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了苍山,可除了少言与魔尊以外,他人却并不知晓,来到此世的不仅仅是易尘,还是天道。
在剑尊的一再坚持之下,易尘最终被安置在了阴朔的道场中,惨遭围观。
“面具不能摘下来吗?”六人挤在阴朔道场里布置得最为清雅的房间内,压低了声音小声交谈。
紫华伸手想要摸摸易尘脸上的面具,却被清淮一把摁住了手臂,虽然修仙之人早已超脱凡俗之外,无甚男女之分,但是这样到底有些冒犯了。
“仙魔大会还要继续吗?”
这一届的仙魔大会可谓是风起云涌,一波三折,从魔道心怀不轨下场诡辩,一直到最后闹出召请天道的事件,简直闹得人身心俱疲。
“自然要继续的。”素问拿着药杵捣着药,身旁是捂着脸几乎要晕过去还不停碎碎念念喊着“不要熬不要熬等我加麦芽糖炼成丹再给小一吃”的紫华,轻笑着道,“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错的。我看元机势头正好,可能也不希望我们打扰了他的兴致。”
素问此话一出,吃着葡萄的清淮没忍住,险些被葡萄皮噎住。
他们一行人回来以后就躲在了房间里满怀好奇地打量他们的小仙女,问道七仙跑了六个,甚至最能镇场子的道主都走了,论道坛上一时之间混乱不已。
他们这些没良心的跑得干脆,最重规矩的元机却是硬生生忍了,身为天地之师,他不得不代替道主继续坐镇论道台,半步都走不得。
元机虽然不是天柱,但到底是这世上身负道统最多的仙尊,由他坐镇仙魔大会,魔道那方虽有不满却也会妥协一二,但如果连元机都走了,那仙魔大会的场子可以说是彻底毁了,不管谁来出头,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因着这个缘由,责任心重的元机即便心急如焚都不敢离开半步,这满心火气都朝着苦蕴魔尊去了,言辞一反常态的犀利,骂得人狗血淋头。
谁都不想去惹正在气头上的元机,比起被他用二仪阴阳尺敲脑袋痛骂,他们还是宁愿在这里看小仙女呢。
小一小小软软的,超可爱。
“那个被带回来的孩子又是什么来头?”比起其他人的束手束脚,阴朔就显得从容自如多了,一会儿摸摸易尘的面具,一会儿拽拽易尘的衣角,还有闲情逸致地问起了顾留,“ 那条坠子,是小一留给他的。”
阴朔一眼就认出了那条跟她的缕空银纹琉璃瓶如出一辙的香水坠子,那并非此世之物。
但是小一将香水坠子给一个少年人是要作什么?……红尘倒是有所谓的“定情信物”的说法,但小一总不至于会看上那样一个稚嫩的少年吧?
“那孩子倒是有修仙的资质。”给顾留确诊过的素问沉吟半晌,才道,“而且是浑然天成的灵根,并不是后天洗的。”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要知道,在神州大陆上,有修仙资质这个说法并不是像小说一样,由各大门派的长老管事一一遁入红尘查探资质并且收徒,真正有仙缘的孩子,与这个孩子仙途有所牵连的仙者以及门派会提前感知到天道的提点,从而遁入凡尘去寻找这些孩童。
否则,那些后天洗灵根强行改变己身命数,有修仙资质却没有修仙之机遇的凡人,也并不能算是仙缘在身了。
“可能是小一的徒弟吧。”素问笑眯眯地补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信物搁谁欣赏不堵心呢。
听见素问这么说,阴朔微蹙的眉眼不由得舒展开来,倒也的确有这个可能。
阴朔想了想,道:“如此,那孩子便入天剑宗吧。”
入你个大头鬼啦。
阴朔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紫华顿时气愤道:“小一的徒弟当然是小一自己教,有你什么事!”
