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她黛眉蹙凝忧,梨花带雨之下,面容也宛若泪珠般晶莹,娇柔生怜。
她伸手揪住祁容的袖角,似乎怕他生气一般,脸上闪动着焦急与无助,就好像不小心弄丢什么宝贵的东西。
那种失去至亲骨肉的痛楚并没有出现在奚勍脸上,反而清晰浮于祁容眼中,他坐在床边,将哭泣的奚勍轻轻搂在怀里。
“娴儿,不哭了……”
奚勍原本浑身瑟缩,可听到他如夜一样低柔迷离的嗓音,身心受染,慢慢变得安静。
“不生气!”随即奚勍把脸埋进温暖的臂弯里,闷声吐字。
祁容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却是笑得有些苦涩、哀伤:“没有生气……失去孩子不要紧,只要,娴儿在身边就好了。”
奚勍快速把头抬起来,睫毛上还黏挂着灵秀晶巧的珠泪,轻悬不肯掉落。
祁容以指尖拭去,不由想起奚勍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会导致失去一切记忆?又或许真的太累太痛苦,所以选择封闭忘记,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吧?
“瞧瞧,哭的眼睛都肿了。”祁容取出绢帕替她轻轻擦拭起泪痕,帕上飘出的香气氤氲在彼此之间,温馨暖人。
而每触碰一下脸颊,奚勍就会眨下眼睛,等到面容恢复干净剔透,她对上那双充满关怀的瞳眸,忽然抿唇叫了声:“皇上!”
祁容听完一愕,随即皱起眉头。
奚勍发现那一丝不悦,下一声不由自主地放低下来:“皇上……”
见她变得胆怕,祁容语调低柔地问:“谁教你这么叫的?”
“弄秋!”这两日都是她跟妆儿伺候在身边,所以奚勍记得她们的名字,尔后又补充句,“都这么叫!”
祁容笑了笑,抚摸起眼前人的头发:“她们是她们,娴儿是娴儿啊。”
“以后娴儿在朕面前……”祁容与她瞩目,温柔含笑的面容犹如染上层淡淡融光,流露出千丝春雨般的细腻柔情,开口道,“就叫朕‘容’好了。”
“容……”奚勍喃喃念着,却是用心记下,看到他眉宇间的笑意,毫不犹豫地叫道,“容!容!”
祁容听奚勍一遍遍叫着,眉毛扬得很高,笑痕从嘴角扩散到整个冰美贵气的脸庞,心底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软幸福。
奚勍只觉那笑容宛若清泉破冰,春华绽放,耀得人目眩神迷,为此更是叫得不亦乐乎,好像只要叫出这个字,就能看到对方的笑容。
不过她的欢快很快就在一句‘喝药’声中结束了,奚勍开始苦着脸,喝下被祁容递到唇边的药汁,而目光一直定格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忽然觉得那比吃下糖饼的感觉还要好。
至此,奚勍养成了只有祁容喂药才喝的习惯。
祁容下令更换掉倾鸾宫里的侍婢,只留妆儿一人,弄秋知道后哭求连连,最后因她确实忠心伺候,留在奚勍身边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在妆儿求情下才继续留下来。而关于奚勍失忆前的事,她再也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
小产醒来后,奚勍就对祁容有着过分依赖,大抵是因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总会有莫名的亲近与温暖感。同时对于过去,就好像繁花凋落,被风卷尽,徒留空白。现在的奚勍少去清冷幽寒,已如纯净无垢的孩童般,失去独立能力,更需人呵护倍至。
五日后,奚勍已经能下床走动,因为白天很少能看到祁容,妆儿怕奚勍烦闷,特意教她作画,可惜一上午过去,奚勍只会画些圈圈点点,根本难以成图,妆儿见她撅起嘴,只道:“心中所想,皆于画中。”结果奚勍听后好像真有领悟,再次动笔连神态都变得极为认真,不知在潜心画着什么。
下午就见奚勍一个人埋头桌上,害得弄秋都不敢过去打扰。
“你说,娘娘到底在画什么呢?”
妆儿瞄向被扔在地上的一团团纸张,其中能隐隐约约看出个轮廓,微笑不语。
等奚勍画好后,吵着要见祁容。
“娘娘画的什么?”
