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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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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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小富即安的满足与短视,又一次令众多还没成气候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赵令游靠着树,神色一半隐在树荫下。他丹凤眼冷飘一眼,袖手走开,长叹说:“悲夫!”
    官家这次出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第一句话是说:你们回去种田。官府就对你们的流民身份既往不咎。
    需知多少人就是因为成为流民后,就成了黑户。结果回家后发现田地全都被官家认为荒地,租给别家占走。于是这些黑户干脆铤而走险真反了。
    那既然能既往不咎,流民就少了一部分。
    而其中最毒的可是第三条:
    荒年一来,苛捐杂税不肯减,地租照旧受,令饿殍遍地。
    需知饿殍一众,死的人一多,那空出来的地就多了。
    原本这些大灾后空出来的无主荒地,都被老百姓自发的重新开恳。然后等老百姓把这些荒地开恳得差不多了,就会有豪族官僚跳出来说:“无主的地都是官家的,田册上记着呢。你们这些刁民,强耕得都是官家的地,按律当如何如何……”
    于是就把这些地圈走,没收给了权贵。
    老百姓辛辛苦苦的开恳荒田,养肥田力,都是给权贵做了嫁衣裳。
    然后权贵再把这些地,租给这些没了地的佃老百姓,坐收收租。
    这个就叫“羊毛出自羊身上”。
    但是现在官家假惺惺地发了这第三条公告。意思就是老百姓啊,你们现在去耕荒地,耕出来的都能上田册登记土地所属权,就算你们自己的地。
    这样不算无主荒地了,以后就不用怕官家把你的地收走了。
    哪怕这是拿老百姓自己的地收买老百姓的卑劣行径。但是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
    尽管赵令游尽全力拦着,劝着,告诉他们其中有诈:就算登记了田册,官府和豪族也多得是办法把这些土地再次兼并了。毕竟那些地主官僚可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把可以收用的土地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流民。
    但是还是不断有流民偷偷跑去登记荒田,归为农耕。
    就这样,无数流民团体渐渐土崩瓦解。
    而赵令游在的团队里,比较核心的一些人,一大部分本身是农民,眼看旱灾结束,官府优抚,就也想回归农耕,不愿意继续跟着赵令游了。
    留在赵令游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张若华一直在赵令游手下负责组织分食――赵令游用人并不拘泥男女,只要有用,就揽入自己的队伍。
    并且因为张若华天生灵心静气,学习得快,能看到很多举措的本质,而格外得他重用。很多老乡不满意赵令游,也因为他居然“让娘们参与管事”。
    眼看人走得越来越多,张若华坐下,问赵令游:“赵首领怎么打算?”
    赵令游神色平静:“还能怎么打算?人心已散。”
    张若华这些天从他的做派中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野心,因此谨慎道:“首领有大志向。可是当下不是乱世,故而只要官府愿意做一做仁慈,你的……你的心血就……没有了。”
    赵令游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嘴角笑着,眼神却仍旧是洞彻而冷淡:“这一次失败,不是一直会失败。当下不是乱世,但是土地继续兼并下去,就一定会有我真正的机会。”
    张若华沉默片刻,轻声说:“首领的志向……是要登天?”
    赵令游听了,哈哈大笑。平日里冷淡的青年,半晌,止笑道:“登天?未免高看我。”
    张若华说:“我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但是首领,不像是安心碌碌的。”
    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首领既然想把天下的田重新分给天下人,那于造反登天何异?”
    赵令游猛然抬头看她。
    赵令游除了指挥流民冲击豪族夺粮外,还在积极组织流民内部体系。
    他首先把流民按男女分拨。然后再按老少分拨。
    分拨以后,挑出各自群体中能够冷静地交出粮食,并且还能在饥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吃东西速度的人。将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三十多人的管事,管理这个两三百的人小团伙。
    他勒令所有管事必须和他学习认字,学习当今的大事,学习当今的各种官僚体系。其中包括妇女管事(张若华是所有管事里学得最快的)。
    要逼一帮文盲的成年人学习这些,即使教授进度很缓慢,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尽管大家学得很痛苦,但是赵令游还是坚持他们必须学。
    为了让大伙能够更团结,面对下一次的进城夺粮,他还提倡大家诉苦,起来诉说被抢夺土地的痛苦,以激起大家抢夺粮食时的士气。
    他们诉苦的时候,赵令游就在一边听着。
    有一次,一个庄稼人诉苦的时候,讲到自己六个孩子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这个青年的神色是冷的,低声说:“天下的田产,其实足够天下人用,不必饿死那么多人!”
