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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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8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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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伫立在这片森森松林中,王离欲哭无泪,欲语无声。王离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伤残战士是如何聚集到这片隐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杀的。然则,王离却明白老秦人军旅世家的一个久远习俗:活不受辱,死不累军。帝国之功臣大将,从扶苏蒙恬蒙毅三人自杀开始,大多以各种方式自己结束了自己。杨端和、辛胜、马兴、李信、姚贾、胡毋敬、郑国、冯去疾、冯劫等等,包括李斯长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战场自杀,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风。死不累军,在战场之上更是屡见不鲜。秦人闻战则喜,然国中伤残者却是少见,因由便在这“死不累军”的久远的牺牲习俗。老秦人源自东方而流落西方,在漫长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奋争中,有着不计其数的难以顾及伤兵的危绝之战。于是,甘愿自杀以全军的风尚生发了,不期然又相沿成为风习了。不是军法,胜似军法,这一根植于老秦人秉性特质的古老的牺牲习俗,始终无可无不可地延续着。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大争之世,华夏族群之英雄气概激荡勃发,冠绝史册。在整个二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辄逢军败国亡的危难之期,无不涌现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战国尽有可歌可泣之雄杰。以军旅之风论,则秦军牺牲风习最烈。察战国史料,秦军辄遇战败,被俘者少见,降敌者少见,绝境战败后下落不明者却最多。所谓下落不明,即史料语焉不详者也。此等人何处去了?毋庸讳言,殉难自杀了。战国两百余年,明确记载的秦军战败降敌只有一次:长平大战后,秦昭王杀白起而两度强行攻赵,郑安平军战败降赵。其余几次明载的败仗,譬如秦赵阏与之战、蒙骜败于信陵君合纵救赵之战、李信军灭楚败于项燕军之战,都是伤亡极重而伤残者下落不明。最后的河北大血战,九原三大将及秦军主力的酷烈结局,是秦军古老遗风的最后绝唱。章邯三将因刑徒军特异牵累而被迫降楚,当做另案待之。
……
清晨卯时,血红的太阳挂上山巅,秦军马队全数出动了。
朝阳破雾。巨鹿要塞显出了古朴雄峻的轮廓,大陆泽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纱,渐渐现出了山峦原野的一片片连绵军营。
巨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诸侯的援军营地,大陆泽畔山峦中的陈余赵军营地,城南原野的章邯秦军营地,遥遥正对九原秦军山峦的项楚军营地,以夹在中央的巨鹿城堡为轴心,交织成了淡淡云雾中的壮阔画卷。在这天地苍茫的画卷中,唯独九原秦军的山峦营地没有了任何旗帜,没有了诸如云车望楼之类的任何军营标志,只有一片苍黄现绿的山峦映衬着一支隆隆展开在原野的黑色马队。这支马队没有风驰电掣,而是从容地排开了三个万骑方阵,相互间隔大约一箭之地,万千战马踏着几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肃的步伐,隆隆开向了那片熟悉的谷地战场。
骤然,凄厉的号角轰鸣的战鼓一齐响起,项羽军在红黄晨雾中排山倒海般压来了。几乎与此同时,章邯的刑徒军营轰然炸开,漫漫步骑卷出军营,扑向楚军后方原野。紧接着,大陆泽畔的陈余军与四路诸侯援军也开营杀出,扑向了章邯军后方。紧接着,巨鹿城门大开,城内守军呐喊着扑向了章邯军的侧翼。显然,各方都看透了,今日之战是最后决战,不是天下诸侯熄火,便是秦军尽数覆灭。
王离军与项羽军轰轰然相撞了。楚军漫卷野战喊杀震天,秦军部伍整肃无声搏杀,奇异的战场搏杀亘古未见。饱食休整之后的楚军志在必得,士气战心汹汹如火。饥饿不堪的秦军,则凝聚着最后的心神珍惜着最后的体力,以必死之心,维护着秦军锐士最后的尊严。饶是如此,这场奇特的搏杀持续一个时辰之后,秦军的黑色铁流仍在沉重缓慢地回旋着,似乎依然没有溃散之象。此时,章邯军已经被两路赵军与范增的楚军余部阻隔截杀,被困在楚军后方的一道小河前,不可能靠拢王离秦军了。救赵诸侯们大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各自些许人马就地驻扎,站在了高高的山头营垒,人人惴惴不安地对秦楚决战作壁上观了。
“江东子弟兵!跟我杀向王离中军——!”