弄秋好奇地凑过去想探个究竟,却见奚勍把画纸从桌上拉下,意思是不给看。
“见皇上!”奚勍深深记着那个字只能在祁容面前叫出,所以没有喊出来,满脸兴奋地看向她们二人,一副急于献宝的模样。
妆儿想祁容下朝后,应该正在寿心殿批阅奏折,劝奚勍等到晚上,可眼瞧越劝越要哭出的样子,无奈下,妆儿与弄秋只好为她挽髻别上梅花小簪,简单一番梳妆,再披红缎外袍,坐上车辇行向寿心殿。
出了倾鸾宫,奚勍对外面景物分外好奇,不时掀开车帘往外望去,任阵阵微风拂过脸颊,因此这个举动很快就被阻止住。
来到寿心殿,奚勍一想祁容正在里面,不等通报就直接跑了进去,使得两旁侍卫也不敢上前阻拦。
当奚勍兴奋地赶到寿心殿大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女子凄绝哭诉的声音,连栖息在枝头的鸟儿,就被惊动高飞。
奚勍不由放慢脚步,从门口探去一个脑袋,看到玉阶上伫立着一道清长精瘦的身影,无数灿色金芒在他周身闪动跳跃,散发天人一般无可比拟的尊贵高华,他俯首低睨,嘴角噙起的笑容犹如罂粟花静静绽放,冷美而无情。
“皇上,皇上你一定要相信臣妾啊!臣妾真的没有让她去谋害皇后娘娘啊!”
姚楚儿跪地拽着祁容的金边袍角,此时她鬓发散乱,珠钗颤乱,哭得更是杂乱无章,不成人形。
祁容丝毫不予理会,任由她这样拽着,阴影之下,绝美似幻的容颜配上冰冷残忍的冷笑,让人如浸千年寒潭之中,浑身战栗。
“给朕,拉下去——”
他淡淡的语音中掺杂不知名的厌恶,神情无边冷漠,看着姚楚儿被两名侍卫直接拖了出去。
“皇上,冤枉啊!是翠儿,是翠儿那个贱人陷害臣妾!臣妾真的冤枉啊!”
原本哭到毫无力气的姚楚儿,最后发疯似的大喊,但无论她怎样挣扎哭嚷,祁容都是无动于衷。
当被拖出门槛,姚楚儿猛然看到一脸呆怔的奚勍,目光刹时变得犀利恶毒,似乎要连带她一起拽入地狱深渊。
奚勍受那视线直刺,身体就像被戳穿一般,瑟瑟颤抖,同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惊愕的声音——
“娴儿?!”
祁容看到奚勍站在殿门外,意外之下正要赶去,可奚勍一瞧他走近却显得满脸恐慌,纸张从手中掉落,飞快地跑离出视线。
祁容一下定格原地,脸上有种失去血色的苍白。
被看到了……
刚刚他那般,阴狠绝情的样子。
疼痛吞噬心脏,祁容缓和好一阵才走上前,弯身拾起被她丢在地上的薄纸,看过后,酸暖的情感交织眼中。
☆、仇爱
奚勍一回来就钻进被褥里,脑海里浮现姚楚儿那张狰狞怨毒的面庞,好像森罗恶鬼一样,挖出自己的心肺,再于掌心里攥个粉碎。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转瞬想起祁容冷若刺骨的笑,与面对自己时全然不同,是一种惊心、寒进心底的笑意,没缘由感到恐惧和害怕,难道有一天,他也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娴儿……”
隔着被褥,对方的声音朦朦胧胧传入耳中。
随之临近,锦衾即被掀开,奚勍突然大喊几声:“不要!不要过来!”
