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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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娘-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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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他在街边找到了她。她当时跟两个夷狄男人扭打在一起,那两个男人身高体壮,她哪里是对手。围观的人众多,却没有一个出手制止。其中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男人领起她的后领,把她摔在墙角。口中说着一些蛮语,他听不懂,但知道是在叫骂。另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抬起手就往她的脸上扇去,被她一口咬住,疼得那络腮胡男人哇哇大叫。那蓝眼睛男人勃然大怒,抬脚欲踹她的肚子。
  
  她猛然胆怯地闭上眼,蜷缩着身子,大喊一声:“五郎救我!”
  
  正这时,他从人群中钻进来,见到这个场景,心提到了嗓子眼。
  
  “萱娘!”撕心裂肺的痛苦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拔出剑,向那两个夷狄挥去。苦练三年的武术在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他们虽然力气大,但动作迟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一剑刺穿络腮胡男人的手,这是惩罚他对王萱的粗鲁。另一剑挑断了蓝眼睛男人的脚筋,这是报他那一脚之仇。
  
  两个夷狄捂住伤口,痛苦地呻吟起来。他把王萱抱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萱娘,你说说他们还伤着你哪儿了?”
  
  王萱摇摇头,眼中含着泪,伏在他的肩上哭起来:“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为什么跟他们打起来?”他这才想到问她这个问题。
  
  人群中突然有人说:“那蓝眼睛胡人无意中踩到了这位小娘子的脚,已经道歉了。可这位小娘子却不依,偏偏要他跪地磕头。你说,堂堂七尺男儿,哪能在大街上对一个小女子磕头呢?”
  
  他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你就动手打了他们?”
  
  “两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她呸了一口,“五郎,你把他们带回府上每人杖责一百。”
  
  他却从怀里取出两锭白银,给两个夷狄一人一锭,拱手道歉:“内人生性鲁莽,我代她向二位侠士谢罪!”
  
  说罢,不等她反应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的衣袖就跑。
  
  王萱当然不服,无奈被他拉得甚紧,怒道:“为什么要谢罪?你是亲王。”
  
  他无计可施,哭笑不得:“我戴上你送给我的红绳了,此事作罢。”
  
  她也笑了,眉眼弯成了一条缝:“那你得教我武术,以后我再也不要被男人欺负了。”
  
  被青牛白马七香车充满的街道狭邪起来,他们穿梭在人群中,与摩肩接踵的外国人擦身而过。他穿着银锻衫子,她穿着海棠红长裙。他们是最甜蜜的情人,是最亲密的爱侣。动人心弦的笑容就像是两朵芙蓉花,把灰暗的秋天点缀得柳绿花红,流光异彩。
  
  “圣人,这里风大,请以龙体为重。”突然一把苍老破旧的嗓子打断了他的回忆。李瀍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风口上,身上仅仅着一件中单。紫梅已经离开了望仙台,只剩下些伺候更衣的太监宫娥。鼓声渐渐加急,催促着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天子即将开始一天的议政。
  
  “王才人现在如何?”他觉得她好像来过这里一般,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独特的芬芳味道。
  
  “回陛下,才人昨天来过,然后又走了。贱奴也不知道才人现在的情况。”全桂涛低头说。
  
  “她真的来过……”李瀍兀自喃语,胸口沉闷得像被压上一块巨石。
  
  ……
  
  延英殿内,李瀍向李德裕问以西域军事:“朕闻吐蕃内乱,回鹘衰微,值此之机,欲西征讨伐,荡平回鹘,收复河湟。卿以为呢?”河湟是唐与吐蕃的边境地带,安史之乱时被吐蕃趁机占领。宪宗欲收复河湟,可惜事未成则西去。他要做先帝们都未完成的事,把大唐的疆域扩大。河湟只是第一步,吐蕃、回鹘,甚至是更北面的广袤草原,牧草丰美,牛羊成群,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只是人生太过短暂,现在只是才刚刚开始而已。若可以获得长生,时间就足够了……
  