紫华虽然心如赤子,平日里也爱撒娇,但是他是真心将易尘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疼宠呵护的。
也正是因此,他才格外看不上那些对小一图谋不轨的大猪蹄子。
虽然剑尊阴朔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大猪蹄子,但是她这么理所当然地将小一当做自己家的,还是让紫华觉得不爽极了。
“小一什么时候醒啊?”紫华可怜兮兮地拽着易尘的衣袂,“好不容易才见面的。”
少言沉默不语,并不接话,但他知道,易尘只怕是醒不了了。
阴朔他们不知晓,少言却知道,小一面上的面具不是戴着好玩的,那摘不下来的面具是大道对天道的保护,是道映出的假面。
小一为何会变成了天道,少言……至今还想不明白。
不愿意再打扰易尘休憩,几位仙尊移驾了茶室,准备等待易尘苏醒,唯有沉默寡言的道主,留在了易尘的身边。
少言坐在床沿边,静静地看着少女沉睡的容颜,一手伸出,似乎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却又很快便克制地收回。
怅怅然不必言表。
即便不能相对而坐,不能一同煮茶论道,但是如今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魔尊通过献祭召请了天道,虽不算违背道规,但到底是不妥当的。身为此界天柱,他在找到天道化身之后应当尽快将天道送离此地,将一切失序的无常导回有常,毕竟维护一切因果始终的运转,便是身为天柱的责任之一。
但是,那本以为永远都无法相见的人,如今就在他的面前。
恍如梦境一样。
小一降临此世的躯体并非她真实的血肉之躯,而是由魔修献祭强行唤来的一抹神魂,没有灵力供给维持那一丝牵系,神魂会很快回归原地。
少言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易尘的眉心。
有光自面具的眉心处溢散而出,一支焦骨红梅的的图样逐渐显现在惨白的面具上,在眼角眉梢处开出了娇艳的花。
黑白阴阳鱼,焦骨红梅花。
就仿佛一池塘澄碧的湖水,游鱼嬉戏其中,淬不及防却有一支红梅落入了水中,沁得清水都染上了冷冷的梅香。
赠予易尘的红梅笺,是道主少言的立道之基——那年伫立与苍山云顶之上的仙尊,正是用这支焦骨红梅,奠定了“道主”之名。
少言将这张红梅笺赠予小一,是想成全自己的念想,也是为了断却自己的念想。
有些情愫就似小一的陪伴,那些美好而又温暖的事物在她陪伴在身侧时都是触手可及的,但是触手可及,却不代表一定要拥有它。
道主看着小一,就像隔岸观花,河岸那旁的花树开得极美,他喜爱至极,却不一定非要渡河去折花。
——原本,是这样的。
可是红尘就是有这样多的阴错阳差,缘之一字就是这般捉摸不定,道主也没想到,那美丽的花树会隔水而来,扑他满怀芬芳。
少言轻轻抚摸着易尘的发,他曾经见过画像中哀莫大于心死的少女,也曾伸出手想为她捋起鬓边的散发。
就像孑然独行的大道上突然得到意料之外的珍宝,令人珍而重之,不敢放下。
“罢。”
纯澈的仙灵之气灌入少女的神魂,轻描淡写地,将魔尊的烙印抹去了痕迹,形成了新的牵系。
他轻轻绕起一缕柔顺的黑发,那青丝缠绕在指尖,像缠绵不断的柔情百结,像剪不断的思绪,像难舍的眷恋。
“再等等,再等等。”
——等看够了,再送她回家。
第51章 斩业道
阴朔回来看望小一时; 自然而然地看见了面具的眼角处那显眼无比的焦骨红梅。
剑尊大怒,拔剑与道主大战了三百回合,回来后气得元婴暴跳,还打算自己也在易尘的面具上盖个戳。
立道之基乃是道统初成时的顿悟之物; 经由天道受洗; 成为一介道统的代表物,是为道统的立道之基。
立道之物的概念向来抽象; 有的是一本书; 有的是一个字; 有的是一隅山谷,也有可能是某些虚幻而不存在的事物。
少言和阴朔的道都很纯粹,阴朔因渡劫时身沐雷劫而顿悟; 将雷劫视作剑招,只身一人与浩浩苍天比剑; 故而“天剑”的形态是雷霆; 有伏魔之威。
少言的立道之基是一枝焦骨红梅; 他因芸芸众生而顿悟,返璞归真,心性高洁,将自己对道的认知尽付雪里一枝春; 以此面对滚滚红尘。
立道之基对问道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少言竟然将这般珍贵的事物转手赠出; 这一下; 即便是最迟钝的清淮都感觉到不对劲之处了。
即便性格再如何内敛; 言辞再如何寡淡,有些情愫却终究是藏不住的。
看着少言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要在床沿边看到地老天荒的姿态,就像守着得到却终究还是要失去的珍宝,看着让人觉得怪心酸的。
虽然曾经口口声声说着小一喜欢上少言简直就像跳入了火坑,但是如今那个火坑自己都柔成水了,那就实在让人心情微妙了。
少言他,怕不是修了一个假的太上忘情道吧?
对于这段“异世恋”,身为少言和小一的友人,几位仙尊们都不太看好。
要怎样深厚的感情,才能在隔了一个世界的遥远之下依旧相爱,并且能无畏地承受住一切风雨与光阴的侵蚀?
问道七仙们虽然欢喜小一的到来,但是不管是性格强势的阴朔还是宛如稚子的紫华,都没想过要将易尘永远留下。
为了他们相聚的欢喜而让小一放弃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这太过自私了。
少言和易尘之间相隔的,有近万年的岁月,有两个世界的遥远,甚至还有那些彼此没能携手与共的漫长岁月。
人生太过漫长,相处的时间又太过短暂。
小一还这么年轻,她如何承受得住道主绵长而又悠远的爱恋?而生性淡漠的少言,又要如何回应少女炽热如火却可能昙花一现的情愫?