项羽眼见这支无声的饥饿之师仍不溃散,怒火中烧之下,亲率最为精锐的八千江东子弟兵霹雳雷电般扑向秦军中央的马队。这八千江东精兵,也是清一色飞骑,人各一支弯弯吴钩一支森森长矛,背负一张臂张弩机,可谓秦末之期的真正精兵。这支精兵的特异战力,便在马上这支丈余长矛。战国乃至秦帝国时期,长兵器只在步兵与战车中使.用,骑兵群体作战都是剑器弓弩,马上长兵闻所未闻。马上将军而以长兵上阵,自项羽始也。唯项羽长兵屡见威力,故在江东所部当即仿效,人手一支长矛。此时,八千长矛森森如林,呼啸喊杀着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铁流,卷向了“王”字大旗。
秦军将士搏杀一个时辰余,已经战死大半了。此时所剩万余骑士,也是人人带伤一身浴血,烟尘弥天喊杀呼啸,任何旗帜号令都无法有效聚结了。涉间、苏角两将,原本是九原军的后起之秀,在蒙恬军痛击匈奴时都是铁骑校尉,战场阅历比王离丰厚,早早已经传下了以散骑阵搏杀的军令,是故一直与楚军奋力周旋不散。所谓散骑阵,是白起所创之战法,实则是在无以联结大军的混战搏杀中三骑五骑相互结阵为援的战法。王离勇猛过人,然从未经历过大战,一直与中军马队结阵冲杀,没有做散骑阵分开,故此在战场分外瞩目。当然,一支大军的传统与法度也在此时起着作用:王离是九原统帅,若统帅被俘或战死,护卫同死。故此,中军马队始终围绕着王离死死拼杀,死伤最重而丝毫不退一步。当项羽的长矛马队潮水扑来时,王离的万余中军几乎只有两三千人马了。
“看住项羽!杀——!”
眼见森森一片长矛呼啸而来,王离拼力嘶吼了一声,马队举着长剑奋力卷了过去。然则,两方骑士尚未近马搏杀,秦军骑士便纷纷在飞掷过来的长矛中落马了。王离的战马长长嘶鸣一声,陡然人立拔起,欲图从这片长矛森林中飞跃出去,却被十多支激射而来的长矛生生钉住了。那匹神骏的战马轰然倒地,却依然避开了可能压伤主人的一方,使已经中矛的王离滚跌到了战马的后背。王离尚伏身战马痛惜不已,项羽已经飓风般冲杀过来,一支万人敌大矛直指王离咽喉,却又突然停住了。
“王离!你做项羽战俘了!”项羽大吼了一声。
王离拍了拍死去的战马,艰难起身,正了正零乱的甲胄斗篷,对着项羽冷冷一笑,双手骤然抓住长大的矛头,嘶声大笑着全力扑了上去。一股鲜血喷出之际,矛头已经洞穿了王离胸腹……项羽一个激灵,突然将王离尸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离死了!杀光秦军!”又猛力摔下王离尸身,挥军向秦军余部杀来。
此时,秦军大将苏角及其所部,已经全部战死了。只有大将涉间,率余部在做最后的拼杀。渐渐地,数日未曾进食的秦军骑士们力竭了,再也举不起那将近十斤重的长剑了,坐下战马纷纷失蹄扑倒,骑士战马一个个口喷鲜血,骤然间便没有了气息。情知最后时刻已到,一时间秦军骑士们人人勒马,停止了搏杀,相互对望得一眼,一口口长剑从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颈……已经被愤怒与仇恨燃烧得麻木的涉间,眼见项羽一马冲来,全力举剑一吼,却无声无息地栽倒马下了……
待醒转过来,涉间眼前一片飞腾跳跃的火光。连绵篝火前,楚军的欢呼声震撼山川,楚军的酒肉气息弥漫天地。涉间流出了口水,却又闭上了干涩的双眼。突然,涉间耳边响起了雷鸣般的上将军万岁的欢呼声。随即,重重的脚步与熟悉的楚音到了身边:“这个涉间,是今日唯一活着的战俘。不许他死,要他降楚!”涉间听得出,这正是那个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项羽的声音。涉间静静地蜷卧着,凝聚着全身最后的气力,突然一声吼啸平地飞起,箭镞般扎进了熊熊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胄腾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间尖厉地笑叫着,狂乱地扭动着,依稀在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军将士们骤然沉寂了。