  李德裕闻言大喜:“陛下英明。现藩镇已平,国库充实,正是最佳时机。望遣使赐张仲武诏书,仲武尚兼北面招讨使,应早思立功,毋落人后。”
  
  李瀍依言颁诏,促仲武进逼乌介可汗,又说:“击回鹘,迎回太和公主,平昭义,裁减冗员,毁灭佛寺,使我大唐税赋充盈,重振国威。卿劳苦功高,朕欲进封卿为太尉、卫国公,加食邑一千户。”太尉为三公之一(太尉司徒司空),正二品。一般授予亲王,或者留给手握重兵的节度使,或者空缺。他这是要把天下最大的荣誉都奉送给这位尽心尽力的宰相。
  
  李德裕知道这个官爵位份太高,自己怕是受之有愧,想要推辞,李瀍笑了笑,说:“我只恨没有什么好官赏给你呀!你如果不该得,朕必定不会轻易赏给你的。”
  
  李德裕向天子深深地鞠躬,以表达此刻内心的激越之情。退出延英殿时,迎着萧杀的秋风,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边走边抹去眼角的泪珠,再抬起头的时候,遇见了光王李忱。李忱裹着一件玉色缠枝纹对襟长袍,外罩对狮纹锦帔,人显得精神爽利。那双黑黝黝的眼眸转过来时,突然像老鼠见了猫般,躲闪不及。李德裕处之泰然,向他拱手行礼,二人几乎以微不可言的尴尬与隔阂擦肩而过。
  
  李忱矗立原地良久,手脚冰凉得像冻僵一般动弹不得,竟然唇齿发白,汗毛倒竖。对方那双明辨秋毫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滚,他仿若掉入滚烫的开水中翻滚了一圈,又被打捞出来用熨斗烫平。李德裕有一句名言:正人如松柏,特立而不倚;邪人如藤萝,非依附他物不能自起。李忱不止是害怕他那双眼睛,还害怕他隐藏在眼睛后的不可查视的睿智。
  
  “光王,光王?”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李忱这才觉得手脚复暖,回身一看,原来是左军中尉马元鸷。
  
  马元鸷佝偻着腰,细声细气地说:“我在这叫了殿下好一会儿了。你,没事吧?”
  
  李忱挥挥衣袖,声音还打着颤:“孤王没……没事……”
  
  马元鸷眼尖,把刚才那一幕瞧进眼内。心中暗喜,看来光王对李德裕有所顾虑畏惧,人又木讷,沉默寡言,是个好拿捏的主。
  
  “那殿下你多保重。天越来越凉了,你可要当心身子。”他勾起唇角,缓缓离去。
  
  李忱点点头,目送着马元鸷远去,脸色恢复如常。
  
  第77章 龙体违和
  
  牛毛细雨似一层薄纱把他笼住,李忱冒雨走入延英殿的外廊。内侍监全桂涛早已恭候多时,推开朱红大门,将他引入一间小室前。小室的门是用丹青画的松林障子,由两个宫娥拉开。
  
  李忱眼前一亮,迅速环视四周。正中端坐着的正是李瀍,身穿缂丝九龙黄袍,头发束冠,眼睛明亮有神。身后悬挂着一副巨大的大唐疆域地图,右方的书桌上摆满古书兵法,左方是冒着青烟的龙首香炉。堆叠如小山的奏表整齐地磊在鎏金的案牍左侧,右侧是文房四宝和紫砂茶碗。地板铺设有野茧织成的葡灰色鸟兽氍毹。
  
  这里是皇帝下朝后处理公文的地方,布置得精巧细致,富丽堂皇。虽然正值寒秋,但室内温暖如春。李忱脱去乌皮靴,只着锦袜入内,对着天子深深地一揖:“臣参见陛下!”
  
  “赐座。”李瀍的话不带任何温度,声音滞缓低沉,张口就问:“许娘子伺候得还好吗?”
  
