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报社,惯来是在晚六点截稿的,他若是再去的晚些了,便赶不上报纸明日的发行了。
当然,他是不需要担心他的文章不能刊发的。当一个文人在文坛的地位已经抵达了某种特定的程度,那么便在不是谁要来审核他的文章,而是他要将文章投递给谁了。
第二日下午。
当锦颐顶着谢峰德探究的眼神,第一次向谢峰德讨要来了家中订购的几份报纸后,果不其然便在《上海日报》里瞧见了谢锦言所撰写的一篇文章。
《上海日报》、《上海晚报》和《申报》是上海纸媒界的三大巨头,几乎是每一个上海人都会阅览的报刊,影响力几乎是涵盖全国。
这一次,谢锦言并未将自己的文章刊登在自家文学研究社名下的报刊下,反倒是刊登在了《上海日报》上,所看重的与她一样,无非便是那报刊的名气,想凭借报刊的名气,令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这篇文章罢了。
正如她,她便将她的《一无所有》投发在了《申报》的报社里。
《一无所有》,那是她给自己写的第一篇小说所取的名字。
静了静心,锦颐将手中的报纸翻到了刊登着谢锦言的文章的那一面,轻轻将报纸叠起一半,便捧着报纸细细斟读起来——
那是一篇名为《华夏上海?》的文章,即便是还不曾真正读到文章的正文内容,但光是文章的一个题目,便叫锦颐的心突兀的停了一下,没来由的心慌。
没有任何的停顿,锦颐连忙往题目下方的正文看去——
一如既往,谢锦言的文章是不惯于堆砌华丽的辞藻的,他的文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字字句句直指人心,下意识的便让人想要退缩、想要回避。他的文章就像是一面镜子,印刻着社会里最残忍的真相,容不得任何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装聋作哑。
他文章中所写的内容,其实正如锦颐所料那般,只是将合乐里强制拆迁的血腥事实,明明白白的摆在整个上海滩所有阶层的人的面前。甚至,为了更真实的还原真相,他都不曾刻意在字句中掺杂个人情感。
他的每个字都是冷冰冰的,似乎要将所有的是非都要交到别人的手上,强制所有人给出一个对真相的判断——
残酷的真相。
这是锦颐在看完谢锦言的文章后唯一的感触,即便是她本身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实,但她仍旧是忍不住在心里如此感叹着。而这,便是谢锦言的文字的吸引力了,也是谢锦言如此受当世文人追捧的原因。
锦颐手捧着印刷着谢锦言文章的报纸,始终不曾放下。
在这篇《华夏上海?》中,在对合乐里强拆事件的整个叙述中,她是找不到谢锦言个人情感的偏向的。他只在文章的最后,才好似一个稚子般,满怀一腔疑问般问道——
“华夏上海。。。。。。华夏上海!上海真的是华夏的吗?”
偏只这一句,像是空谷中最后的回响一般,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根细针,在她的心尖上猛地扎了一下,刺痛得快要使她断绝了呼吸。
上海。。。。。。真的是华夏的吗?甚至于,华夏。。。。。。真的是华夏的吗?
这才是《华夏上海?》这个题目真正的含义。犀利、刺痛,却叫人辩无可辩。
苦笑着将手中的报纸丢开,锦颐平复了一下心中略略荡开波澜的心情,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手袋,便出门去了——
中午时分,她已经接到了《申报》编辑的来电,接受了那编辑的邀约。
她出了家门,走到路边,随手拦了一辆人力黄包车,便向着《申报》报社的方向去了。
锦颐进到报社内部,只见那报社里的办公桌大都安排在一处,期间有许多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苦干,根本便分不清谁是谁,更何况她压根便没见过这葛继涵编辑了。
于是,沉了一口气,她只好扬声询问道,“请问葛继涵编辑在吗?”
一时间,她突兀的声音在原本因为工作而略显嘈杂的报社里响开。几乎同一时间,所有打探的目光都向她扫来。不过也幸好,这些记者编辑们的工作是十分繁忙的,也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他们便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工作上。
“哦,你是谢锦颐先生?”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和深咖色夹背的男人,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唤她为先生。在此之前,她从来是听惯了别人唤谢锦言先生的。自己被别人唤作先生,这还是头一遭。
“来,先生。我们来这边谈。”
锦颐并没有回答他,但他却已经确认了锦颐的身份——
今天所有的安排中,他只约见了《一无所有》的作者。
他引着锦颐在一处颇为宽敞的地方坐下,为锦颐添了一杯凉开水后,便交叉着双手,略略前倾着身子道:“先生的小说我已经看过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似是该思考应当给出锦颐如何的条件才更为合适——
“我不会为了报社的利益便说些虚假的话语,先生文笔很好,《一无所有》也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但先生毕竟是文坛的新人,我给先生开出千字七角的价格已然是极限。”
做报社的人,是一个十分中间的存在。他们既不是纯粹的文人,也不是纯粹的商人。
他是编辑,编辑是鲜少有约见作者的。一般遇上了想要刊登的文章,若是对方同意,便将钱寄去,将文章刊登。但这次,他十分难得的遇上了一篇可以称得上是“心头好”的小说,于是便直接将笑说的作者给约到了报社来,怀着的本身便是不愿放弃的心思。但在这同时,报社利益的底线,却也不是他能轻易打破的。
他不断地思考着该如何说服锦颐,以一种将要面临一场重大的谈判的姿态。
“好的。”锦颐望着葛继涵忽地笑了笑,最终应道。
“什么?”葛继涵有些傻眼。
原本他的底线是千字八角的,怎么现在他连底线都还没说出来,他眼前的人便直接笑意盈盈的应承了下来?
