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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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6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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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正是此意。”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文信侯以为如何?”嬴政淡淡问了一句。
“国有法度,自当依法。”吕不韦正色叩着座案,“然则,法无万千之细。若确有特异人事,亦当就事就实妥善处置。当年蒙骜宽刑,便是量事量情而宽,设若不宽,秦军大将几无存焉!诸位既为邦国大臣,便当处处为邦国长远计,当严则严,当宽则宽。若事事要王先定分寸,我等臣工职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铁面老廷尉依旧是永远平板的黑脸,“当宽则宽,当严则严。王道人治之论也,非法治之论也。但有律法在前,宽严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谓人所共知。执法所能斟酌者,刑罚种类也,刑差等级也,流刑之远近,苦役之长短也。何来律法已定,而由人宽严之说?由人宽严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国百余年法统也。秦法虽严,王亦有个例特赦之权,若确欲宽刑,自当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实施,何错之有也?”一番话竟扯出了法治人治之争,殿中一时默然。
“廷尉之说,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论。”吕不韦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面驳斥,吕不韦心下实在不快,然深知这老廷尉是个铁面法痴,绝然不会在任何他所认定的法理上低头,也不会顾忌被他驳斥者是谁,纠缠人治法治实则自讨无趣,便一句话岔开,又喟然一叹,“老臣所虑者,惟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议处,王室颜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后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讳的议题被吕不韦突兀托出于朝堂,几位大臣顿时肃然,目光一齐聚向年轻的秦王。嬴政却是一脸冷漠,“啪!”地一叩王案道:“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虑之心,本王便立定准则:自今而后,无论案事大小,无论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后报本王定夺,无须朝会议决。”大臣们一片惊愕,吕不韦淡然漠然,嬴政却是谁也不看,“今日朝会,原非议法议刑,实为议事。所谓议事者,便是本王预闻诸位:嫪毐谋逆作乱,乃秦国法治之耻!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宫闱?惟其如此,本王决断: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领事勘审此案,除本王专使督察,其余任何官署不得干预;两月之内,嫪毐及全部余党得勘审完毕,不得延误!”
“太后……”国正监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嬴政突然恼怒,一拍案霍然起身:“便是本王涉案,照当议处!”一甩大袖便径自去了。殿中一阵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显难堪的吕不韦竟是不知所以,便各自向一直在殿角书录的年轻长史一拱手便纷纷出殿去了。
“文信侯……”王绾走过来似乎想抚慰木然枯坐的吕不韦。
“天意也!”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对王绾摆摆手,扶案起身径自去了。看着已显老态的吕不韦的踽踽背影,王绾眼眶不禁湿润了。