  李忱不知他何意,惶恐回道:“还……还好。”
  
  “论语子罕有云: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而沽诸?光叔愈事韬晦、深藏若虚,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策略。”李瀍话音一转,眼中清辉熠熠,似一缕冷月之光。
  
  一番话令李忱胆战心惊,手不自觉地一抖,赶紧于袖中藏好。偷望了李瀍一眼,复又垂下眼皮,一副木讷之态。
  
  “你不用再伪装,朕早看穿你的把戏。你骗得过他们,骗不过我。朕问你,你现在是否还怨恨朕?”
  
  “臣……不知陛下是何意?”李忱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李瀍叹息:“光叔的金鱼符还在么?记得上次我于萱娘睡着时,见她袖中有一个金鱼符,与你的颇为相似。”
  
  李忱的心骤然一缩,后背已是汗涔涔,战战兢兢道:“还在,还在。”不多说一句。
  
  李瀍对这个寡言少语的皇叔束手无策,无能怎样旁敲侧击,硬是从他嘴里翘不出半句话。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光叔何须拘谨?朕记得你幼时很是聪慧,怎么倒越来越蠢顿了呢?难道是那日从马上摔下来摔傻了不成?”
  
  李忱忙匍匐在地,道:“臣也不知。”
  
  李瀍还欲说什么,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头轰轰作响,似一声雷鸣贴着耳边炸响。身子往前倾倒,急忙扶住圆柱。李忱觉察到不对劲,仰起头,见他面如纸白,眉尖凝聚,口中喊了一声“陛下”,将他护在臂弯中。
  
  然而李瀍此刻头痛欲裂,心悸乏力,只听到那声陛下后便一切归于沉寂。
  
  天子在这个深秋突然病倒了。当王萱赶到延英殿时,李瀍尚且在昏睡中。李忱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守在龙塌之侧,亲自侍候天子的饮食起居。王萱只瞥了李忱一眼,便跪倒在榻前。如今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瀍身上,也顾不得繁琐礼节了。
  
  李瀍的病来势汹汹,令她始料未及。因为这个男人一向身体康健,就算在雪天只着单衣,手脚也是暖和的。她常常把他当做暖手炉。
  
  “皇叔,太医怎么说?”她疲惫地敛下眼睑。
  
  李忱支支吾吾道:“太医说陛下像是……中毒,却也说不清楚。”
  
  王萱看出他有所顾忌,站起身对他说:“皇叔请跟我来。”
  
  二人走出小室,王萱把障子合上,抬头看向李忱,目光恳切。李忱回避她的眼神,这才道:“陛下是否……服用过金丹?”
  
  “与金丹有关?”王萱忙不迭倒退几步,手扶住门框,自言自语起来:“果然是这样。”
  
  “既然才人已到,孤王就此告退。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才人尽管开口。”李忱面色凝重,微微向她颔首,退出殿外。
  
  王萱送走李忱,取来一个茵褥,在榻前席地而坐。李瀍在这时醒来,头还是昏昏沉沉,微微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模糊。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觉得头脑清晰些。
  
  王萱见他醒了,勉强笑道:“你觉得好点了吗?”
  
  “朕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叹道,目光里是无尽的温柔,“梦见五岁那年,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夜,掖庭宫外那恐怖的初遇。不知为何朕记得清你脸上每一个表情,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陛下,我也记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她说。
  
  “最近我总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那时虽然我们处于劣势,但无忧无虑。萱娘,你看看我身后的这幅地图。我每天看着它,总是睡不着。大唐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在看着我,期盼我能给他们带来光明。这副担子是很沉重,外有吐蕃、回鹘,内有藩镇,朕以五年扫平边疆,内定叛乱,总算没有给天可汗丢脸。现已扫去大唐颓势,重振国威。但自禁佛以来,总有僧人骂我。那个东瀛僧侣圆仁,归国后更是撰书诋毁朕。我都当做看不见也听不见,其实他们怎么说与我何关?我知道,当时军饷都不够发兵出征的了。朕不得不如此。”李瀍一口气说出心中压抑已久的烦恼,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上下颤动。
  
