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处处谨慎,无论斗得多厉害,也始终不要忘了为官之道,不要忘了百姓。”人总是敌不过岁月的流逝的,当初张家的一家之主、让小辈们十分敬畏的老太爷如今只能躺在床上了。
阮慕阳鼻子发酸。
“祖父放心。当初的教导孙儿不会忘记。”张安夷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语气十分郑重。
这便是张家极正的家风。
第二日上午,阮慕阳带着点翠和珐琅出了门。
如今她在张家算是十分自由的,原先出门都要禀报老夫人,现在老夫人已经不问这些事了,只需要派人去跟李氏说一声。李氏大部分时间也不为难她了。
“点翠,你头上可好些了?”阮慕阳问。
那晚点翠被敲晕后虽然磕到了头,但好在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后脑上有一个大包。
“夫人,没事了。”
还好没什么事。阮慕阳寻思着等这段时间的风波过去后,稳定下来便提拔培养一些丫环,将点翠放出府去。
尹济与她约的那家药铺叫慈航药铺。
进去之后,店中的掌柜打量了阮慕阳一番,上前问道:“可是冷心夫人?”
想起尹济给自己取的这个称号,阮慕阳点了点头。
“请夫人随小人来。”
让点翠和珐琅守在了入口,阮慕阳来到药铺后面,果然见到了尹济。朝廷命官平日里不穿官服的时候也是要穿常服的,他今日却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像是当年在扬州城外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没想到你家药铺是你的地方。”阮慕阳一边打量着后院一边说道。
尹济站了起来,笑着道:“尹家是商人,做药材生意也没什么奇怪的。”
原来这是尹家的铺子。
知道尹济现在还住在朝廷安排的官舍之中,仿佛一直是孤身一人,阮慕阳都快忘了他背后还有一个家大业大的尹家了。
“张夫人请坐。”尹济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拿起石桌上的茶壶,亲自给阮慕阳倒了杯茶,说道:“还未恭喜张夫人。洛阶被革职,张大人已然是内阁首辅了,待太子继位,张大人成了辅政大臣,张夫人就是名副其实的内阁第一夫人了。”
说着,他将茶杯递了过去:“下官以茶代酒,恭喜张夫人。”
对上他轻佻的笑容,阮慕阳面色镇定地接过了茶杯。
“可要下官喝上三杯?”尹济笑着问。两次喝酒。都是他三杯她一杯。
听出他的戏谑,阮慕阳没有搭理他。“尹大人自便。”
从外面看不出来,药铺的后院别有洞天,布局精致,十分有扬州一些私家园里的味道,小而精致。由于院中还晒着药材,所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喝完了茶,尹济坐了下来。像是看出了阮慕阳对他这般东扯西扯的不耐烦,不在意地笑了笑,切入了正题:“近日皇后娘娘在宫中服侍圣上,无法抽身。此次是皇后娘娘让我来见张夫人的。”
这与阮慕阳猜测的一样。
尹济继续说道:“张夫人应该知道,待洛阶被铲除后,皇后娘娘最忧心的人是谁。所以,张夫人可有了骗永安王进京的法子?”
“有。”阮慕阳的声音很轻柔。
“哦?”尹济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实际上他是不抱希望的。不是他小看阮慕阳。而是他分析了局势、将所有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却觉得没有一个是能让谢昭觉得值得铤而走险的。
对上他好奇的目光,阮慕阳勾了勾唇说:“具体的法子无可奉告。”
尹济的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因为他原先十足自信,而且他知道阮慕阳做这些事背着张安夷的,没有张安夷出谋划策,一切都是她自己。
他不想承认自己堂堂男儿竟然不如她。
尤其是她高高在上,带着些得意的样子有些气人,让他十分有挫败感。
尹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更别说是一个女人给他的,尤其是这个女人他还特别喜欢,这种感觉格外不好,说不出来的闹心。
是以,他借了皇后的名义:“张夫人难道想我就这样回禀皇后娘娘?”
阮慕阳却也不慌张,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不能的。”
不将具体法子告诉他。却还让他不能就这样回禀。尹济看着阮慕阳,看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说辞已经替尹大人想好了,就说法子是我的夫君、也就是张大人出的,他只说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放心。”她相信裘皇后这样野心很大的女子在这样的关头是不会执着于过程的。她更在意的是结果。
“果然是冷硬心肠,张夫人利用起张大人的名义也是毫不心虚。”尹济眼中的笑意越来越大,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事,心清极好。
阮慕阳听出他这一番话里的挑拨,自是不会理会他。
她确实是将张安夷搭了进来,这是最为凶险但也是最后一次了。有九成九的把握,也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的。
若是情况不对,她会收手。虽然她这一世是为了找谢昭报仇,可是现在要让她在张安夷的安危和报仇之间选,她会选择前者。
察觉到阮慕阳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尹济转了话锋问道:“张夫人如何知道下官愿意替你圆这一番说辞呢?”