七月流火,关中燠热得人人挥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没有到任何行宫避暑,依然守在咸阳王城,守在那座林荫深处的王书房忙碌着,夜晚灯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复了昼夜当值车马如流,王城冰窖也第一次出现了并非夏葬而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违了此番气象的老内侍老侍女们大为感慨,逢人便是一声感喟:“大秦有幸,又见昭襄王之世矣!”便在这炎热忙碌才酷暑时节,行法六署报来了嫪毐案的定罪决刑书——
平乱俘获嫪毐及其余党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据事定罪处刑如左:嫪毐乱宫谋逆罪,车裂处死,灭其宗;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七人附逆作乱罪,枭首处死;内侍、侍女两千三百三十三人,从逆作乱罪,斩首处死;门客、舍人两千六百四十六人,从逆未战,罚为鬼薪;有爵者从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夺爵,流房陵;太后涉案,削俸两千石,迁都外冷宫,绝闻政事。
嬴政没有任何犹豫,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一支粗硬大笔点着朱砂,便在长长一卷竹简的题头空白处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决之!”批过的决刑书下发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碌起来,仅仅是甄别登录流徙房陵的四千余家人口,便用了整整一个月。进入九月霜降时节的决刑期,渭水草滩大刑场人山人海,嫪毐被五头斑斓水牛狂野地车开肢体时,整个刑场都欢呼起来,秦法万岁与秦王万岁的声浪久久没有平息。老秦人都说,这是秦惠王大杀复辟旧世族之后的最大刑场了,秦国要有新气象了!也有人说,乱国害民自该杀,可也有不该杀的人被杀了,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书》赫然张挂咸阳四门:
秦王诏曰:自先祖孝公变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阉宦之身入宫闱,以至封侯摄政盗假父名号乱国害民,未尝闻也!此嫪毐之乱,所以为秦国法耻也!谚云:法不行则盗生。嫪毐之乱,足证秦法之松懈矣!孝文庄襄,政行倥偬,缓法宽刑,以致吏治涣散流弊多生:政出多门,臣工无所适从,官署无从尽职,此嫪毐乱党所以生也!若听任法度流散,吏治不肃,国何以国,政何以政,秦何以立足天下!今本王亲政,明告朝野:举凡国政,有法者依法,无法者以例,无法无例者听上裁夺。国府郡县,臣工吏员,但擅自枉法宽严者,决依法论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诏一宣,老秦人顿时大快。秦王英明也,该整治这班官吏了!分明一个大屌怪物,能做个拔了胡须的阉宦送进宫去,还将太后弄得生了两个私王子,害得老秦人说起都脸红,没有枉法者才怪!再说这秦国本来好好的,甚事都有人管,多整顺!忽然五七年便乱糟糟一团,甚事也没人管了,连堂堂文信侯丞相府都成了摆设,前年关中大水硬是饿死百姓无人问津,这还是秦国么?这能说是就嫪毐那个大屌杀才一个人的罪过么?鬼才信!这新秦王厉害,杀伐决断处处都在命穴上!你便看,明是秦孝公一般非议大父与父王,实则是回避公然指斥文信侯,却又将事体掰扯得一清二楚;说是《告朝野臣民书》,却一个字不责及百姓,只斥责那些坏法坏事官吏,这分明是说秦国庶民都是好百姓,都是这班狗官坏事!啧啧啧,便是这两下子,胜过乃祖乃父多也!往前走没错,秦国又要威风了!
便在大刑这日夜里,铁面老廷尉与国正监两人秘密求见秦王。
嬴政正在书房翻阅近二十年卷宗文书,听得赵高禀报,当即到廊下迎进了两位老臣。老廷尉历来不善寒暄,入座便是正事口吻:“老臣夤夜请见,为禀报涉案密情而来,一虚一实两事。虚者国正监禀报。实者老臣禀报。”嬴政不禁笑道:“涉案还有虚事,奇也!先说虚了。”国正监稍事沉吟肃然道:“臣等业已查实,嫪毐与太后两私子已在乱军中被杀。然山东六国传闻纷纷:一说秦王派私兵趁乱杀死两子,一说秦王自入雍城于大郑宫密室摔死两子。臣等追查传闻根源,起于嫪毐乱党中几个老内侍。两子已了,本事谓之虚。然惟一牵涉在于:能否对几个未参战而起流言的内侍,以流言攻讦王室问罪?如此而已。”
“可恶!”嬴政面色铁青连连拍案,“此等罪孽之子若是活着,本王也会亲自杀他!流言攻我,何所惧也!再说,依国法,两子也是赐死。便是嬴政所为,何错之有!”
