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雄信见她结发,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日与宇文宁在荒宅中,早起她在井边梳头的样子,一时呆住。
少顷,单雄信穿好衣服,拓拔钧恰好也走了进来,两人各道了早,拓拔钧仍与前一日一样,面色淡淡的,径自去准备早饭。
单雄信百无聊赖,便站在廊下,看那童子煮药。
刚与那童子攀谈两句,忽然听见外头响起阵笛音,那音色干涩沉闷,单雄信听了几句,心中有些烦躁,血气跟着上涌,不觉牵引了旧伤,四肢百骸阵阵刺痛起来,便要走出去喝止那奏笛之人,只见拓拔钧慌慌张张从偏房里奔到廊下,挽着单雄信手臂,将他硬扯进屋里,说道:“不要出去。”
单雄信半信半疑看着她,她皱眉听了几句飘入院中的笛音,面色转作苍白,把手中一方半旧的绢帕撕做两半,踮起脚,将其塞进单雄信耳中,“不要听。”
她拉单雄信在窗前坐下,注视着单雄信,低声道:“还记得我先前教给你的调气的法子吗?”
单雄信点了点头,心中仍是烦躁不过,张口问道:“外头是怎么回事?”
拓拔钧望了眼窗外,眼中忽闪过一丝冷冷的讥诮,语气却很淡然,“没什么,我弹曲子给你听吧,你随着我的琴音调理内息。”
单雄信胸中烦闷,点了点头,勉力闭上了眼。
拓拔钧搬来一把旧琴,盘膝坐在单雄信对面,横琴于小几上,望了眼窗外笛音发处,垂目拨弄起琴弦。
单雄信听着她轻柔的琴音,渐渐盖过了院外的笛音,胸中烦闷一时稍减了些。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院外的笛音忽然一转,不似先前那般干涩恼人,竟宛若是娓娓道来,有商有量,拓拔钧拨动琴弦的手不由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了下,似乎有不解之事。
她凝神听了片刻,琴音复又响起,似是应答方才的笛音。
如此这般,一笛一琴,一对不答,过了约摸一炷香功夫,终于止歇下来。
单雄信睁开眼,就见拓拔钧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意。
“三师兄已答应月圆之夕,助你离开这里。”
单雄信又惊又喜,“果然?”
拓拔钧点了点头,“师父本是让他来杀了你,大师兄告诉了他,告诉了他……那些话,他便有意瞒着师父放了你,方才他已透过笛音,将他的襄助之意告诉了我。只是那困龙镇着实霸道,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助你离开沉渊,他让我们尽早做准备。”她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莫名涨的通红,神情竟有些不自在,大不似寻常。
单雄信心头大喜,一时也没注意她的神情,眉开眼笑了一忽,张口说道:“我那位朋友还要麻烦拓拔姑娘代为转告,也教她做好准备才好。”
拓拔钧神色一时有些僵住,目中滑过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轻点了点头,起身收了琴,自向内室走去。
单雄信又喜了一会,才想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那王伯当骤然答应相助,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忽又想起方才拓拔钧所言,她大师兄告诉了王伯当那些话,他才愿意相助,心中又着实不解,她大师兄究竟说了什么,才使得王伯当甘愿违逆师父。少不得要向拓拔钧一问究竟。
午后单雄信调了一会内息,又静坐了片刻,实在耐不住,便到院子里走走,刚走到廊下,见拓拔钧挽了竹篮推门进院子来。
单雄信迎上前去,“拓拔姑娘。”
拓拔钧道:“单公子。”
单雄信迟疑片刻,才道:“单通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拓拔钧也略微迟疑,颔首道:“单公子请讲。”
单雄信道:“单通与令师兄并不相识,不知令师兄如何肯对单某仗义执手,还要请教姑娘。”
拓拔钧挽着篮子的手蓦地一抖,探出篮外的一枝白梅花瓣便跟着扑簌簌颤了颤,她定了定心神,脸颊绯红,垂首弄了弄衣带,道:“左不过,左不过是,是他觉着误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单雄信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其实那晚之事也怨不得令师兄。”