“我说好的。”或许是葛继涵的目光狐疑太重,锦颐便再次出声,肯定了他的想法。
于她而言,这篇文章能挣多少钱根本便不那么重要。生活方面,谢峰德和谢锦言都不曾短缺过她,她所在意的,是她的文章究竟能不能在《申报》刊发。
她并非谢锦言,她在文坛还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地位。她的这篇《一无所有》算得上是触犯洋人的利益了,没有那样多的人会愿意为了她这样一个声名不显的人而冒险。
在上海滩里,只有身后有背景的任务才能将产业做大,三大报刊也无非如此。于诸多报刊中,她选择了《申报》,既为它的浏览量,同时也为它的“无所畏惧”。
☆、第十章
《华夏上海?》像是一颗被投掷于深水的炸、弹,引起了波澜壮阔。
上海租界里的那些腌臜事,底层人民或许人微言轻,或许逆来顺受,总不会去说。那些名流文人,不曾亲身接触,甚至不曾知晓在租界的某个角落会发生这样那样的灾难,便也不曾刻意提起。
正是在多方缘由的作用下,才形成了上海滩表面上的宁静。而现在,这样的平静被打破了。
或者,从前的平静根本便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安宁,所以当这样一桩惨烈的事实被直白的刊登在报纸上,被血淋淋的曝光于世人的面前时,上海的各界人士都发生了一场暴动——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欺压,也不是一次普通的剥削。在洋人们这一次强硬的手段中,是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的。纵然身处这个年代的每个人都深知,“下等人”的性命是不值钱的。但平心而论,又能有几个人真正看淡生死?
今天死的是那些“下等人”?那明天呢?在“下等人”之后,又该轮到那个层次的人?
但凡是人,大约都是自私的。哪怕是抛开了国家的大局不谈,单只论个人利益,他们也无法继续沉默。
他们开始热衷于寻找事实真相的由头,但当他们越接近事实真相,他们便越感荒唐——
那让洋人们如此兴师动众的想要强制拆迁合乐里的理由,竟不过是出自于一个美国商人对利益的考究和他那难以启齿的报复心理。
合乐里原本的房主是一个华夏人,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华夏房主同那美国商人协商好一同做生意后,那美国商人才有了一些管理合乐里的权力。
合乐里原本便是租给那些社会底层的人的,租金并不很高,约莫三个银元左右便可租上一月。但商人的骨子里大约都是流淌着“刻薄”的血液的,即便那商人是个美国人。
那美国商人以为合乐里的租金开的有些低了,便合计着想让房主提高些租金,但别说那房主是个厚道人并不同意了,便是合乐里的房客们也是对美国商人的责怪埋怨不断的。
但毕竟这是租界,是“洋人的地盘”。洋人商人在“洋人的地盘”上,总是很有些特权的。房客们不敢当真同美国商人较真,一次两次的增加租金,便也权当是花钱消灾,忍了下来。
直到那美国商人仍旧不肯收手,反倒变本加厉,合乐里的房客们都已经忍不下去了,这才存了心思抵抗了起来。他们仍旧按着原先的租金交给房主和美国商人,谁知那美国商人倒是收了他们的租金,却还是要将他们给赶出合乐里去。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钱也叫他收了,房子他却不肯再叫他们住?
底层人民大都麻木,却也不是毫无血性。尤其,他们干惯了粗重活,身体素质强过那美国商人许多,干脆便同那美国商人对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搬走。
谁知那美国商人根本便不顾自己的合伙人同房客们的联合反抗,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上的面子被一群他所看不起的华夏人给狠狠的践踏的,于是便也不顾那华夏房主才是合乐里真正的主人,直接去工部局请了令条,便领着人巡捕和警察大摇大摆的来对合乐里强制拆迁。
那日里,锦颐和谢锦言、袁幼卿所看到的场景,便是那美国商人领着人去对合乐里强制拆迁的场景了。
得知了事实的真相,上海各界人士一片哗然——
“我想知道,工部局究竟是遵何条约,有何权力去随意听从一个并不对合乐里具有决定权的外来人士,派遣武装巡捕拆毁一个名义上归属于另一人的房屋?”