——简直难解。
“少言,你该去主持仙魔大会了。”时千有些怜惜地摸了摸昏迷不醒的易尘的脑袋,眼底藏着属于长者特有的慈和。
“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再劝你什么。”明明自己的容貌也不过是弱冠之年的青年,谈吐却仿佛阅尽沧桑看破世事的耄耋老人一般,“修仙问道,求的不过是一个无愧于心。你若是觉得自己承担得起后果,那也未必不能去做。”
毕竟爱情,很多时候都需要一点不顾一切的勇气。
听罢时千的劝导,少言却是缓缓摇头,他心中思虑万千,却不知如何与外人而言。
古井无波的心里甚至渐渐滋生出些许的焦躁,这是他自修道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就像是心动期时难以自制的心绪波动。
少言想,原来他近万年来的修养,在爱一个人时,与心动期的毛头小子也没什么不同。
“她不能在此久留。”少言广袖下的手指微微一动,想去牵起谁的手,“神魂离体太久终究不妥,我应该尽快送他回去。”
“此乃吾之责,亦是应为之。”
“然而……”
为什么只要想起此事,他就隐隐感到焦躁?只想将分离到来的时间拖得更久?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从未有过这种只要一人在身边便觉得心满意足,却又因未来的分别而焦虑不安的感受。
仿佛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时千看着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息的少言,不由得微微哑然。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时千轻轻摁住了少言的肩膀,淡声道,“有朝一日能看见你这般模样,我心甚慰,但是,少言——”
“别逼她,也别吓着她,她温柔又心软,你不能让她总是为你妥协。你年纪终究比她大,是你该包容她才对。”
时千没有多言,因为他知道,少言终究是少言,他终究会想通的。
拿得起,放得下,方才是大丈夫之所为。
少言沉默良久,最终却是伸手将昏睡的少女抱起,淡漠地道:“我送她回去。”
时千:“欸……”
劝解别人时说得云淡风轻,轮到时千自己了,却又因此横生万千的不舍,一时难决。
毕竟,这一朝分别,今生可能就再也不能相见。
无怪乎少言会因此而不舍,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即便是他都有些放不了手。
“小一如果是此世之人,就好了。”
易尘再次睁开双眼时,看见的就是灰蒙蒙的天花板,被窗帘柔化的阳光散在雪白的墙面上,像万花筒的光斑,晃得人眼花。
易尘在床上足足恍惚了十五分钟,才逐渐回过神来。
她眼里还藏着恍如隔世般的茫然,目光移到床头柜上的香炉,却发现里头的插香已经焚尽了,就连空气中的气味都被淡化得接近消散。
“是……”易尘懵了好一会儿,才失落地道,“是梦吗?”
那一段身临其境的经历惊险却又刺激,简直让修身养性多年的易尘热血滚烫,但是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记忆还在,却好像隔了非常久远的时光。
这种感觉太过奇怪,明明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但一觉醒来,易尘却有些怀疑那不过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庄生,是否也是这般怅然而又迷茫,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易尘抱着枕头躺在床上,一时间有些迷糊了。
她忍不住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系着的竹节链子,学着梦境中的自己那样将竹节链摁在自己的眉心,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易尘爬起身,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心底的失落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翻涌而上,噎得她喉咙微微发堵,险些红了眼眶。
她明明还记得……记得少言那双冰雪消融的眼眸,温柔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梦里的少言隔着面具,亲吻她的眉心……明明没有任何皮肤的接触,但那个吻却仿佛落在了她的心脏上,让那块血肉重重地一跳。
可是现在……居然都是假的吗?
易尘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她希望自己能看开一点,不要沉浸在虚幻的爱恋之中,但又控制不住内心的沮丧。
也是,少言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
那一位伫立众生之巅的道主,那一位看透俗世尘缘又漠然放下的仙尊,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
易尘心中的少言,就是道的化身,又高又远,比山顶的雪莲花还要遥不可及,是她心中所有的憧憬与明光。
对道有多憧憬,就有多憧憬少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态一再地恶化,怨不得别人,不过是因为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罢了。
易尘摸出了手机,登录飞云后有些失神地看着跳动不停的聊天群提示,一时间鼻子微微发酸。
正胡思乱想着,一条特别关注的消息提示蹦跶了出来,易尘下意识地点开,却恰好看见群里刷出了这样的一条消息。
【管理员】少言:斩业杀劫道,可立。
咦?
易尘翻身坐起,拇指飞快的滑动,将聊天记录不停地往上翻。
少言开口说话之前的大段聊天记录,都是苦蕴魔尊乔奈与仪师元机之间的交锋,两人针对杀破之道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连佛子都下场阐述了自己对杀破道的一二见解,一时间形成了三方鼎立的局面。
有趣的是,魔尊乔奈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道统,惊得满场哗然。
【苦蕴魔尊】乔奈:世有造化,命数天定,本是半点不由人。然而七情六欲于身必将横生出无数劫难,三灾九难皆因此而生。造化缠身之人必有杀劫,或是杀人或是杀己,环环相扣,因果轮回,必将形成无数劫难,最终牵连成滔天杀劫。
【苦蕴魔尊】乔奈:故而依我所见,与其破邪显正,不若身化应劫之人,斩去造化业障,断却因果牵系,渡人渡己,方成大道。
魔尊乔奈提出的道统,在座之人闻所未闻,世道有因必有果,可造下了因却不想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