飞动的火焰消逝了,浓烈的焦臭久久弥散在原野……
※※※※※※
①棘原,章邯军营地,秦时巨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两说,一云在漳水之南,一云在巨鹿城之南。依据战场实际,从后者之说,棘原当为巨鹿城南部之高地。
②战士,战国秦汉语,见《史记·项羽本纪》:“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

第七章 帝国烽烟

一、天地莫测 赵高的皇帝梦终作泡影
赵高想做皇帝了,且在河北战事正烈的时候。
杀死了胡亥,咸阳庙堂的一切羁绊都被铲除得干干净净了。赵高一进咸阳宫,到处都是一片匍匐一片颂声,想听一句非议之辞,简直比登天还难了。不说指鹿为马,赵高便是指着太阳说是月亮,四周也会立即轰然一应:“月亮好圆也!”当此始皇帝也未曾拥有的威势,赵高只觉没有理由不做皇帝,再叫嬴氏子孙做皇帝,世事何在也。杀死胡亥的庆贺夜宴上,赵高将心思轻轻一挑,阎乐赵成等一班新贵仆从立即欢呼雀跃万岁声大起。赵高不亦乐乎,当场便“封”了赵成为丞相,阎乐为大将军,其余九卿重臣,赵高说三日后登基时再行宣诏。
四更时分散去大宴,赵高在司礼大臣导引下,乘坐帝车去太庙斋戒。可一坐进那辆自己驾驭了大半生的驷马铜车宽敞舒适的车厢,赵高便觉浑身骨节扭得生疼,连臀下的厚厚毛毡也变得硬如铁锥扎得臀部奇疼奇痒,止不住便是一连串猛烈喷嚏,酸热的老泪也黏糊糊血一般趴在脸上不往下流,强忍着到了太庙前,赵高两腿竞生生没了知觉。两名小内侍将赵高抬出车厢,一沾地立马如常了。赵高一头冷汗气咻咻道:“回车!有了赵氏太庙,老夫再来不迟。”两个小内侍要抬赵高进车,赵高却冷冷一挥手,跃身车辕站上了极为熟悉的驭手位。帝车辚辚一起,一切尽如往常,赵高心下顿时阴沉了。
三日后即位大典,其骇恐之象更是赵高做梦也没想到的。
清晨卯时,宏大悠扬的钟声响起,新贵与仪仗郎中们在咸阳宫正殿前,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下两厢排列,直达中央大殿前的丹墀帝座。这是一条大约两箭之遥的长长的甬道,脚下是吉庆的厚厚红毡,两厢是金光灿烂的斧钺。一踏上劲韧的红毡,赵高心头蓦然涌起一种生平未有的巨大亢奋,心头猛地悸动,几乎要软倒在地。两名金发碧眼的胡人侍女,立即两边夹住了赵高,阎乐也以导引为名过来照拂。赵高强自平静心神,轻轻喘息片刻,拂开了侍女阎乐,又开始自己登阶了。赵高力图使自己清醒起来,向两厢大臣们肃穆地巡视一番,然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一切都如朦胧大梦,不断的长呼连绵的钟鼓像怪异的风遥远的雷,自己像被厚厚的树胶粘住了的一只苍蝇,嗡嗡嗡老在挣扎。终于,木然的赵高梦游般走进了大殿。走到丹墀之下,乐声钟鼓大作,赵高蓦然站住了。
“赵始皇帝,即帝位——!”
这一声特异的宣呼惊醒了赵高。多少年了,一听“始皇帝”三个字,赵高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激灵,不成想,今日自己要做始皇帝了,也还是如此。始皇帝,是赵高特意给自己定的名号。赵高从来以为,做皇帝便要做秦始皇帝那般的皇帝,二世三世实在淡了许多。皇帝改了姓换了人,自己当然也是始皇帝了。赵始皇帝,多有威势的名号也,即位之后再来一次扫灭六国盗乱平定天下,谁敢说赵高不是真的始皇帝?今日若梦,却在丹墀前蓦然醒来,岂非天意哉!