对方的动作果然停止,或者可说是僵滞。
之后许久,奚勍没再听到响动,才肯把头跟身子慢慢露出来,谁知一回首,就见祁容静若蜡像般坐在床边,脸色发白地注视她。
奚勍一惊,有种上当感觉,正要重新钻进让她感觉安全的被窝,整个人却如小猫一样被他从后搂入怀里,张开的广袖宛若两片黑色羽翼,将她从中轻柔包裹。
“娴儿,不要动……”
他的怀抱失去往昔温暖,只有恐惧带来的冰凉,由后紧密相贴,好像正吸取她的温度来取暖一般。
“朕让你,害怕了吗……”
背后的阵阵颤抖,逐渐覆盖奚勍身上所有感官,听到胸口剧烈的心跳,她抬头,就这样看到一双忧浓伤朦的眼神,同时,也是怕失去的眼神。
莫名间,一股悲腔贯穿全身,奚勍只觉哀伤难喻,心脏痛绞,直恨不得要落下泪来,好像隔雾梦里,自己就曾被这样一双眼眸所注视,那么爱恋至深,又那么悲痛至极,一瞬感染心田,让奚勍难过地转身紧紧搂住他。
“怕……”轻微地吐字。
祁容揽她在怀,轻问:“那现在呢?”
“不怕。”奚勍犹豫一下,补充道,“不开心。”
祁容与她拉开距离,有些不解地问:“娴儿不开心吗?”
奚勍摇摇头,望入那双墨瞳,道:“容不开心。”
祁容一怔,随即笑了笑,将她重新搂在怀里,身子微微摇晃。
奚勍感觉自己像坠入柔软的摇篮里,双手欢喜地环抱起来,同时听上方传来柔美似潺潺月光流泻的声音——
“朕,永远只对你一人好。”
是宠溺,是保证,亦是今生不变的誓言。
奚勍心头砰然一跳,面颊上的羞涩蔓延到耳根处,久久不肯抬头。
半晌,祁容开口询问:“娴儿今日为什么来找朕?”
奚勍“啊”了一声,这才猛然想起来,看到祁容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画,绷紧的神色转为轻松。
“这是娴儿要给朕的?”祁容拿着画,目光却始终不离皎丽面容上。
“嗯!”奚勍用力点头,“娴儿画的!”
“那上面画的谁?”祁容斜着头问。
“容!”
祁容听完嘴角一抿,拼力忍笑。其实他能勉强看出上面画的是一个人的样貌轮廓,也猜出画中人是自己,但瞧奚勍一幅很满意的样子,心底实在又爱又怜,也忍不住想笑。
“好,朕收下了。”祁容小心叠好,笑若轻柳,“等过几日,朕带你去游湖。”
一听能出去,奚勍双眸晶亮,把脸凑上前开心地注视。
祁容却呼吸微窒,目光流滑下凑近眼前的半启嫣唇,仿佛撒在雪地里的一片绯红花瓣,娇艳、明诱、不点而朱。
他身体有着不易察觉地震颤,但晃过脑海的,是那宛如刀锋般清冽的光芒,仍能深深划痛心口。
最终,他仓促移目,不敢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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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太监在外一声长宣,风季黧眉毛微蹙,起身迎前。
媚阳春色下,祁容雅笑温煦的脸庞映入眼帘,足使光之黯然,春之失色,平时很少见到容帝面露笑意的样子,今日却是这般,也难怪宫中会传出他们之间暧昧不清的谣言。
但在风季黧眼中,那太过温柔的笑容,却让她一阵毛骨悚然。
正要行礼,祁容已经提前将她慢慢扶起,突兀的话语,像流窜入冰层缝隙的冷溪,激得风季黧浑身一凉:“在朕面前,何必拘于这些礼节?”
他目光别有深意地望去,似关切,似缱绻,似幽悒、似凄怅,又好似一切云雾生幻,不过虚空一场。
风季黧心帘漾荡,就如同不小心受了惑诱,微微呼出的气息,带出紊乱。
“什么……事。”
彼此瞩目一刻,风季黧垂下幽睫,遮住其中一缕心虚,又像经不住内心悸动,难以直视。
祁容清瘦的身影覆盖过她,笑而不语,抬起的长指突然抵向那雪白额心,启开唇:“朕今日前来……”
随着拖长字音,冰凉指尖已轻轻划过她的眉眼鼻唇,继而触滑到下颌,托起那张不敢直视自己的娇容,目光再次接触时,祁容微笑的面庞转瞬变得阴狂,那只手更是猛然钳紧她脖项,正对上她因惊恐而放大的瞳眸。
“你……”
“朕今日来,是特别来感谢你的……”
祁容不轻不重的声音淹没那朱唇发出的颤音,似乎根本不懂爱怜,在柔白的玉颈上掐出一道惊心血痕。
风季黧双手把住他的手腕,一阵惊骇剧痛下,终于缓过神来,艰难开口:“你……你难道……要杀了我吗……”
祁容斜睨那指上的艳红蔻丹,冷哼一声,狠狠向后甩力,风季黧娇弱的身躯便跌进软椅,握住椅把支撑。
她立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咬紧银牙:“祁容,你别忘了,我是什么人!当初若没我,你以为你的仇,可以这么如愿以偿就报了吗!”
