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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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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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沉默思忖,看来眼前这个猎户曾受公孙贾大恩,是自愿替公孙贾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执拗意气,商鞅是最明白不过的,再问他也不会说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晓谕陇西郡守,此人与罪犯坑瀣一气,触犯秦法,以律罚苦役十年。免他终身不见天日。”
景监立即去行紧急文书。荆南一阵比划,猎户嚎叫一声,向商鞅扑地拜倒,又抬头对着荆南一通比划尖叫。荆南会意点头,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无以为报,被迫为之”。
商鞅叹息一声,吩咐将猎户押回陇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员商议到夜半,依景监三人的主意,立即图影缉捕公孙贾,以震慑潜藏的邪恶复辟者。但商鞅反复思忖,没有采纳。一则,他认为公孙贾心思周密,既是有备而为,就未必还在秦国。二则,他认为若公然缉捕,反倒会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后商鞅拍案,决定对公孙贾秘密查访,一旦捉拿归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认为,这件事由荆南去做最为合适。荆南欣然领命,与商鞅密议一阵,便连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寝室,已经是四更天气,莹玉已经昏昏酣睡了。他见偌大的燎炉中木炭已经行将燃尽,屋中已是有了寒气,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将火拨得熊熊旺了起来,屋中顿时暖烘烘的。
莹玉却不期然醒了过来,见商鞅在拨弄燎炉,虽大感温暖心中却过意不去,笑道:“我不让侍女们晚上进来,想不到却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这不挺好么?日后退隐山林,我还要为你俩做许多事呢。”莹玉感慨中来,长吁一声道:“夫君,莹玉不好,流了我们的骨血……”说着便双泪长流。商鞅笑了起来,走近榻前轻轻为莹玉拭着泪水,“我的公主啊,别伤心了。要是我,我也会那样做的。”莹玉不禁喷儿笑了,“你也会有身孕么?真是。”商鞅笑道:“豁达之心,君上第一。这件事你办得好极,你是没看见君上大婚时的精气神,否则你是不会难过的了。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去看看他们如何?”莹玉笑道:“好也。羞羞他们。”商鞅大笑一阵,安慰莹玉道:“来日方长,我们日后再生一个还来得及,别上心了,啊。”莹玉点点头“嗯”了声问,“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头一闪,“莹玉,你有多久没去嬴虔府了?”
莹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个小侄女儿,夏天偷着来过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将公孙贾和假犯人的事说了一遍,沉吟道:“你说公孙贾,他会找嬴虔么?”
莹玉道:“不会吧。我这个异母兄长素来倔强,对公孙贾、甘龙他们很是疏淡呢。”
商鞅摇头一叹,“仇恨,会使人变形呢。公孙贾可是一个大大的警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带病前去,不是明着告诉人家有事么?好了再说吧。他们纵想变天,也还远着呢。”说着便熄了铜灯,上榻安歇了。
莹玉偎着夫君,很快就睡着了。商鞅却久久不能安眠,片断的思绪零乱如麻,什么都在想,却感到什么也没想。长夜难眠,对商鞅是极为罕见的。多少年来,他从来都是心无杂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为何物的。近日来,他却总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还不时有一丝不安和警觉闪现出来。这绝不仅仅是秦孝公的病情,对于邦国的正面危难,商鞅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格。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不安和警觉,是一种朦胧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从崤山遇刺开始的,是从今夜发现公孙贾潜逃而明晰的起来。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驷的论断“秦国新法,尚未固本”。嬴驷为何如此断定?他发现了什么?警觉到了什么?为何不明确的上书言明……
商鞅蓦然坐起,看着燎炉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进了书房。

二、灰色影子与蒙面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阳城最能夤夜折腾的商民区也凝固了。
紧挨着蓬勃兴旺商名远播的南市, 咸阳城内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区。这里住着许多山东六国的商人,也居住着秦国各地来咸阳经商的本国商贾,酒肆客栈最多,是咸阳城人口最为芜杂流动的区域。这个区域主要是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大街,与一片方圆三百多亩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东西走向的大街叫“朱凤道”。太白是秦国的天界星(太白之下为秦国),朱凤则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鸟(凤鸣岐山而兴周);以两者命名商区的两条大街,意味着秦人对商市的虔诚祝愿——顺应天道吉祥昌盛。
在两条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座与周围店面客栈都不粘连的孤立无邻的大院落,高大的院墙与两邻房屋相隔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大门前是废弃的停车场与拴马桩,临街的大门也用大石青砖砌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那座还算高大的门楼门厅,谁也看不出这里是大门。在商民市区,这座庄院显得有些古怪,就象繁华闹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凉古堡。从宅第规模看,它既没有六国大商的豪华气魄,也不似小商小贩人家的紧凑朴实。这样的怪诞庄园能矗立在这金贵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咸阳城建起后最早迁来的“老户”。尽管如此,商人们毕竟见多了乍贫乍贱的人世沧桑,谁也没有感到奇怪,谁也没有试图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迁来时的孤立冷清,在这北风料峭哈气成霜的夜晚,更是显得萧瑟孤寒。
