩子的细心。
“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苏将军一身本事,耽误了实在可惜。其实主公曾多次提及,他与将军乃是故人,早在灵州就有幸结识,再三再四提及将军的勇敢善战,以为天下奇女子,只是命运多蹇,一向未得其主。舒此次来就是问一下将军,今后可有打算?”陆舒话里招徕的意思已经极其明显。
“我想休息一阵子,去投奔我兄苏中,他现在应该还在泸州吧。”苏华褐色的眼睛漫不经意地越过了陆舒的头顶,好像穿过他这个人望见了遥远的泸州。
“将军难道就不想对我家主公有所回报么?”
“吴将军几次都有恩于我,按说知恩图报也是应当的,”苏华仍然淡淡地道,“只是我心别有所属,即便今日答应投效云西,也必是言不由衷,今后若弃云西而去,反而再背上一个背主的恶名,不是更加让人瞧不起么?”
“苏将军的忠义之心令舒感佩。既如此”陆舒见苏华心志坚定,不能被言辞打动,只好退让一步,正想换套说辞,苏华道:“小女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吴将军的恩德一定要报答的。若是云西有难,小女子愿效绵薄之力。这样即便以后离开云西,别人也不会指手画脚了吧。”
陆舒也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担心,苏华这种人不受威逼利诱,软硬不吃,礼义道德都不能打动,是他拿不住的人物,也许正因为此吴忧对她格外看重,俘获她之后并不杀掉,一定要收服。不过现在形势逼人,就释放她救救急也好,大概也只有吴忧有办法留下她吧。
三月,陆舒召集沃城屯垦民六千家,命十家选出一人做代表,宁霜告众民代表六百人道:“我听说,在古代圣明的君王统治之下,忠诚的百姓不背叛他们的君王,不知道这个道理是否还适用于今日?我还听说,先君圣武开拓云州时,称云州之民勇而仁,信而知耻,有古君子风,不知今日的云州百姓是否还有先人勇烈遗风?我夫吴忧,现为云州之主,内平群宵,外抗强敌,战功赫赫,有目共睹,举贤任能,众望所归。当初,云西将士浴血奋战,初定云西,有功的将士还没有得到赏赐,郊野的战士遗骨还没来得及收敛,我夫怜悯云州百姓历经战乱,流离失所,漂泊无依,将沃城周围最肥沃的土地最丰美的草场划出来作为义田,提供耕牛种子、牲畜幼仔,优先安置你们这些一无所有的百姓。自从你们在这里屯垦,财政再困难,云西没有征收你们一文钱的赋税,战事再紧张,云西没有抽调你们一个子弟参军。这些都是古代的贤君时代也没有的盛德。心存一点善念的人,都会报效这样的恩德。现在请你们扪心自问,你们除了享受云西给予你们的恩惠,你们自身为云西做过什么贡献呢?云西子弟浴血奋战所保卫的,就是只会吃饭而不想为云西做出任何贡献的人么?实不相瞒诸位,如今迷齐数万大军压境,沃城只有几百人的守备部队,危如累卵。陆先生,还有所有云西僚属,都不打算逃走;而我——”宁霜的目光傲然巡视众人,稍顿了一下,微微抬起左手轻抚小腹道:“如果沃城城破,我与腹中的少主,誓与沃城共存亡!”
陆舒有点冒失地望了一下宁霜平平的小腹,惊讶道:“夫人已经有喜了么?”
“这个自然!”宁霜用毋庸质疑的语气道。“我再说一次,我夫虽然不在,大周云西都护府在,少主在,云西都护的妻子也在,我们不会逃走,更不会落入迷齐人手里,只要迷齐人攻破沃城,我就带着孩子自杀殉城!我要让迷齐狗贼看到,吴家的人,就算没有出世的婴儿,也没有一个软骨头!”