祁容耸动肩膀,冷笑:“你慌什么?朕可没说要杀你。”尔后目光一晃,朝身后的池晔道,“把人給朕拖进来!”
就见两名侍卫拖着一名断去手脚的黑衣男子,身上皮肉裂开的伤口被粗绳用力捆绑,鲜血更是止不住地黏稠流淌,而弥散的血腥味以及那被刀划花的脸孔,直令风季黧恶心犯呕。
“怎么,认不出来了?”祁容挑着眉,显得邪意欢畅。
风季黧听他一讲,才勉强斜眼望去,只见对方还残留着一口气,当察觉自己的目光投来,一双眼开始带着极度惊恐与哀伤,努力瞪大地对视过去。
“是,是你……”风季黧捂住唇,顿时认了出来,下一刻只感血液澎湃,汹涌绞着思绪,朝祁容嘶喊,“你竟伤害我的人!”
祁容笑得畅然:“是又怎样?你的那些暗翼,现在都已被朕清剿个干净!”
风季黧一下如失去重心,跌坐椅上。
侍卫又在祁容的眼神示意下,将婢女月彩连拉带扯地拽了出去。
风季黧听着月彩渐渐离远的凄嚷声,脸色惨若白纸,却也气怒至极,咬着字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容双手负后,一字一顿道:“今后,你休想踏出这里一步。”
“为什么……”风季黧神慌地望向他阴冷无绪的面容,忽然惊恍,只道,“那件事根本与我无关!”
祁容优美唇线一扬,露出讥嘲的笑容:“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他慢慢走近几步,池染则在后跟随保护。
“朕已经查过,姚楚儿不久前曾在你这里出入,而那名叫翠儿的宫女,居然身怀武功,想罢,也是你安插进来的人吧?”
风季黧凝向他逐渐失去温度的眼神,好像深色海洋围裹着自己全身,竟吐不出一个字。
“而那日……”祁容声音一顿,脸上忽然闪过深深的内疚与悲痛,“是不是你让她下的毒,否则勍儿她,又怎么会……”
“哈哈哈……”
岂料话到一半,风季黧却失声笑起来,一双水眸除了笑意,还带着朦胧伤色:“祁容,你心心念念的,永远都是这个女人啊!”
她半抬眼帘,波华天光相交下,自有妩媚动韵,微笑间,更带一丝恨意灼升的灿亮:“今日你来,是要为你的骨肉报仇吗?不错啊,那天即使我未曾下手,我安排的人也会借机向她下毒,对懂武功的人来讲,会暂时失去所有功力。呵呵,如今,我终于得手了,终于夺去你的骨肉,让你尝尝那种失去挚爱血亲的滋味!”
祁容袖中双手拢紧,压隐着怒意,对上风季黧愈发得意甚欢的容颜,冷然笑道:“倒也多亏你,让朕马上就可以趁此除去姚家,更能将她留在身边。”
风季黧笑容僵硬一瞬,放慢声音:“祁容,你不要自欺欺人了,现在她只是个智若孩童的女子,你心底真正想要的,难道是这样一个她吗?”
祁容眸色渐渐变得深沉莫测,不动声色地让空气染上阴霾和戾气。
风季黧纤柔的肩膀微微颤抖,吐出字音如冰珠窜滑进他的内心,最后触及刹那,又转成锐细无比的冰刺:“倘若有朝一日她恢复记忆,便可再无可留恋的离你而去,所以无论你现在怎样做,都是于事无补!”
祁容眼底泛闪着浅金色光芒,在半垂羽睫下,缭绕辉漾,似乎在努力压抑着那一丝妖极绝美。
“好好看着她,不准踏出东澜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