三更时分,一条灰色影子从高墙外空巷的大树上飞起,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内屋顶。
庭院正中的大屋里,风灯昏暗,一个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着一方厚厚的黑纱,散乱的白发披在两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动不动。虽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座空荡荡的大屋里却没有燎炉火盆,只有那盏昏黄的青铜风灯。
突然,虚掩的屋门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的开了。
“何方朋友?请进屋一叙。”凝固的石刻发出淡漠的声音。
没有丝毫的脚步声,灰色影子已经坐到了石刻对面的长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饮一阵,喘息一阵,“左傅别来无恙?”
长长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别来无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钦佩之极。”
蒙面石刻:“君不闻,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贵胄,惨状若行尸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书生,竟成高明剑士,倒是让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宁如此老死乎?”
“祸富皆在人为,老夫从不信怪力乱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沦,白头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无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扑拜于地,“公子铁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负重罪,离刑入国,岂非自彰于官府?”石刻依旧一动不动。
灰色影子慨然一叹,“若有服刑之忧,何敢踏进咸阳半步?”
“莫非右傅杀监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阵笑声,犹如寒夜枭鸣,“左傅过虑也,秦国永远也找不到公孙贾这个人了。”
“此话,却待怎讲?自然,你可以不说。”
“既与左傅和衷共济,岂有不说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于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灰衣人讲了一段鬼神难测的奇遇——
公孙贾被放逐的陇西,是一个奇特的地区。这里有荒凉广袤的沙漠,有水草丰盛的草原,有险峻奇绝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静的河谷。最要紧的是人烟稀少,是远离富庶文明的蛮荒之地。如此穷荒险峻之地,官府的管辖治理自然是鞭长莫及。虽然如此,这里却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据地,是秦国一个辽阔荒僻的后院,比任何边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孙贾作为重犯要犯,没有放逐到南接楚国的商山,也没有放逐到北连赵国的北地山区,而放逐到了陇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对这里最为放心了。
放逐处是荒绝险峻的一片狭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驻守着一个兼管军马放牧的百人队。要想逃走,当真比登天还难。放逐生涯是一种强加于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顶茅屋,一领布衣,一升谷种,一柄铁铲,这便是官府刑吏交给公孙贾的全部物事。他就要凭这几样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无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无人追究的。除了三个月一查生死,官府永远不会增加一粒粮食一件衣服。如果没有特赦书令,犯人大体上都要死在这里。
公孙贾心怀深仇大恨,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荒沟野岭?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风嘶鸣,山岭上虎啸狼嗥,他竟被吓得蛇一样挤进了岩石缝隙!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苦思良久,公孙贾撕下长衫下摆,做了一个布袋,拿起那把铁铲上了山。他通晓医道,识得草药。这是游学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领,和所有的博学名士一样,公孙贾永远不会忘记青少年时代的这种基本学问。他开始上山采药了。一来是草药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补之药,功效强于五谷,兼有野果补充,便可解饥饿之苦。二来是借此踏勘山势地形,看能否寻觅一条生路?公孙贾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复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两三个月过去,他才发现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苍苍杳无人烟,山间只有兽道狼籍,别说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没无常的猛兽美食。