宁霜拉长了语调道:“我明白,诸位都是良善的百姓,在乱世之中,只是想保全自己的首级。我夫虽然不在,但我可以代表他向你们保证,云西以前没有要求你们的忠诚,今后也不会改变对你们的恩遇,只是现在,请你们逃难去吧,云西暂时不能庇护你们了。”
闻听此言,六百人代表群情激昂,纷纷要求参军以自效。陆舒大喜,当即命其各自统计青壮数目,得卒五千余,按云西正规军制加以编组成军,授旗号曰“奋击营”,以苏华为教习,又释宁卫之囚以辅之,各级军官多以原来被俘的宁氏旧部有经验的校佐担任。仓促成军的“奋击营”第一战,就是要面对二十倍于己的强敌——迷齐轻骑十万。他们可以依托的,不过是沃城简陋的城墙。
“敌势浩大,你有什么打算?”陆舒问宁霜。
“军事我也不在行,问苏华吧。”
“我们的目标是坚守一个月。”苏华道。
“可是宁远离此七百里,轻骑驰援只需三天。兴城快马到此也只要五天。”陆舒道。
“如果我是迷齐统帅,我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不管是阻击还是伏击,一定不会将攻击点就放在沃城一处。而以莫湘和哈迷失将军过往的辉煌战绩,他们不会莽撞行事,即便坐镇沃城的是吴将军也是一样。我想至少二十天之内不会有援军的。”苏华冷静地分析道。
“如何守三十天?”
“尽迁百姓入城,清点户籍,排查间谍,征召全城青壮男女,掘长堑,设地道,打草积薪,屯粮蓄水,削竹箭,备土石大木,拆毁城外三十里之内所有房舍,焚毁草场青苗,水井埋堵下毒。如此可保城池十五日不失。”
“那剩下半个月呢?”
“以一偏将领军一千先期出城以为策应,主要任务为发动杂胡义从,与城内约定烽火旗帜信号,提前定下袭扰、突击、求救、放火等多套信号,沃城能否得救,全看这支游军了。”
“这样就可以么?”
“这样如果顺利,可以为我们争取五日时间。如果莫湘与哈迷失接报即起兵,应该能与我外围游军接上头了。”
“如果援军还不到呢?”
“那么不妨诈降。”
“诈降?”
“使者往来,最费时日。如果成功,约莫可以争取三日时间,即便被识破,也有应变之道。挖断城内道路,构建三道长垣,放部分敌军入城,落下千斤闸,全民皆兵,关门打狗。可歼敌精锐数千,摧折其锋锐,又可挨延两三日。这之后,敌军必然恼羞成怒,倾力来攻,此时我兵疲力竭,城破就在须臾之间,能挨一刻就算一刻了。”
“将军之策甚善,就请将军全权调配守城事宜。”
“可惜——如果有金赤乌那样的精兵五千的话,这仗就不是这么个打法了。”苏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微微喟叹道。“如果城破,你真的打算为吴忧殉死么?”她看着身边目光阴郁的宁霜不由得想道。
第三十二节大事
“主公,前面就是子鱼先生的庄子了。按照您的吩咐,咱们在淄州的金赤乌的集合地点便选在这里。收到消息我们立即集结,现在已经到了三百多人,其他人还在陆续赶来,约计一两天就都能到了,大伙儿都盼着主公呢。”吴忧的侍卫长拉乌赤骑着一匹花骝马兴高采烈地迎接吴忧。
“你们辛苦!弟兄们情况怎样?”
“有吃有喝,还过得去,就是周围有不少清河的暗探盯着,吃饭拉屎都感觉有人窥探,咱们又不能与他们起冲突,真是闷死人。”
“做得好。子鱼先生何在?”