拓拔钧瞧他满脸释然,目光反而暗沉下去,眉间随之升起一丝失落来,单雄信见她愣着,伸手接过了她手臂间篮子,道:“为了单通贱躯,教姑娘每日爬高踩低的去采药,单通真是心有不忍,惭愧的紧。”
拓拔钧见他说出这番话,心中一暖,复又高兴起来,与他并肩走到屋中,从案上取了一只陶瓶,汲了新水,先插了那枝白梅,才拎了竹篮,去廊下烹药。
单雄信与拓跋钧朝夕相处,她虽少言寡语,时日久了,却也不觉得如何无聊,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想起破阵之期日近,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期待。
十五日的黄昏,拓跋钧一如往日,坐在窗下烹茶。
单雄信端起一杯迢递,浅尝了一口,随着茶香在唇间绽放,口齿渐而缠绵,隐在香醇间的那丝涩然仿佛牵动了他深藏的情愫,心头蓦然升起丝怅然,抬头望去,见拓跋钧握着只杯子,望着窗外,似有失神之状。此刻窗外飞鸟归林,残阳似血,缓缓坠入云海。
单雄信迟疑片刻,搁下杯子,“拓跋姑娘,连日来多蒙照拂,今日单某若有幸破阵,日后必当重酬。”他言罢,不觉苦笑了一下,连日相处,他早知拓跋钧性子清冷孤绝,更兼在这山中的日子悠游自在,她自会一生无忧,他又有何机会相酬呢?不过是许诺了一句空话,心中不由惭愧起来。
拓跋钧收回目光,眉梢蕴着丝淡淡哀愁,勉强一笑,眼角那颗坠泪痣盈盈一动,“单公子,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单雄信精神不由为之振奋,总算能够相酬一二,张口便道:“但请吩咐,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都答应你。”
拓跋钧淡然一笑,抿了口茶,茶早已凉透了,入口有些苦涩,“不论爷爷今后如何为难你与你的朋友,只请你不要与我太白拓跋氏为仇。”
单雄信心道,她教我答应这个,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们爷孙至亲,慨然道:“单通答应姑娘。”
拓跋钧凝视着他,又抿了口凉茶,道:“我想请单公子起一个誓。”
单雄信亦注视着她眸子,见她说的郑重,稍稍迟疑,拿起一只空杯,指上加力,只听一声脆响,那只青瓷杯子已被他捏的粉碎,“单通日后若违今日誓言,与太白拓跋氏为仇,有如此杯。”
拓跋钧听他说完,略点了点头,一丝莫名的哀愁却又袭上眉梢,少顷,她似想起了什么,从袖间摸出了两件物事,递至单雄信面前,“这个,代我还给宇文姑娘吧。”
单雄信接过一看,是一个荷包并一块玉佩,正是宇文宁之物也不问她如何得来,只在心中记下她的恩义,珍重收起来,道:“多谢了。”
拓跋钧道:“还有一事相嘱,今晚破阵之时,不论在阵中看到什么,均为虚幻之象,单公子切记不要理论,尽快出阵才是。”
单雄信想起初来时的情形,对拓跋钧所嘱深信不疑,一口应下。
窗外忽然起风了,吹得柴扉吱扭作响,拓跋钧饮尽杯中残茶,起身道:“我该去煮药了,今日是最后一副。”
“有劳。”单雄信起身相送。
她自在廊下煎药,他在院中散步,却是两不相扰。
天色渐而幽暗,一轮暗黄圆月自东方山坳中缓缓升起。
☆、第32章
单雄信是被淙淙水声唤醒的,他睁开眼,就看见宇文宁蹲在远处溪水边上洗一方帕子,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扯动腰间伤处,不禁痛哼了一声,昨晚困龙阵中那一幕再次在他脑中闪现,那实是他生平仅遇的凶险与绝望,梦魇般,似乎攫住了他整个灵魂,他不禁又一次拿拳头抵住了额头,拓跋钧曾嘱咐他,阵中所见,都是虚幻,可是昨晚在阵中,他分明看见拓跋钧为了救他,流了很多血,他搂着她的时候,她的体温还在逐步散失。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突然,一块凉冰冰的东西砸在了他面上,单雄信一个激灵,挪开抵在眉间的拳头,就看见一块湿漉漉的帕子滚落在脚边。
“既然醒了,就想想怎么走出这大山吧。”宇文宁冷然说道。
单雄信这才想起当前的处境,他们虽然闯过了困龙阵,却仍旧在太白山里,如果敌人追来,他们随时都会有危险。
单雄信皱了皱眉,不答,举目四顾,只见四周峭壁林立,古木遮天,他们正处在一个群峰环绕的山坳里,一时也没了主意。
宇文宁见他皱眉不语,也不理论,当先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单雄信仍旧坐在原处,道:“我看你腿并没有受伤。”
单雄信道:“我是懒得走冤枉路。”
宇文宁讥诮道:“没听说过水望低处流吗?”