就在公孙贾绝望的时候,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暮黑时分,他手执铁铲拨打着齐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寻路“回家”。却盲人瞎马般闯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顶上,鬼使神差的一脚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何时了。我没死么?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庆幸自己果然没死,便挣扎站起。四面张望,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悬崖下不是一点火红的灯光么?揉眼细看,没错,是灯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灯光跳奔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头房子,隐隐可见屋外石坪上有剥下晾晒的兽皮——猎户之家,不是官人!公孙贾一阵狂喜,便扑上前去笃笃敲门。
粗糙厚重的圆木门吱呀拉开,一个裹着兽皮的精瘦汉子打着一盏兽油风灯站在他面前。公孙贾“啊!”了一声,后退几步,死死盯住对方!这个男子和他象极了,简直就是黑白双胞胎!兽皮汉子却浑然无觉,抹着眼泪憨憨的一伸手,将他让了进去,坐在另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里。汉子默默端来一大盆炖兽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边木呆呆抹眼泪。公孙贾精细之人,听见隔壁石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呻吟,便拱手问道:“兄台何事悲伤?可否见告?”兽皮汉子憨直的抹泪,“二老好端端的牛样壮,却不想开罪了山神,连日大泻,眼见是活不成了,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孙贾听准了“大泻”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医道,敢请一观。”
十天之中,公孙贾治好了老猎户夫妇的急性腹泻,也养好了自己的伤。猎户一家千恩万谢,送他兽皮兽肉一大堆,公孙贾都拒绝了。兽皮汉子急得满脸胀红,用猎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鲜血喷出,扑拜在地赳赳高声,“恩公,有用小人处,万死不辞!”公孙贾扶起了兽皮汉子,“兄台高义,只要空闲时日来看看我,足矣。”
半个月后,兽皮汉子凭着猎户特有的本领,竟找到了公孙贾的山谷茅屋。
山月当空,公孙贾和兽皮汉子结拜了异姓兄弟。汉子问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说父母被仇人惨杀,大仇未报,自己却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请兄弟帮他逃出这个地方。汉子慨然允诺,公孙贾便给他脸上刺了字,又给他脸颊烙了印,与汉子互换了衣服,将汉子装扮成自己,教会了汉子如何应对官府的“季查”。
三日后的晚上,月黑风高,公孙贾与兄弟共饮山酒,在酒中加了哑药。
兄弟睡熟后,公孙贾便顺着兄弟指引的兽道,逃出了荒无人烟的大山……
“果真,无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阴沉切齿,“谋大事,不拘小义。”
“虽然如此,你终究难见天日,官府若图影缉捕,汝将奈何?”
一阵夜枭般长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却是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右傅奇遇不断了。”石刻露出一丝嘲讽。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公孙贾逃出陇西大山,夜行晓宿,一路东行,翻越大散岭沿南山折转进入商山,又从丹水谷地潜出武关,逃亡到楚国。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国的保护,而是看中了楚国大江上游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为了复仇,公孙贾发誓再造自己,埋头修炼剑术。就在他寻觅落脚点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个晚上撞进了一道神秘的峡谷。
这道峡谷的两岸青山总是隐隐约约的响着某种奇特的声音,“噗——呼——”!不是风声,不是雷声,倒象是大山得了气喘病。到了深夜,这种奇特的声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缝隙中还闪现出隐隐红光和均匀而又模糊的“嗵嗵嗵”声。公孙贾恍若置身梦境,听了一夜,他断定这道荒险的峡谷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公孙贾在峡谷和两岸高山游荡踏勘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公孙贾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红光一明一灭的不断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山洞,一个白发飘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额角。没有几句问答,他便心甘情愿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渐渐的,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竟然就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的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叫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想不想修习剑术?”“想!”“想不想换副面孔?”“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挥手,两个壮汉便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现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剑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使他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但半个时辰后他就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竟是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便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噗!”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象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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