“那,几个内侍……”
良久默然,嬴政长吁一声:“既非乱军,放过也罢。”
“如此老臣禀报实事。”铁面老廷尉依然平板的瘦脸却猛然抽搐了一下,“经备细勘审一应在押乱党,王城密宫坊两内侍分头供认:当年嫪毐去势之日,乃文信侯府女掌事名莫胡者,持文信侯手令入宫,令密宫坊总管亲自操持去势,一操术内侍辅助;该操术内侍供认,只对嫪毐拔须洗面,便交女掌事莫胡密车带走。此一也。其二,太后侍榻两侍女供认:此前这女掌事莫胡也是奉文信侯命入梁山夏宫,将嫪毐巨阳之戏似乎有意透露给太后;此后数月,即有嫪毐入梁山。其三,嫪毐族侄供认:嫪毐乃寡妇清族侄,当年文信侯曾受寡妇清之托,允诺助其族侄入仕;后来,嫪毐持寡妇清烙印宽简投奔文信侯,成为文信侯门客舍人。此三事尽有人证物证,足证嫪毐之发端皆由文信侯而起。兹事体大,老臣不敢不报。”
“……”听着听着,嬴政素来凌厉的目光变得一片茫然,良久愣怔不知所以。及至缓过神来,才见座中已经没有了两位老臣,只有赵高小心翼翼地站在灯影里。
“小高子,你说,世间,还有可信之人么……”嬴政的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幻呓语,眼眶兀自流淌着泪水却浑然不觉。精明机警的赵高第一次看见被他视作神圣一般的秦王如此痛楚如此可怜,一时慌得无所措手足,只匍匐在嬴政面前叩头咚咚,君上,你索性打小高子一顿了……你你你,君上不能啊……
突然之间,嬴政一阵嘶声大笑:“上天也上天,何如此戏弄我也!”森森大笑中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去了。赵高忙不迭跟出,却见秦王梦游般进了那片胡杨林,悄无声息地晃悠着晃悠着。眼看霜雾渐浓寒凉袭人,赵高拿着皮裘却不敢上前。渐渐地雄鸡鸣了刁斗停了天色朦胧亮了,依旧踽踽独行的嬴政却颓然倒了。赵高一个箭步上前,二话不说便背起秦王飞回了寝宫。
吕不韦又住进了文信学宫。
漫游在兰池林下,一种无法言说的思绪淤塞心头,已经年逾花甲的吕不韦第一次迷茫错乱了。不是国事无着,不是权力萎缩,而是心底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坦荡坚实,没有了那种凛凛大义,没有了那种敢于面对一切流言而只为自己景仰的大道奋然作为的勇气。他实在不明白,久经沧桑后的自己如何竟能心血来潮,以那般愚蠢那般荒诞的方式来了却那种渊源深远的情事?自少时进入商道,吕不韦做任何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的,二十余年商旅运筹没有失算过,二十年为政生涯也没有失算过,如何偏偏失算于此等阴沟琐事?当年,他的谋划是:将嫪毐秘密送入赵姬宫闱,既可解赵姬少妇寡居之寂寞,亦可全寡妇清之托付,同时也解脱了自己不善此道的难堪,可谓一举三得也。按说,秦国太后王后寡居后的种种情事历来多发,既没有一件成为朝野丑闻,更没有一件发作为朝局乱象,找一个男子为太后之身的赵姬聊解饥渴,实在想不出有甚险象。然则,当年刚刚将嫪毐送进梁山夏宫不到一月,他便陡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因由只有一个,嫪毐竟闪电般做了给事中,而那是他为嫪毐所谋算的最高官爵,只能发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从此,突兀封赏接踵而至,非但这个嫪毐的权力疯魔般膨胀,且连素来不问政事的赵姬也疯魔般做起了摄政太后,结局竟是自己这个最要紧的顾命摄政大臣被束之高阁!事情一步步邪乎,他的心头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积压得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每每夜半梦魇,无不是嫪毐赵姬在张牙舞爪,一身冷汗霍然坐起,便连声兀自嘟哝匪夷所思也。然则不管多少次地觉得匪夷所思,吕不韦还是无数次的清醒地重新盘算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最终恍然理出了头绪。说到底,他事先没有谋算到这件事的三处纰漏:其一,赵姬对他的昔年情愫可谓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绝,赵姬会生出何等异乎寻常之心?其二,嫪毐原本狂且之徒,对一个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没有想过,便是想了也想不到。其三,嫪毐原本假阉割,也许迟早会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没有谋算到嫪毐的巨阳真相竟会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错已经铸成了。