钟鸣乐动了。赵高拂开小心翼翼守候在两边的阎乐赵成,正了正那顶颇显沉重的天平冠,双手捧起了皇帝玉玺,迈上了帝座下的九级白玉红毡阶。当年,赵高捧诏宣诏,传送大臣奏章,不知多少次地走过这九级台阶,可谓熟悉之极,闭着眼睛也能健步如飞。荆轲刺秦之时,赵高便是从九级高阶上老鹰般飞了下来,扑在了秦王身前的。然则,今日赵高捧定皇帝印玺迈上白玉阶时,却面色苍白大汗淋漓了。
噫!坚实的阶梯突然虚空,脚下无处着力一脚踩空,赵高陡地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第二级白玉阶上。喘息站定,稳神一看,脚下台阶却分明依旧。赵高咬牙静神,举步踏上了第三阶。不可思议地,脚下石阶突然再度塌陷,竟似地裂无二,赵高惊恐一呼,噗地跪倒于阶梯之上。殿中的新贵大臣们人人惊愕恐惧,梦魇般张大了嘴巴却不能出声。强毅阴狠的赵高恼羞成怒了,霍地站起,大踏步抬脚踩上了第四级白玉红毡阶。瞬息之间,轰隆隆异声似从地底滚出,白玉阶轰然塌陷,一条地缝般的深涧横生脚下,一阵飓风陡地从涧中呼啸而出,皇帝印玺顿时没了踪迹,赵高也扑倒在阶梯石坎满脸鲜血……
惊恐的赵成阎乐飞步过来,将赵高抬下了玉阶。大殿一如往常了,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原封不动。喜好即时称颂的新贵们鸦雀无声了,大殿如同幽谷般寂静。最令新贵们惊骇的是,那方皇帝印玺眼睁睁不见了,谁也说不清这方神异的物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神奇消失的。
列位看官留意,这件事便是《史记·李斯列传》所记载的“赵高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的故事。此事在《秦始皇本纪》中没有提及,本可看做“信之则有,不信则无”的无数历史神异之一。然据实而论,此等事亦不可轻易否定。一个显然的问题是,以赵高之野心与其时权势,究竟是何等因素使他不能登上最高权力,确实缺乏任何合理的解释。历史上此类无解之谜颇多,九鼎失踪千古难觅,秦代大咸阳至今找不到城墙遗址,以至于有史学家推测秦咸阳没有城墙,是一座开放式大都会等等。此等不解之谜的长期存在,足以说明:即或在人类自身的文明史领域,我们的认识能力依然是有限的。
赵高反复思忖,终于决断,还是立始皇帝的嫡系子孙妥当。
当河北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时,赵高一时狂乱的称帝野心终于最后平息了。赵高没有理政之能,没有治世之才,然对大势评判却有着一种天赋直觉。大秦天下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八五八书房河北有项羽楚军,关外有刘邦楚军,关中大咸阳却只有狩猎走马杀戮捕人的五万材士营,无一旅可战之军。无论谁做皇帝,都是砧板鱼肉,赵高何须冒此风险也。再说,楚军对秦仇恨极深,一旦进入关中,楚人定要清算秦政,定然要找替罪牺牲,赵高若做皇帝或做秦王,岂非明摆着被人先杀了自己?将始皇帝子孙推上去,自己则可进可退,何乐而不为哉!一班新贵仆从们自那日亲历了赵高“即位”的神异骇人情形,也不再其心勃勃地争做“赵始皇帝”大臣了,赵高说立谁便立谁,自家只顾着忙活后路去了。
在宗正府折腾了三日,赵高无奈地选定了子婴。
按照血统,子婴是始皇帝的族弟。由于胡亥赵高“灭大臣,远骨肉”的血政方略,始皇帝的亲生皇子公主十之八九被杀。在目下嫡系皇族中,扶苏胡亥一辈的第二代,经过被杀自杀放逐殉葬等等诛灭之后,已经荡然无存了。子婴辈的皇族子弟,也迭遭连坐放逐,又在扶苏胡亥与诸公子相继惨死后多次秘密逃亡,也是一片凋零了。赵高亲自坐镇,眼看着宗正府几个老吏梳理了皇族嫡系的全部册籍。结果,连赵高自己都大为惊讶了——这个子婴,竟是咸阳皇城仅存的一个皇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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