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抄好,另封了。
抄信的功夫,凝雪已经拢了炭盆进来,小心地搁在了外间正中。我手里握着年羹尧的来信,快步而去,毫不犹疑地将那信笺扔在了炽热的炭火上。不过片刻,那信札便由黄转黑,随即卷燃起红色的火苗。
定定地看着那信纸燃尽,最后化为一缕缕灰黑的薄烟,心里的大石头这才仿佛落了地。我递过手里自己抄好的那份信笺给凝雪,轻声说道,“这个,送去西宁给十四爷。”
春妮起先还不十分明白此间的缘由,傻傻站在一边,待看到此处,心中大约豁然开朗,竟是吃了豹子胆,上来欲要抢夺凝雪手里的信笺。
凝雪一个转身轻松躲过,出人意料,春妮并未罢手,扭过头来又是一扑。
“春妮,你这是要干嘛?”我被她的举动所震,木然问道。
春妮转过身子来对着我,板着一张桃花脸,肃容道,“福晋,奴才不知道那信中写些什么,奴才只知道,这个信是三老爷送来让您交给王爷的。您把信烧了,也就罢了,怎么还竟然抄给十四爷?!”
凝雪冷冷瞟了春妮一眼,一边防备着她夺信,说道,“春妮,你放肆!主子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奴才可以过问的。”
春妮却不畏惧,反倒更加义正词严,“福晋,王爷对您不薄,冷了怕冻着,热了怕捂着,福晋您又何必那么执着,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说罢,趁凝雪不备,猛然上前一步,把信夺到手里。
“啊……”随着春妮夺信的动作,猛然,凝雪冲着屋子的角落尖叫起来,“老鼠……”
春妮骂道,“别吓唬我,哪有什么老鼠?这可是福晋住的屋子,啊……真有老鼠……”
“老鼠?”我最怕老鼠了,循着她们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见墙角一滩灰黑,那灰黑的头上还有一堆滴溜溜转着的贼眼,“啊……”尖叫着,我一下跃到榻上,顺手将脱下的鞋子提在手上,生怕那老鼠会爬过地下的鞋。
“怎么啦?”一片尖叫声中,四阿哥肃然推门而入。
手持书柬的春妮一下慌了心神,顺势将信背到身后,凝雪正巧站在那,于是,又趁机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信去。春妮哪里肯罢休,背着身子双手摸索着欲要抢夺回来。
幸好,这一切都未落到四阿哥的眼中,他只是一脸不解笑看手里提着鞋的我,问道,“怎么啦?”
为了掩护争抢信笺的两个丫头,我故意不拿眼睛去瞅她俩,向四阿哥指了指沿着墙边乱窜的老鼠,叫道,“老鼠,有老鼠。”
他一蹙眉,视线在屋里仔细地搜寻了一番,最后固定在窜动中忽然停下的那摊灰黑上,“这屋里怎么竟会有老鼠?”说着,伸出手来搀我,“你先下来,我让他们给你打扫干净了,别怕!”
我搭上他递来的手,把手里的旗鞋扔到地上,欲要穿鞋下榻,“啪”,不知怎的由春妮将刚得手的信笺落到了地上,凝雪见状忙双脚踩了上去,掩住那信,以防被四阿哥瞅见。
也许是听到了信件落地的声音,也许是为了吩咐奴才们打扫屋子,四阿哥边扶着我下榻,一边便要转身向凝雪春妮说些什么,我这会心里只是想着要掩护两个丫头,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四阿哥的脖子,叫道,“老鼠……我最怕老鼠了……啊呀……”
他一脸的好气又好笑,干脆一把把我横跑起来,说道,“别怕了,那老鼠碰不到你!要咬便咬我。”
我却只是缠着他的脖子不放,硬板着他面对着我,眼看着他身后的凝雪终于从自己脚下拿到信件塞进袖头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春妮愤愤然,死死踩了凝雪一脚,横过一个白眼去,扔下疼的原地单脚直跳的凝雪,泄气地甩门出去找奴才进来打扫屋子。
“哎哟……”随着春妮忿然的一甩门,屋外传来一阵娇弱的哀嚎。
“云姑娘,您站在门后头干嘛呀?”春妮向着门后问道。
“没,没,没干嘛。”墨云捂着额头扭头就想溜,偏偏一脚丫踩到了地上的一只小铁丝笼上。
四阿哥从容放下怀里的我,叫道,“慢着,墨云,你进来。”
刚要抬步的墨云听声只得悻悻然转身,拖拖沓沓,一步一挪地进屋来,垂着脑袋立在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提起手来,就朝着她额头上一下,虽是不重,但这记爆栗仍是敲得墨云“哦哟”一声。他笑骂道,“是不是你,放老鼠吓唬你姑妈?”