阮慕阳看向尹济,平静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一片清亮:“尹大人会答应的。别忘了尹大人欠我的救命之恩,这次之后便两清了。”
尹济知道自己被她拿捏住了。这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事,可他偏偏又特高兴,特愿意。听到阮慕阳说这次之后两清,他心里还有些不乐意。“谁说两清了?救命之恩哪里是这么容易还清的?还早着呢。”
他的话音落下,院子里沉默了下来。
说完,尹济发现自己这话忒贱了。
在遇见阮慕阳之前,他都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贱。
阮慕阳无言以对。当真是最怕遇上无赖不讲理还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的。
见过尹济之后,阮慕阳回去便写了一封信,叫来了寒食,十分郑重地吩咐道:“寒食,这封信你派个极为信任的人送去西洲,送到永安王手上。注意不要暴露身份。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便将信毁了。除了永安王,这封信谁都不能看。”
接下来便是等这封信到谢昭手上了。
洛阶被禁足在洛府之后,洛府四周都有重兵把守。但是这不妨碍他与亲系见面、了解外面的动向。
一天晚上,洛府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那时,洛阶正在书房之中,手里拿着本史书,脱去了官服,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富贵的老人。看见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当看清来人的样貌的时候,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听说洛大人格外想见我。”
“张大人终于来了。我特意找张大人来,是想告诉张大人一些关于张夫人的事情……”
第六十七章 波折重重,不得善果
告诉张大人一些关于张夫人的事。
什么事是张安夷这个做夫君的不知道的,需要洛阶这样一个外人来告诉的?
“哦?”张安夷脸上的表情并无一丝变化。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坐在案前的洛阶,温润儒雅之中带着一股睥睨之势。他从来不需要敛去锋芒,这股藏在温和之下的锋芒只有与他相当或者比他还要高深之人才能看出。
看似不动声色,实际遇强则强。
洛阶似乎料到了张安夷会是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恼怒,反而那双苍老而精明的双眼里出现了笃定的笑意。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安夷优雅地坐了下来。
一个是叱咤朝堂三十余年的重臣,一个是入仕不到十年却屡创传奇的新贵。他们二人是这波谲云诡、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站在风口浪尖、接触到权力巅峰之人。两人看似和睦、看似不动声色的状态实际上是在互相试探,暗中博弈。
“张大人还记得先帝驾崩那晚吗?”进入了回忆,洛阶苍老的声音带着一股悠远的肃杀。
那一晚,洛阶亲自将令人敬畏的武帝送上了黄泉,逼着张安夷修改遗诏,做下大逆不道之事。
张安夷不语。
“三四年过去了,张大人可曾想过,先帝的遗诏如此保密,仅有先帝和张大人你知道,老夫又是如何知道的?”洛阶这个年轻的后辈,一副掌控全局的从容,“张大人恐怕不知,老夫的消息是从你的夫人阮氏那里得来的。是她派人给老夫报的信。”
说完,他看着张安夷,想看看他知真相时狼狈的样子。
张安夷微微垂着头,始终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不语。
待洛阶说完后,他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中并无洛阶所期盼的狼狈,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反而浅浅地浮现着一层笑意,儒雅温和,处变不惊。
不知为何。洛阶忽然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洛大人怎知我不知道?”张安夷的声音响起。
他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她将消息传给洛大人,那谁去亲手杀死先帝?谁替我站在风口浪尖之上?洛大人可知,你亲手掐死的是真龙天子,是会遭天谴的。”他的声音格外温和,娓娓道来的语气像是在说着什么美好的神话故事一般。
实际上,他是在用最攻心的手段打破洛阶这几年的自信,那种自认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自信。
“不可能!”洛阶脱口道。
他可以确定阮慕阳的态度和反应都是真的。她不可能和张安夷一起骗他。除非是他们夫妻二人互相欺骗。阮慕阳利用了张安夷的信任得到了消息,却不知张安夷从始至终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在暗中推动和利用。
洛阶已然不死心:“那张大人可知,当年蔡氏母子的出现老夫只是在中间捡了个便宜,真正将他们母子找到,带到京城的也是张夫人?”他的语气已经不复先前的得意和从容,变得咄咄逼人了。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们夫妻二人都将他当做了挡箭牌。
张安夷还是那般泰然,只是这一次,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与复杂。
只可惜洛阶心中想着事情,错过了这极快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你也知道?”
