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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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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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芷慢慢说:“后来乞儿扯着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个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儿恼我走得慢,连累他跟丢了你,就一个劲扯着我的头皮,嚷着要收拾我。我挨了几下,趴到地上,那乞儿再要打,你就从那个巷子出来了。
    你看到拼命挣扎的我,就喝止乞儿说:‘这个子弟是你哪里拐来的,要这般毒打!'乞儿说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着我没细涂泥巴的手,说:哪个行乞的,能有这细皮嫩肉?说着狠狠吓了几番那心虚的乞儿,把我扶起来。”
    说到这,齐芷回忆得有些出神,似乎望着虚空在微笑:“你弯腰的时候,那个玉吊坠的尖锐处刚好打在我头上的伤口,我疼得喊了一声。你就把那吊坠扯下来往怀里一塞。”
    柳三郎的脸色变了:“玉吊坠?”
    齐芷有些回过神来:“怎么?你不记得了?我看那是你时时随身带着的。”
    柳三郎低声:“哦,这样。这么些年,这样尘埃里的处境,往年富贵时的小事,记得不大清了。你说说样式,我大概有印象。”
    齐芷闻言,苦笑:“于你,自然都是不紧要的小事。我却还记得那个老羊衔月的样式,是吊坠里也少见的。你说你喜欢得很。”
    碰地一声。是下人房中的胡凳倒了。柳三郎退了一步,像是要遮掩方才的失态一样,以袖擦了擦额头,脸色有些像刚病愈的齐芷一样苍白起来。
    “你记得了?”齐芷看着他,问。
    柳三郎苍白着脸:“我记得了一些。”
    他问也没问一句,为什么齐芷这样的尊贵娘子,当时会流落街头。
    齐芷有些淒然:“你到底记得了。你到底记得了。我听了那一出女状元,便惊得心里的死灰都活了,知道是你来了。”
    她摇摇头:“你看出我是个女孩儿,要送我家去。我一个劲求你,我怕回去便被家里’病夭'了,无声无息隐没枯井里。你一边为我想法子,一边愤愤难平,说这规矩是吃女子的规矩。女子受的冤屈,哪怕是所谓大家闺秀,受的冤屈也从来不曾少过。”
    柳三郎眉头紧皱,死死抿着嘴。
    “柳郎,你说,你是为天下女儿家,才写的这一出女状元,权当发泄天下女儿泪。”
    “你说,你要改了这天真浪荡的性子,要去做官。做官后,绝不辜负女子,要为妇女伸冤,就是我家这样的大家族,也再休想草菅人命,无声无息害了多少女儿性命。”
    齐芷梦游一般喃喃:“我是相信了的。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柳郎,后来你被家族驱逐,做了庶民。再后来,你家就举家入狱。你因早被家族除名,独在外头得以幸免。”
    她的声音更轻了:“最后,我听说,你投身优伶子弟了。”
    一入优伶贱籍,再不得为官。
    我教妹妹规矩。我告诉自己要规矩。可是我始终记得,有一个说要为我们伸冤的人。
    柳郎,昔年别你时,我天真年幼。
    再见你时,你怀揣着我少年时的梦想,却碾落成泥。
    柳三郎听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许久,艰涩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你,你都忘了吧。”
    齐芷猛地退了几步,扶着桌子发愣。
    许久,她游丝一般说:“你对不起我什么?是命对不起你,是命对不起我。我的心已经快死了,你一来,我心里就又记起那些不规矩的东西了。但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呢?”
    她静静说:“不忘又如何呢?命运辜负了你,你也辜负了我。你辜负了我少年时唯一做过的梦。”
    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为女子伸冤的高才少年,都被命运,作弄成了如今模样。
    我一个十九未曾嫁的少福的闺中人,又能如何?
    柳三郎垂着头,许久不说话。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房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喊起来:“娘子,‘先生’,该走啦!有人!”
    然后就是齐萱在喊:“阿姊,阿姊,走!”
    齐芷最后看了一眼柳三郎,泪眼模糊中,他依旧垂着头。
    柳郎,我的梦终于死了。在我心里,你也死了。
    只是,在齐芷跨出门的刹那,这个已经年纪二十多岁的柳三郎,竟然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如此伤心。那哭法,简直不像是个成年人。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齐芷以为他是对她说的。
    ————————————————————
    后来,就在寿诞结束的时候,戏班子走的那一天,齐芷他们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过个两天,就启程回京。
    这时候,猴子突然给齐萱拿来了一个玉吊坠和一张纸。
    齐萱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拿给齐芷。
    齐芷看到那张纸和山羊衔月的玉吊坠,忽然手一抖,那张纸飘然落地。
    柳三郎说,那年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那年十六岁的也不是他,是他的胞妹柳玉烟。
    这个玉吊坠,是柳玉烟的随身心爱之物。
    厮人已逝。这个玉吊坠,还是留给胞妹生前曾经的挚友。
    柳玉烟曾说过,她有个挚友,只有十六岁那年见过一次。
    靠在床上的柳玉烟,撑着病骨,曾对床边大哭的兄长,说:“她当恨我。我答应过的,其实我一样都做不到。阿兄,你要记得替我向她道歉。”

  ☆、第19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一〕

“五妹妹,你往哪里去!”一个妇人喊住兴冲冲的少女。
    少女面容偏苍白,但春山眉若笑。浑身没有别的饰品,只有头上簪着木簪子,正抱着一盆花埋头走着。
    她听到妇人喊,抬起头,就先微笑,兴冲冲地,精神地回答:“大嫂,花要开了!我给它捡个好地方。”
    妇人蹙起眉:“你放下。你看你脸上和衣裳都沾了泥,像话嘛?这种粗活是下等人做的。你的婢子们呢?”