诸多爱国青年和文人在知晓了事情的具体缘由过后,纷纷在各大报纸的各大板块上提出了自己的震心一问。其中,他们问得最多的便是工部局究竟有没有对合乐里进行拆迁的权力。
显然,合乐里所在的位置是租界。
租界虽然名义上仍旧是华夏的国土,但实际上已然是作为租借给洋人,使得洋人能够自己管理的自己的地方而存在。所以,租界是归洋人管的,这一点,无论是住在租界里的人,还是住在完全华界的人,都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洋人们管理租界的事物,向来是打着公平的旗号的。诸多文人和名流都选择了住在租界,所看重的便是租界的法令齐全,看重的是租界的管理稳定,看重的是租界里相对的公平。
然而,当强制拆迁一事明明白白的摆在各界人士的面前时,人们难免便会产生了一种被欺骗的厌恶和愤怒——
合乐里的所有权是归属那个华夏房主的,那个美国商人有什么权力向工部局请求拆迁?工部局有什么权力答应美国商人协助拆迁?武装巡捕有什么权力对合乐里的无辜房客们施以暴行?
你们所谓的公平在哪里?亦或者你们所谓的公平根本便不存在于洋人和华夏人之中?在洋人和华夏人之间,你们永远会无条件的对洋人进行偏帮?
关于洋人和华夏人之间的地位,这才是上海滩里的上层人士真正对这起强拆事件投以关注、并明显开始表达出对几个国家的领事夫妇表达出不满的重要缘由——
如果在那些洋人的眼里,始终是有着同等身份或种族的洋人地位更高些,那么利益受损的,便只会是他们华夏人。而这,与他们原先所设想的利益关系并不符合。
一时间,上海各界人士的态度空前的强硬起来,向工部局、更是向所有的洋人们讨要一个说法。
而就在此时,锦颐的《一无所有》在《申报》上发行了。
“锦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哦,天哪!你快告诉我这是真的!”
哪怕是隔着手中的话筒,锦颐甚至都感觉自己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袁幼卿,脸上的神情该是何等的夸张。
“真的真的,你已经像我确认了好多遍了!你所想的那个谢锦颐便是我这个谢锦颐!”再一次,锦颐如此向袁幼卿肯定道。
自从上次一别之后,两人一来二往的,渐渐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好吧好吧,我只是有些太兴奋了!你可能不知道,今早最新的《申报》刊发的时候,咱们学校里的人可都跟疯了似的。我回家的时候,连我爸爸看了你那篇小说都沉默了。”
锦颐闻言,也并不如袁幼卿所设想的那般欣喜若狂,只一如往常般再同她寒暄了几句,便已将手中的话筒放下。
在她的《一无所有》刊发之后,袁幼卿已经不是第一个如此失态的人了。
如她那般激动地模样,早在先前谢锦言跑着回家时,她便已经见识过了。
甚至,在谢锦言兴奋地将那篇印着《一无所有》的申报展开在谢峰德的面前时,谢峰德都在看完后,良久的沉默。而后,方才斜睨了她一眼,赞了她一句,“那么久的学堂,总算没有白上。”
谢峰德用来夸她的那一句话并不怎么好听,但那却是锦颐在包含了原主所有的记忆后,所听到的唯一一句称赞。
也是自听到谢峰德的那句称赞起,她才方有所感——
《一无所有》,成功了。
她的文笔是并不差的,那其中所包含的不仅仅有原主的天赋,更是她二十五年人生以来的见识。
但是纵然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一无所有》的出现,实在是太过巧妙了。
或者其中也有《申报》报社刻意营造的缘故,但是,始终是时机,造就了《一无所有》。
此刻,正是上海的华夏人和洋人们矛盾闹得正激烈的时候。而就在这样的时机里,一篇专门用来刻画于华夏人和洋人关系的小说,以一种极其震撼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一无所有。
无疑,这是小说的开始,也是小说的结局。
如果说谢锦言的《华夏上海?》是整个矛盾的开始,那么锦颐的《一无所有》便是将整个矛盾引向高、潮的推手。
正如谢锦言一样,锦颐是不屑于用多么富丽堂皇的辞藻来堆砌自己的文章的。她写文章,没有一处是矫揉造作、咬文爵字的,也没有一处是吮笔儒墨、刻意经营的。
正是因为如此,她的文章才会写得如此真实,不知不觉间,竟让人将自己亲身代入进去。等他们看清了结局,从文章中蓦然惊醒,他们才会犹似后怕一般,在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几乎是从文章里清醒的下一刻,有钱有势的便开始想,他们愿意变成李财主手里的那些管事的吗?底层人民便开始想,他们愿意变成那些连性命和尊严都无法保留的劳工吗?
不,他们不愿意的!
没有片刻的犹疑,他们如此肯定。
一无所有,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没人敢去想象。
因为得到过、拥有过,才会更害怕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用原名发表文章,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