见洛阶误会了,张安夷也没有否认。他勾唇一笑:“知道,洛大人屡屡派人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即便方才没有捕捉到张安夷眼中闪过的惊讶,此刻,老谋深算,经历过朝堂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洛阶还是看出了一丝不同。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你不知道。”
“张二,你虽然心思和谋划都不在老夫之下,可是——你毕竟还年轻啊。”洛阶的语气之中带着得意,看张安夷的眼神也是像在看后生一般。
张安夷从来不是喜欢逞口舌之强的人。
他渐渐收起了眼中的笑意,看着洛阶,说道:“年轻才有的是时间,而洛大人你,已近古稀之年,没有机会了。”
张安夷确实还年轻,但是他从不避讳自己的年轻。相反,他十分自信。他的时间还很多,而且眼下来看,用不了十年,他便能成为内阁首辅。
“张大人一定不知道,前几日,张夫人身边的小厮派人出了京城,老夫的人跟了一段,发现是去西洲的方向。”这些日子,洛阶一直派人盯着阮慕阳的动向。
张安夷挑了挑眉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狂妄至极!
时至今日,洛阶也发现了张安夷的软肋。
他忽然放肆地大笑了起来:“老夫活了六十多年,头一次见到你们这样的夫妻。看似恩爱,做的事情也似乎都是在为对方着想,让人动容。实际上,却是以爱之名互相算计,互相提防,相互利用,隔阂甚深。”
张安夷沉默不语,看似还如往常一般,实际上眼底却是一片漆黑,看不清情绪。
今晚这么久的谈话,唯独洛阶现在所说的,一字一句戳在了他心上,戳在了他的痛处上。他从心底是不愿意承认的。
“老夫十分期待有朝一日你们互相之间再也瞒不住、需要坦诚相待的那一刻的情景。你们一个温和儒雅、心思深沉至极,一个端庄沉静、心思剔透,看似般配。不过皆是自作聪明之人,防备心太重,聪明反被聪明误。”洛阶以将其七十年的人生阅历,语气笃定地说道,“你们这样的姻缘,即便情深,也必定波折重重,不得善果。不然你们成亲好几年,为何始终没有子嗣?”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因果终究报应到了孩子身上。”
随着洛阶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张安夷眼中渐渐浮现出杀意。
“只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他平缓的语气之中带着冷然。
也不会有那一天。
波折重重,不得善果?
他不信什么因果,不信什么报应。他所要的是金玉良缘,琴瑟和鸣。
从洛府出来后,张安夷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他拒绝了乘坐马车。而是负手行走在几乎看不见人、格外宁静的路上。
在一弯残月,淡淡的月辉将他的肩膀照亮,却不足照亮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仿佛被什么遮着一样,透不进一点光亮,看不出一丝情绪。
跟在他身后的莫见和莫闻互相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都是一脸茫然。跟着张安夷这么多年,他们唯一能感觉出的是此刻他的心情格外的不好。
他们二爷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了,那背影瞧着十分孤寂。
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远远地终于能看到张府的大门了。门口挂了两盏灯笼,暖黄色的光格外温馨。
张安夷忽然停了下来,回身看向莫见和莫闻。
“你们替我去查查最近几日寒食的动向,看看他与什么人接触过。”
“是。”
今日张安夷回来的格外晚。
穿云院虽然还亮着灯,却已经是一片寂静。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只见阮慕阳和衣倒在了锦被上睡着了。她的模样生得格外的好,肌肤娇嫩白皙,韵致无双。
她像是等他等睡着了。
张安夷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眼中是不再掩饰的复杂。
疼惜、怜爱、探究,还有防备……
洛阶的话一直在他脑中回响。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了她的脸,指腹薄薄的一层茧与她脸上细腻的肌肤相触,动作仿佛是在触摸着什么珍宝一般。
阮慕阳被脸上痒痒的触感弄醒了,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是张安夷,她恍然笑了笑说:“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许是睡意导致的不清晰,她的笑容毫无防备,温柔至极。
张安夷的声音不自觉的温和了下来:“有些事,回来晚了。夫人睡吧。”说着,他站起身,手臂伸到她颈下,半托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外衣脱下。
“嗯……”睡意正浓,阮慕阳点了点头,配合着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又被他慢慢地放平,盖上了锦被。
张安夷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吻。
阮慕阳还未睡熟,下意识地张开口迎合了他一下。
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张安夷蓦地加深了这个吻。
以爱之名相互算计,相互提防,相互利用。
隔阂甚深。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因果终究报应到了孩子身上。
洛阶的话仿佛魔咒一般萦绕在张安夷的心中,让向来心境平和的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