“咱们将他‘照顾’得好好的。就等主公您来处置了。”
“什么‘处置’!胡说八道,是请教。”吴忧训斥道。
“是请教,主公说请教就是请教。请这边走。”拉乌赤眉开眼笑地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吴忧到了陈笠家的时候,总算明白了拉乌赤所谓的“照顾”是什么意思。拉乌赤将三百金赤乌官兵分成三班,每班一百人,昼夜轮替,将陈笠的小小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他五六十人则分头采牧和巡哨。吴忧不禁苦笑,看来让这些粗手笨脚的大兵干这么细致的活计,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吴忧虽然满面笑容地试图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但开门的老家人还是一副见了土匪头子的惊吓表情。至于正主儿陈笠根本就没有迎接的意思,端端正正坐在草堂上,两眼微阖,连眼角也不扫吴忧一眼。
“学生吴忧,见过子鱼先生。”吴忧恭敬地执弟子之礼。
陈笠眉毛抬了一抬,哼了一声。
“士兵们不懂礼数,冒犯先生了,我代他们向先生认错。不过他们也是听从我的命令,还望先生不要怪罪他们。如果要怪,也是怪我。”
“嘿!岂敢!”陈笠总算哼出来两个字。
“这是苏谒先生的荐书。”
听到苏谒的名字,陈笠不禁色动,接过苏谒的书信看了,“哦”了一声。
吴忧趁机道:“学生尝闻苏先生言,子鱼先生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所以特意登门求教,希望先生有以教我。”
“汝问何事?”陈笠被吴忧的这个马屁给拍正了,这还是他漂泊半生,第一次得到当权者这样的重视,尽管吴忧只是一方的军阀,并不太符合他为天子牧守的人生志愿,但吴忧谦恭的态度给了陈笠不错的印象,当然要是这人的手下都像他这么温文尔雅就更好了。
“问云西前景。我们应该走向哪里,我现在真的很困惑。”
“我只是个穷教书的,又不是算命的,怎知道这等大事?”
“先生切勿谦让,学生是诚心求教来的。这是学生准备的礼金。”吴忧示意拉乌赤递上沉甸甸的礼盒。
“这是什么?”陈笠看着四四方方的礼盒,不知道吴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里面是黄金二百两,用以给先生安家,还有龟钮金印一方,乃军师将军印。”吴忧扣住礼盒道,“这礼物够分量么?”
“礼物太重了,陈某当不起。”陈笠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如果先生能教吴忧治国平天下之策,区区金钱禄位又算得了什么呢?学生愿以云西上下听从先生。”
陈笠离座谢道:“将军厚爱,笠委实不敢当。”又看了一眼礼盒,陈笠正式就座,吩咐老家人看茶。吴忧谢。
“恕老夫直言,将军适才所问不当。”陈笠缓缓道。
“有何不当?”
“天子仍在,将军便俨然一副割据土豪的口吻,请问如何收天下士民之心?当今天下纷纷扰扰,蛮夷觊觎我大周疆境,权臣窥伺朝廷宝器,英雄并起草莽之间,乱世之象明矣,将军志向当在天下,为何不问天下事却只问一隅之事?”
吴忧谢道:“是学生失言了。就请先生为忧讲论天下大事。”
“当今天下,周室威严不再,地方诸侯坐大,真正有实力逐鹿天下的不过两家——张静斋与阮香。余辈碌碌,皆不足道。”
“先生此言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吴忧不平地道,“怀州刘氏、泸州赵氏、柴州穆氏、开州唐氏、吉州晏氏、徽州孙氏,累世经营,门下皆不乏俊彦,便是我云西鄙陋之地,也还有许多风流人物,这天下大势,还说不定的吧?”