然最令吕不韦痛心的还是,他无法以最妥善的方式了结这种最难堪的局面。他请出过最高明的剑士暗杀嫪毐,然却都让这个粗蛮的禽兽侥幸逃脱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进入梁山夏宫与雍城,力劝赵姬丢弃这个粗蛮禽兽,至少“罢黜”了这个沐猴而冠的异类,可红润丰满的赵姬都只是咯咯长笑:“甚叫不亦乐乎,文信侯知道么?赵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业,我有我的功业!一个侯有甚了得,他是侯,我教他也是侯,到头来不都一般么?”吕不韦终于明白,这个女子的思谋对他永远都是个谜!若非如此这般种种图谋失效,他也不会公然支持秦王亲政,更不会暗助秦王剿灭嫪毐累及赵姬。
然则,他却没有丝毫轻松,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将嫪毐之乱看作国耻法耻,锋芒隐隐直指他的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书》更是直然指斥“缓法宽刑”为乱国之源,要整肃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为明显!若仅仅是这般政事,吕不韦全然可坦然对之,能化则化,不能化则争,功业之道,吕不韦从来不会苟且于任何人!初入秦国尚且如此,况乎今日?吕不韦深为难堪的是,他强烈预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宗宗隐秘丑闻都将直接指向自己!嫪毐余党被俘者六千余人,又有铁面廷尉六署彻查,何事不能水落石出?于国法论,进假宦以乱宫闱国政,任谁罪无可赦。于情理论,居仲父而辱及顾命母子,任谁人伦全失。此等事莫说公之于朝野,想起来都令人汗颜不止,其时也,你吕不韦何颜居国……
“文信侯,好消闲也!”
“纲成君?”吕不韦恍然,“来,亭下坐了。”
踏着萧萧黄叶进入池畔石亭,蔡泽便呷呷笑了:“上酒上酒!老赵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吕不韦淡淡一笑,也不问原由便向亭外少仆招招手。少仆转身便去,片刻间推来一两轮酒食车,在大石案摆就酒菜便来斟酒。蔡泽却挥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来。”吕不韦一个眼神,少仆便轻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别,不知何年见矣!”
“纲成君何意?”吕不韦倏然一惊。
“老夫欲将辞官远游,文信侯以为如何?”
“且慢。”吕不韦心头一动,“稍待时日,你我同去。”
“笑谈笑谈!你大事未了,想阵前脱逃么?”
“时也势也!吕不韦也该离开秦国了。”
“大谬也!”蔡泽汩汩痛饮一爵连连拍案,“老夫知你心思,然只告你,错也!大错也!跟随两月,秦王此人老夫看准了:重国重事,不重恩怨,不听流言!你莫看那诏书似在指斥你文信侯当政,实则却为你开脱,宁可将将过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至于吏治,委实要得整肃!三五年你不在政,嫪毐将上下官署搅成了一团乱麻,不整却如何了得?当此之时,你走个甚来?不做摄政便失心疯么?当真老昏花也!”也许是再无顾忌,蔡泽的慷慨激昂直是前所未见。
“既然如此,你却走个甚由头?”
“老夫不然!”蔡泽依旧连连拍案,“居秦无功,高爵无事,味同嚼蜡,不走更待何时?且实言相告:其一,老夫给你的大书找好了总纂替手,不误事!其二,老夫讨了个差事,出使燕国。使命一了,老夫就地交差!呵呵,光堂利落又顺便,何乐而不为也!”
“天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蔡泽不禁呷呷大笑:“心不在焉文不对题!文信侯老矣!”
“纲成君,”吕不韦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有流言云秦王扑杀嫪毐两子,你以为此事如何了结?”蔡泽又是呷呷大笑:“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老夫与赵高一起进入雍城大郑宫,赵高亲见乱军误杀两子,与秦王何干?若教老夫说,此乃上天眷顾太后也!昌文君那老儿事后告老夫,嬴族有族规:但为王后太后,私情不论,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庙处死!你且说,两子已死,开脱太后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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