    少女笑道:“这有什么干系?下等不下等,不是这样分的。”
    她刚想继续说什么,顿了一顿,就笑道:“我的那些侍女姐姐,都被我派去做活了,一时抽不出身。何况这花未开就这么美了,我就是要亲自照顾它呢。”
    说着,她有些吃力地把滑落的花盆向上提一提,问:“大嫂,那些姐姐们应都好了罢?”
    妇人摇摇头:“好不好都是要做活的。倒是五妹妹你,那些婢子,那种下流命,受不起你一声姐姐。”
    少女笑道:“婢子也都是爹妈生养的。她们比我岁数大咧,书里不是说吗?要敬年长者。”
    “奴婢是畜生一样的玩意儿,五妹妹,你怎好将她们比姊妹年长者?”妇人说着,招手叫稍远处一直低着头的婢子过来,让她们去帮少女拿花盆。
    少女闻言,不笑了,低声说:“不是这样的。”
    妇人知道这个小姑子是个混人,说不通这些规矩礼数。
    因此妇人只是笑了笑,不再接口,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五妹妹,大郎唤你过去呢。”
    少女说:“好。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大兄。”
    见婢子们要来接她手里的花盆,她忙避开,连声对婢子们说:“我抬得动,抬得动。”
    说着,少女就抱着花几步走了,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扭头笑道:“等花开了,我簪一朵最国色的到嫂嫂鬓发上!”
    妇人出身大家,知道这家的小女儿是个混人,见此扫了身边的婢子一眼,冷眉道:“别以为五娘子待你们和气,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婢子们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姿态恰到好处:“诺。”
    妇人这才回过头。这柳家虽然颇有几个下流风度的混人,但是世家大族,家里的规矩和婢仆都是有礼度的。
    少女总算给那盆花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好地方。
    她把花放下,蹲下看着花,裙摆还粘着泥。
    “烟儿怎么不叫婢子们帮忙?”身后是清亮柔润的说话声。
    少女回头一看,站起来说:“阿兄,你又进内院了。仔细爹爹和大兄罚你。”
    与少女一样有着春山眉,却形容更为温柔多情的少年不以为意:“罚的不是一次了。”
    少女就笑:“也是。大家都说我们兄妹皮厚。”
    少年看着那欲开未开的花,拍了拍少女肩头的泥。泥簌簌落下。
    少女见此,笑道:“那些姐姐这一季是刚刚新发的衣裳与栗银呢。她们衣裳都是有定数的,还要省吃俭用,要去补贴家人。何况花一样的姐姐妹妹们,虽然是为人奴婢,但这样的好时节,她们难道就不想同我们这些所谓娘子一样打扮自己吗?我怎好为搬花,去脏她们的新衣裳。”
    少年嗔道:“偏你衣裳多,其实都不爱穿。但到头都要送浣衣间。”
    少女叹出口气,有些低落:“是……到头来,这衣裳还是要她们洗。”
    从前她自己洗衣裳,她房里的婢子却被家里狠狠罚了。少女便再也不敢了,唯恐又牵连无辜。
    少女说:“阿兄,去年冬至了,你知道我把手伸进冰水里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甚么滋味吗?”
    少年一时惊骇:“你犯的什么傻!”
    少女摇摇头:“冬天,最冷结冰渣的时候,浣衣间的姐姐们,婆子们,都是这么多年洗下来的。她们的手……”
    少年一时也默然了。他想起几年前,那时候更年少的玉烟,之所以被掌家的二嫂给冷言冷语,为的就是给浣衣房添热水添柴火钱一事。
    听了二嫂不动声色的诉苦,玉烟这个傻女子,就掏出自己的私房钱,一摆在桌,求道:“二嫂,这些给姐姐们,给婆子们,添些柴火与油膏,当够不够?”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那个出身名门,好面子的二嫂。
    少女苦笑:“阿兄,你说,我是不是个疯姑子?家里人都厌烦的。”
    少年摇摇头:“我被人叫做浪荡子弟,可没资格评你。”
    放好花,少女说:“我要去见大兄了。”
    少年在她身后嘱咐:“别说傻话惹恼大兄,想想你房里的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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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家的长子板着脸,看进来的幼妹,忽然碰地一把将一张纸拍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叠的纸:“你糟践的是什么纸墨!”
    柳玉烟看他一眼,复又低头:“这不是糟践纸墨……”
    柳青蒽冷笑一声:“女儿家读些诗词,识些字也罢。我柳家不是那等不让女儿识字的人家。只是,这是什么?”