“北兵强锐,张静斋又有良臣为辅,翦除内部障碍后,孙氏灭亡,只在年内。吉州民贫地瘠,晏氏不过守户之犬耳,灭亡不过早晚的事情。赵氏本算强藩,但兄弟阋墙,迟早为外人所并。柴州孤弱,身处京、怀、开三州之间,日见侵削,其主穆恬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纵能得意于一时,终究不免被侵吞的命运。怀州地处东南,兼有山川河海之利,物产丰美,人烟稠密,本是大周最大的粮仓;刺史刘向,雅量高致,礼贤下士,招徕贤才,南方士人多往归者,然度其才具,不过数百里郡守之姿,坐谈客耳,怀州谋臣将领虽多,彼却不能尽用其才。只看他对付一个柴州还要引屏兰兵入境,就可以想象其人的眼光才能了。再算上阮香这个恶邻,怀州的文武群臣,千里江山,最后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开州偏处一隅,山川险峻,不管北上还是东进,都要面对南蛮袭扰,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近来又有闵化叛乱,变态不能平定,就算杨影天纵奇才,光是平定开州叛军、收服南蛮就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那时候中原大势已定,张、阮早已形成东西对峙的格局,各拥强兵,据险要,开州这时即使不被灭亡,独木难支,无所为也。各家皆不足道,唯独这张、阮两家上下一心,武将效死,文臣尽力,实力雄厚,旗鼓相当。张静斋挟天子以令诸侯,阮香借匡复以兴兵,二者政治上都占了优势,在大势上,不是其他诸侯所能抵挡的。”
“诚然天下只有两位英雄,余者皆不足虑,那我云西难道就应当俯首称臣么?”吴忧继续发问。
“云西劲旅的辉煌战绩,近年来不绝于耳。面对库狐、迷齐两国,屡挫屡战,胜多败少,云西兵强,雄冠天下,名声甚至超过了张、阮两家。不过——”陈笠有意卖个关子,等吴忧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了才道,“不过云西虽则兵强马壮,却失之于五:其一,没有张、阮两家大义的名分,因而不是贤士投效的首选地方,所得人才多是不甚检点、无法无天之辈,优良的文官匮乏;其二,没有雄厚的财富积累,每每用兵之时都要告贷于大商户,这些商人唯利是图,今日有利可以借贷给你,他日为利同样可以背弃于你;其三,军工技术远远落后于中原,至今无法自造强弩,锋锐的铁制兵器亦无法量产,战场损耗得不到及时补充,盐铁供应均赖关内,很容易受制于人;其四,生存环境恶劣,南有张、阮,扩张空间等于没有,北有库狐、迷齐,若要平定之,足以倾尽周国鼎盛时期全部国力,何况将军所凭借的,仅仅是半州之力,云州人烟原本稀少,生聚困难,长期征战,云西精锐必尽数摧折于大漠草原,到时候将军欲求自保尚不可得,更何况南进中原争霸呢?其五,云西民族众多,分布地域广大,其心不一,形如散沙,其民彪悍尚武,却不喜生产,是极难治理的一类。”
“先生!”吴忧大惊离座道:“先生历数云西种种,犹如亲见,难道先生曾经去过云西?”
陈笠笑道:“我还是二十年前去过云西地方,我所能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内地任何一个道听途说的人多。有些真像是不用亲见也能想象的。”
吴忧对陈笠的这种本领大为赞叹,急切地道:“还愿先生教我脱困之法。”
“此事说来不难却也不易。笠先请问,将军果真信用老夫么?能否做到十年之内,云西生杀之权,人事升降,财帛之用,尽数交给老夫?错非如此,笠不能保证善治云西。”
“只要先生有法使我云西强盛,学生以云西听从先生。”吴忧咬咬牙道。
“好!将军是一言九鼎之人,老夫这把老骨头卖给将军也算值了!将军请试听我言。”得到吴忧的承诺,陈笠有点激动了,“若要云西强盛,老夫有三个字送给将军,‘名、法、利’。其一,要想云西长治久安,首先要正名。何谓‘名’?如今各地诸侯纷起,各自为政,不尊王室,因此都只能偏处一隅,不成气候,而将军尊崇王室就是正名,我们虽然不如阮香有那么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没有张静斋的逼人霸气,但我们只要一直打着尊崇王室的旗号,那么无论张静斋还是阮香在名份上都无法对我们有所指责,最大可能地避免与这两家的冲突。其二,云州之所以纷扰多年,皆因边民恃勇不尊法度,非严刑峻法不能约束之。何谓‘法’?那就是让云西分明上下尊卑之道,严肃法纪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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