“自然听说过。”单雄信反唇相讥,答了之后,转念一想,顺着溪流走下去,确实是下山路,可是看宇文宁一脸自得的神气,便有些气愤,并不起身相随。那晚她一双妙目脉脉含情,他犹记得她指尖划过自己眉头时的热度,可此刻冷言冷语,完全判若两人,单雄信寻思着莫不是自己又得罪了她,似乎也无。心头不禁疑惑起来。
宇文宁见他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冷笑道:“那你就坐死在这里好了。”
“你……”单雄信不禁有些着恼,瞪了她一眼。
宇文宁索性在一块大石上坐了,抖了抖衣袖,道:“我怎么了?我比你聪明,你还不愿意承认。”
单雄信脸色一沉,冷哼一声,淡淡道:“我记得有人说过,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最好收起彼此的尖刻与恶毒,同舟共济。”
宇文宁低眉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已换了副神色,莞尔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她负手缓缓走了上去,又道:“多谢你救我出来,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虽说感谢,可是语气中却毫无感谢的意思,单雄信懒得再与她计较,蹒跚站了起来,他腰间伤的过重,没走几步,已是大汗淋漓,宇文宁瞥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的说道:“你这般走法,只怕十天也走不出这大山。”
单雄信强忍着痛,气恼道:“你若嫌我累赘,大可先走。”
宇文宁想了想,提醒道:“你答应帮我做的事还没做完,我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走掉。”
单雄信不答,擦了把额上冷汗。
宇文宁微微叹了口气,顾盼间,见远处长着一片竹子,清风过时,竹影斑斑,龙吟声声,不由眼前一亮,心中已有了计较,遂折身向竹林走去。
单雄信不知她要做什么,站了会,勉强又向前挪了几步,见她仍不回转,索性便坐了下去歇息,回头看时,见宇文宁正握着一把匕首砍那竹子。
他只道宇文宁是要给他砍一根手杖,心中生出了些微的感激之情。暗里寻思,她虽然嘴巴刻薄,心肠倒还不坏。谁知宇文宁砍倒了一根竹子,也不停下来,又去砍另外一根。单雄信便有些纳闷,不知她要做什么。
这片竹子都是毛竹,虽然看着粗大,质地却是很脆,不多时便砍了二十几根,她围着那堆竹子看了一番,又抬眼打量了单雄信一眼,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画起来,写了一会,扔了树枝,又去用步子丈量那竹子长短。
单雄信愈发纳闷,却见宇文宁已动手将那一堆竹子都截做一般长短。她弄好了,拍了拍身上泥土,起身向单雄信走来,“把你身上的袍子脱下来。”
单雄信身上穿的仍是宇文宁当初缝给罗成的那件玄色袍子,“做什么?”