    这句话别人没怎么注意,只沉浸在诉苦的悲愤情绪里。而张若华注意到了。
    她的确读书不多,但是就她观察来看,这个人做事很有条理。
    而有条理的人,又有天下概念的人,不会是想安心当麻雀啄食的人。
    赵令游安安静静看她分析。
    哪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在赵令游看来,张若华这样的,无疑也是自己时代的骄子。
    都说贵族教养好,容易出天才。赵令游觉得这纯粹是放屁。
    事实上,天才是和人口基数有关的。
    占百分之九十九的贫苦大众里面,才有最多最不俗的钟灵毓秀者。
    只是往往太平时候,这些人有层层官家豪族的铁索压着,得不到任何资源与发芽的机会。他们的血泪则被贵族阶级拿去供养自己阶级中的庸才出头。
    所以,每逢世道一乱,民间就会有为数众多的各类不俗之人脱颖而出。
    乱世之中,往往将星云集,帝才遍地,智士涛涛。这些人往往来自太平时怎么也出不了头的民间大众。
    有人抱怨,太平时代少惊才绝艳的才士。哪里是少才士啊!只是权贵豪族重重压榨之下,民间能挣出命来的有才之人,少得可怜而已。
    所以赵令游从来也不赞同压榨女子那一套。就他看来,一个民族里面的才士是随机分布的,男女各占一半。
    把女人圈在墙里,不给走出社会的机会。就等于把这个民族可能出现的英才,给活活废了一半。这简直 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浪费。
    注意到丹凤眼青年正在神游天外,张若华立刻住口:“这只是我个人的猜度。请赵首领不要见怪。”
    赵令游回过神来,这回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我想造反,那么,还敢跟着我?”
    张若华微微笑,心灵之里的那块石头显现在她的目光里,很安静和顺的说:“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乱世。但是地主的田越来越多了,我们的田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乱的。而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人,在乱起来以前,怕就已经和我的女儿们一样地死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令游难得露出一个比较真挚的笑容,站起来看了一周,这个流民的团队里,剩下的人七七八八。已经彻底散了。他伸出手:“重新介绍一遍。我姓赵,名令游,字守成,只是个流民头子。补充一句:还是个目前已经失败、很可能被官家当反贼抓起来的光杆一个的流民头子。”
    张若华想了想,学着他的古怪的礼节,也伸出手:“我姓张,名若华,无字,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恩,是一个不认识几个大字,被时人认为应该在灶前过一辈子的乡下女人。”
    赵令游此刻难得脱去了彻骨的冷淡,朗声笑起来。他停住笑,补充了一句:“你跟着我走。男人能做的,你都必须做。”
    张若华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了:“正是我的愿望。”
    ——女人继续离开灶台床榻,做男人也能做的事吗?
    ——能。当然能。造反不分男女。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官家豪族利用威逼利诱分化了流民后,就将原来隐藏在众多流民团体中的赵令游暴露了出来。各大公族都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就是此人,鼓舞那帮贱民给他们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已经着手要追捕这个特别能搞事的流民头子。
    赵令游这个被官府重点盯上的人,已经早早知道自己会被盯梢,因此已经早做好万全准备。
    而张若华和其他两个还是愿意跟着赵令游的人,因为不太起眼,也没有名头,不招人注意,就跟着混入返乡的流民里,装作是被遣返回乡的流民之一,偷偷离开官府的势力范围。等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再行汇合。
    但还是出了意外……
    上面通过一家公侯府第,发下来一个奇怪的指示:除了赵令游这个流民头子,还有一个叫张若华的女人,也是必须张贴告示追捕的对象。
    张若华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会被人盯上。虽然她在流民管事当中,比较得赵令游看重,但是其他更得看重的流民管事,官家也是轻轻放过了。
    到底是谁,会特意指明要追捕她?