    柳玉烟沉默片刻,轻声道:“策论。”
    柳青蒽背着手,绕着她转了一圈:“你是怎么想的?你一个闺阁中人,素日疯癫不说,还做什么策论!难不成还想去做科举?这家国大事,也是你一个女人家胡说得的!”
    柳玉烟闭着眼,清泪流出来:“既然如此,阿兄烧了罢。”
    柳青蒽看她一眼,突然和缓下语气:“也罢。都烧了后,饶你这一次。”
    说着又严厉起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概叫下人收到我这来烧了!你若再隐瞒,就连你房内那些共你一起欺瞒的贱婢一起罚!”
    柳玉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站着。柳青蒽这才说:“好了。你出去。我不会告诉爹的,要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女儿家不该碰的少碰些。”
    柳玉烟说话有些哽咽:“大兄,那烧尽的……”
    “嗯?”柳青蒽威严的居高临下看着她,好像是等着什么不恭的话,好让疾风暴雨落下来。
    “……没什么。”柳玉烟还是垂首而出,离开了书房。
    柳玉烟回到自己院子里,坐在房内,呆呆看着纱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
    夕阳渐落,她的腿都坐麻了 。
    天完全黑的时候,烛火的光晕摇摇印在纸窗上,昏暗的室内,只有她坐着的案几边,有一点明亮。
    忽然,有笃笃的声响起来,柳玉烟听到窗外有些耳熟的轻弱喊声。她开了窗。
    从窗外递进来一个小匣子。
    柳玉烟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里面是一捧捧的灰烬。她面无表情,眼泪却一下子流了下来。
    外面那个声音怯怯响起来:“五娘子……这、这是您的……”
    “谢谢……”柳玉烟接过来,紧紧搂在胸前,勉强抑制住哽咽,笑道:“谢谢。”
    外面那个怯怯的声音说:“娘子且莫伤心,你的学问一定是好的。我们姊妹从火堆里抢出来的时候,还没有烧尽,我们瞄到几个字,姊妹们都说娘子的字,多少男人都比不过的。”
    是那个浣衣房出来的小碧奴。
    柳玉烟又觉得难过,又觉得心里酸楚而有一点暖意,柔声道:“你快些回去,莫要叫人看到了。”
    窗外应了一声。很快,又只剩草木中的虫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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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邸报刚刚发下来的时候,柳玉烟正在私下与婢女说话:“秀莲,你一定要拿着。今年收成听碧奴说不好。官家派的租虽少了,但是我家中父兄似乎最近发大火,似乎嫌家里家用不够。指不定就要加佃户的租子。”
    她肃然说:“可不能再叫你爹卖儿女给我家为奴了。你姊妹都生得好相貌,进来是给人糟蹋。”
    玉秀莲低头:“娘子,可、可这是你的私银……何况,是府里给我家的地租……”
    哪有拿府里娘子的钱,去付府里的租子的道理。
    少女笑一笑:“什么私银不私银。那地,也本来是你家被迫献给府里的。我的钱,也都是柳家的。是吃你们肉,喝你们血,化来的。你拿我一点,有甚么大不了?”
    “娘子,不可说这话!柳家何等世家,我等卑贱,虽说献地是被迫,但也受到了庇佑……”
    少女摇摇头:“我虽被人嫌疯傻,但是不是真傻子。我家豪富。可是无论是浣衣房的姐姐们,还是你一家……若没了你们伺候和服侍,我家的人,连我在内,浣衣都不会。那点庇佑?我们动动嘴皮子,就坐拥你们的劳作结果。你们为了我们这群懒人,却镇日日晒风吹,送来辛苦一年的口粮任我们享用,到头来卖儿卖女……”
    她似乎憋久了,一开口就一大串,看秀莲茫然不懂的表情,她叹口气,就笑着推了推秀莲说:“哎呀,不说了。你不收这阿堵物,这就是不听我的话。”
    秀莲红着眼眶收下了。
    正送了秀莲出去。
    柳三郎就回来了。
    他笑道:“烟儿,你瞧,知道你喜欢这个。”
    是最新的邸报。
    柳玉烟一把夺过,正要笑嘻嘻看几眼,一眼看过去,忽然面色一变,失声道:“这、这是……”
    柳三郎笑眯眯,自豪道:“圣人可连在邸报里都暗夸了爹和大兄的智计呢。他们献上的这个计谋,据说解决了好几个地方的造反,那些老百姓得了地耕,就不闹造反啦,都赞圣上英明。”
    柳玉烟却只觉得眼前发黑。她连说了三个好字,笑了三声,然后把抵报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烟?”柳三郎觉得不对劲,几步上前扯住她,扳过她的肩:“你怎么了?”
    却发现,这个一贯有些疯与直率,却又有些说不出天真的幼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抹了一把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她说:“阿兄,那是、那原是我的策论啊。”

  ☆、第20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二〕

柳玉烟被罚跪了祠堂。
    她跪了两天,食物与水都不被允许送进地下的祠堂。柳三郎也被人看住了。
    出来的时候,少女面容现于日光下,苍白的几乎像是幽闭的魂灵出了坟墓。
    柳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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