“撕了扎竹排用。”宇文宁盯着那件袍子,想起当初灯下一针针缝制的情形,一针一线包含的满满的情意最终还是被一日日的枯等耗尽,这人世,什么都是耐不过时光消磨的吧。物仍在,人已非,眼眶不由红了。
单雄信自然不知道这件衣服包含的这许多曲折,看宇文宁神情,以为她是因自己招她气恼才落泪,想她无论如何刚强刻薄,毕竟是个女子,故国已破,从小孤苦伶仃,其实是个可怜人,自己先前一直与她怄气,实在是不该,她现在要扎竹排,也是为自己做的,他愣了一瞬,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慌忙把袍子脱下,递给宇文宁,声音柔和了好些,道:“我来弄吧。”
宇文宁接过袍子,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自向林边走去。
单雄信见她一脸凄婉,更生恻隐,蹒跚爬起,跟了上去,走近了,见地上化了一堆奇怪的字符,笑问:“这是什么字?倒是从没见过。”
宇文宁方才写写画画,实则是根据中学时学的阿基米德原理,推算可以负载他两人的竹排的大小,她愣了下,信口道:“计算术数的字符。”
单雄信赞赏道:“宇文姑娘是在用术数计算竹排的大小吧,当真博学。”
宇文宁心中伤情,勉强笑了笑,又抚了抚手中袍子,才举起匕首,单雄信知道她要将袍子隔成布条,好搓为绳索,忙道:“还是我来吧。”
这件袍子毕竟是宇文宁一针一线缝来,此刻若不是无法可施,断然不肯毁了他,亲手毁之,实在心中不忍,倒不如假单雄信之手,她犹豫片刻,默然点了点头,将袍子并匕首皆递到单雄信手中。
不多时,两人便扎好了竹排,行于水中,两岸青山倒退,溪水清可见底,倒影着青山白云,不时掠过两只飞鸟,惬意非凡,若不是身上有伤,单雄信几乎忘了是在逃难,只当是在游山玩水。
宇文宁坐在一侧,一直沉默无语,忽然她侧过身问道:“单通,你可去过幽州?”
单雄信摇头道:“没有,年前我带着舍妹去武功,一是为了游历,更是为了找李渊寻仇,虽然复仇不成,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却在那里结识了个好友。前番灯节,我独自往大兴游玩,本打算玩几日,便返回武功,接了妹妹,继续在北地游历,不想后来便遇上了你,耽搁至今。”
宇文宁想起大义公主所托,忙问道:“武功有个叫刘文静的人,你可听说过?”
单雄信喜道:“原来你要去武功,却是去找刘先生,我岂止是听说,我结识的那位朋友,便是他了。”
宇文宁眉头一展,露出几分喜色,“原来竟这么巧,你怎么不早说?”
单雄信哈哈一笑,道:“你也没早问啊?”
宇文宁抿嘴一笑,拍着额头道:“是了,这个怪你不得。”
单雄信想了想,又道:“刘先生年前在村里办了家私塾,现在教书为业,你去找他,不知是何事?”
宇文宁从袖间摸出那个荷包,在单雄信眼前摇了摇,说道:“其实是一个故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他。”
“原来如此。”单雄信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提起幽州,莫非也要去幽州办事吗?”
宇文宁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单雄信不解何意,只觉得她神色怪异,也不好再多问。
宇文宁出了会神,似乎下了个极大的决心,深吸了口气,道:“单通,出了这大山,你能不能……”她本是要说,你能不能送我去幽州,可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那苦涩从心底一直蔓延到了口中,苦得她再也吐不出那几个字。
单雄信听她话只说了一半,刚要追问下去,一眼瞥见她一手支颐,微眯着双眼,一双月牙目宛若一泓秋水,怔怔望着远方,眉梢眼角尽是清愁,不由就愣住了。
忽然一声箭矢破空之音传来,单雄信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惊呼道:“不好,他们追来了,快伏下。”拉着宇文宁伏在了竹筏上。
羽箭堪堪擦着宇文宁鬓角飞过,宇文宁惊魂甫定,抚着心口道:“好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