    作者有话要说:在复习的间隙里更新一章。
    这章写的比较晦涩、幼稚,望大家海涵。

  ☆、第50章 人间路〔九〕

傍晚时分;黄昏暗落;南细城这座被那些来自乡野的“乡下流民”惊破胆的城市,不过几个月就摆脱了惶恐,街头巷尾转瞬又繁华起来了。
    虽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这纸禁令,在各地繁华富贵的大城市是形同虚设的。大凡是权贵云集、 商贾蜂拥、百工汇聚、人马纷扰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经是通宵达旦,歌饮不息。
    虽然一离开这些繁华地界的城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局促冷清的县城、破败的村落两两坐落;其中布满饥饿与浑身黝黑灰仆仆的人们。但是那些土黄与粪臭的颜色气息;远远越不过那座城门,到达不了这些浆声灯影、绮罗香尘里。
    黄昏的红云慢慢消散,几声锣鼓之后;灯一盏盏点起来;街上反而更热闹。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杂糅,混成市井。
    汤饼、烧酒、脂粉、绸缎,衣料摩擦,团作夜景。
    南细城里,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个行得行不得的行当,各路正经不正经的魑魅魍魉,都悄然潜行,倾城出动。
    城东有条河叫潮河。潮河边的野地叫做潮关。过潮关此地,绵延大约半里,窝着九条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条,但是周旋转折间,在这巷子前后左右的却有通道百条,活似百节蜈蚣。
    巷口狭窄而像肠子一样弯曲,寸寸节节,有精致的低房与秘密的陋室,这些房屋外面的围墙,往往是布满了黑红的胭脂污迹,烟熏火燎一样。
    这个地方,人称蜈蚣荡。里面的住户,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员杂错,有像大家闺秀一样每天琴棋书画,妆容闲雅隐居深院,并有丫头伺候着、假母护持着,非向导引荐,寻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涂抹着劣质口脂香膏,皮肤粗糙,经常早出晚归,领着不同人进进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黄昏临至,别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静若死的蜈蚣荡,必然是管弦歌舞、灯影通明,笑骂声交杂。里面的女人倾巢而出。
    其中这些身上散发着劣质香粉味、浓妆艳抹的女人,数量远远超过隐秘不出的“大家闺秀”,大约有五六百之数。
    她们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涂抹香膏,穿着暴露地成群离开巷口,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顾右盼,靠在墙上、来回走动或者盘踞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
    茶馆檐下昏暗的角落里,蛾子绕着纱灯百无聊赖地飞来飞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质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腻的头油粘住,被一双指甲涂得艳红的手揪下来,一声嘟骂后弹在地上,转瞬生命消逝。
    偶尔有人喊了一声,就从这片昏沉的黑暗里忽然地浮现出来一张张女人的脸,都是白惨惨脸,红通通唇,直直盯着发出喊声的人。
    这些脸在灯光掩映下互闪互灭间,若隐若现。如果喊的是个男人,并且这个男人指住了一张脸,那么这个女人就像是得以脱离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带解脱地舒一口气,掀开竹帘,裸出脚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一白能遮百丑,都是白白的脸。管她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搂定的腰是柔软的女人的腰,这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满足了,嗅着刺鼻的劣质香粉,被这女人疲倦麻木地领着向蜈蚣荡的方向去罢。
    到了蜈蚣荡的巷口处,就能听见遥遥地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里面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声、骂声、应声,好像脂粉的惊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来越暗,越来越寒冷。那些在灯火掩映间,一闪而过的惨白女人脸,一一纠缠着不同男人离去了。好像一个个的幽魂得以超脱。
    剩下的不过二三十张脸,仍旧在夜晚的凄冷江风里,无聊地徘徊在逐渐冷清的茶馆酒肆纱灯畔,眼望着飞蛾。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这些人,惟作呵欠。
    而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无所收获的了,只是仍旧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筹钱。
    脸上的劣质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里的铜板银钱一枚枚地凑,用蔻红的指甲递上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黑魆无人的茶馆里悄无声息,外边隐隐有管弦声,但是她们围坐在烛光旁,一个个都垂着头。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怒道:“丧气甚么,一个个的,难为人家瞧得上!”说话间,她的惨白脸上的香粉还簌簌地落,露出一点又一点皮肤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驴蛋。
    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黄稀少的发鬓,粘了一手脏呼呼的地摊头油,惨笑叫了一声:“杨姐……”
    她们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时无言。
    终于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还是强笑着,说:“许有迟客。”说着为鼓励,竟自娇声唱起《劈破玉》等小词: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
    做不得分离鬼。”
    歌声伴着凄冷的江风飘出茶馆,一缕缕,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有了这个最小的带头,其他人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捱过光阴。
    然而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直至突然有数人喝骂:“夜深了,哪个鬼嚎,扯她去见官!”
    一群的笑语顿时戛然而止。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断的鹌鹑,怕被人再驱赶,只得一起沉默下来。
    夜半时分,她们不得不离去,悄然似一缕随风飘散的亡魂。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个,在夜风里缩了缩,畏惧道:“诸位姊姊,不如我们凑钱给妈妈,以免受苦挨打。”
    其他人一时没有回她。半天,一个高个的女人说:“哪来的大钱。姐妹凑一凑,怕也只够那假母宽赦一个人的。”
    老鸨凶恶,她们拉不到客,受饿、受笞,俱不可知。
    出了茶馆,离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还不时地流连,盼望能有人问一句、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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