  王萱喂他水喝,神情哀切:“无论陛下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相信你。”
  
  “萱娘,你是否想过做皇帝?”他吞了一口茶水,灰眸突然恢复了神采,定定地望向她。
  
  王萱一愣,低头不说话。
  
  “朕很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怪朕……咳咳……不要怪朕对你狠心!这皇位可不好坐,你坐不了。”他从喉咙间挤出一点笑声,苦涩沉滞。
  
  她默然不语,自己心中所想,原来他一清二楚。她不怪他,永远不怪。虽然是有想过,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她只希望他能好起来,只期待上天能还给她一个健健康康,英姿勃发的李瀍!
  
  二人静默半晌,王萱忍不住劝谏道:“陛下日服丹药,无非希望长生,妾见陛下近日肤泽枯槁,深抱杞忧,还望陛下审慎,少服丹药。”
  
  李瀍哑然失笑:“朕乃九五之尊,难道就克服不了生死吗?赵归真说朕这是在换骨。”
  
  “陛下,赵归真之言不可信。”她猛然抬高语调,又觉得太过激动,沉声下去,“妾曾经也误服他的丹药,可得到的是什么?伤及宫内,终生无子。陛下,我以后都不能为你诞下太子。”
  
  他会意地点点头:“朕早知道此事,你的事我都知道。所谓高处不胜寒,现在你我都品尝到其中滋味。你可曾后悔?”
  
  她摇摇头:“不后悔。”
  
  “朕也无悔,此生有你,足矣。”李瀍说完这些,已是困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王萱反复回味着他的话,无数辛酸和苦涩涌上心头,但却是哭不出来。不但哭不出来,胸口还沉闷得放佛阻塞了一般。肺腑间的凉气萦绕盘横,久久扩散不去。她狠狠地捏着自己的大腿,希望能借助这疼痛让自己哭泣。发鬓间的金步摇互相碰撞,响起清脆的声音,她痛得身子战栗,大腿掐得青肿,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
  
  五郎啊,五郎,你要把我怎么办呢?她在龙榻前守了一会儿,起身走出殿外。外面正下着小雨,斜斜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深秋太过漫长,像是驻足不前似的,难道要永远滞留在长安吗?
  
  李德裕从拐角处走来,见王才人矗立在殿门口,遽然一愣。
  
  “王才人。”他走到跟前施礼道。
  
  王萱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一看,行了一个万福后便不再说什么。
  
  李德裕见她像被抽走灵魂,眼神飘渺无依,整个人无精打采,恍恍惚惚。轻轻叹口气,跨进延英殿。一个时辰后又走了出来。见才人还站在那里,关切道:“才人请回宫吧。陛下让我给你传话,说才人不必再来。”
  
  王萱并不看他,只是轻声问道:“陛下醒了吗?”
  
  李德裕道:“陛下刚又睡下了。”
  
  “李相公,王湃王校尉应该已经到长安了。”王萱突然提起自己的侄子,厉声说道,“你为何不让他留守藩镇为国效力?是怕他谋反吗?”
  
  李德裕暗自乍舌,原来才人清醒着呢。她这次趁陛下病中倒要质问他了。沉声应答:“王校尉年纪尚轻,担此重任恐怕有些力不从心啊。才人乃御嫔,还是不要过问政事为好。”
  
  “你怎知道他力不从心?李相公对我王家屡次打压,实在是欺人太甚。”她斜眼看了看他,忿然说,“李德裕,你把你的手伸向朝中各处,已得罪太多权贵,可要小心了。”
  
  “才人你……”李德裕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瞪眼,“你……”
  
  王萱不等他把话说完,拂袖而去。她再也不要看到他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他是士族出身,她只不过是庶民,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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