墨云却并不否认,只是撅着小嘴不说话,一边拿眼角偷觑我的脸色。
“长辈偏疼你,虽是可能有些心急,或是不对你的心愿。可疼你的心是不错的,你要知道好歹,下不为例!明白了?”他背着双手一脸严肃斥道。
墨云一手护着额头,她苦命的小额头,先是被春妮甩出的门拍到,又遭受了四阿哥的一个爆栗,这会正红得出奇,另一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点头答道,“墨云明白了。”
“去吧。”
“墨云告退。”墨云向四阿哥恭敬地一福,抚着小脑袋,唉声叹气地跨了门槛出去。
这边厢张起麟早就带进粗使奴才来,抓着了老鼠,清到外头去“过水”。一切停当后,张起麟躬身立在门内,回话道,“回王爷的话,殿神已然请出去了,这屋子是不是要里里外外再洒扫一遍?”
“都扫干净了。一会让奴才取了艾草来,角角落落都给我熏一遍。”
“是。”张起麟一俯身,倒退着出去。
我这才想起问四阿哥的来历,“王爷可有事找我?”
他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听说你三哥给我送礼来了?”
我指了指案上的小金佛,道,“看,就是这个。”
他的视线漠然扫过那尊璀璨耀目的至宝,最后黯然落在我的脸庞上,“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我冷笑道,“不过就是表个态度罢了,王爷这也看不明白?”
他笑而不语,片刻说道,“今年生辰不打算铺张,就请十三弟和十七弟来园子里头聚聚,宴席么,就设在你这,你让下头预备一下,不用麻烦,一顿便饭即可。”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春,你说小年糕喜欢我吗?喜欢吗?我很纠结。
——我觉得是喜欢的。四四,做皇帝的,要有自信。做男人要会隐忍。嗯……
哭……昨天晋江各种抽了,搞得偶一天没涨收,评论也都上不来,打滚啦……——早春芳华
☆、第三十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
“吧嗒……”酒壶脱出我的手掌,倾倒在宴桌上。
“啊呀,福晋,您这几日怎么总也混不守舍的。”一边的凝雪忙取过墩布来擦拭壶里泼出的酒。
我假意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偶尔有些失神罢了。”我怎么能不心不在焉,这几日,满心底里牵挂的都是那封给十四阿哥的信,不知那信他是否收到,又不知他收到以后会作何感想。
当时只是一时心急,可事后想来,如此行事未免莽撞。倒是帮了十四阿哥的忙,让他提防周围的耳目,然而,我又把四阿哥和年羹尧至于何地,他们不也都是我的亲人吗?
正在出神,冷不丁小腹上被惠心轻轻一抚,回头去看她,只见她笑眼舒展,说道,“莫不是那日庙会上拴的娃娃果然应验了?”
“去,”我横过一个白眼去,嗔骂道,“少拿这个调笑我。那日要不是你在一边揣着明白装糊涂,和十三爷故意作弄我们,我至于那么难看吗?这会还拿这个来打趣。”
“我们……,”十三阿哥一挑帘子进来,戏谑道,“这都称上我们啦,还不承认?嫂子,啊?”
我没好气地扫过一眼去,瞪得十三阿哥想笑也只得忍着,转移话题问道,“十七爷呢?”
十三阿哥懒懒坐到一边的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一捋袍摆,笑道,“十七弟知道嫂子不待见他,还跟四哥在前边磨蹭呢!”
懒得解释,也不想解释,就让众人都以为我就是不待见十七阿哥也好,面上固然难看,可也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惠心却是不解,过来玩笑地撞了我一下,问道,“哎,听爷说十七弟跟四哥提亲了,想要娶墨云,你不答应。为了什么呀?”
十三爷平日里对着外人少言寡语,圆滑低调,可对着四阿哥和十七阿哥却是个标准的大嘴巴,没把门,家长里短样样说,真是让人头疼。
“不为什么。”我淡淡答道。
惠心却好似铁了心要来做说客,拉住摆筷布菜的我,循循善诱说道,“十七弟文武全才,字好画好诗词好,品性更是在阿哥里拔尖的,他与墨云既然情投意合,你干脆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岂不大家欢喜?!”
我深呼出口气,放下手里的杯碗,坐到桌边叹道,“十七爷的说客还真多!”
惠心不好意思的一笑,乐道,“那你就答应了吧,别让四哥为难。”
【TXT小说:87book】我摇摇头,冷冷说道,“十七爷有了福晋,又有了侍妾,不缺我们墨云一个。”
【书】“毕竟是皇子侧室,不算委屈墨云。”十三阿哥终是也忍不住帮腔。
【TXT小说:87book】“委屈不委屈,十三爷怎么知道?!”我侧目冷眼瞅着十三阿哥,嘴里不客气的话却是已经出去,话出了口,才方觉得不妥,可已收不回来了,只等侧身向十三阿哥一个微欠,“一时失言了,十三爷莫怪。”说罢挑帘子出了正厅,回自己屋里,撇下了一脸尴尬的十三阿哥和惠心。
墨云对我不理不睬也好多天了,前几天居然还被她用老鼠戏弄,本来心里就憋了一肚子不爽快,这会儿便全无心思去吃什么酒宴,叫了春妮进来,卸了首饰去了袍子,就睡下了。
“福晋,今儿是王爷生辰,您如此行事,不妥当吧?”春妮端着我洗漱后的铜盆立在床边迟疑解劝道。
我只是一个翻身向里,脑袋枕在胳膊上,低声道,“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先躺下了。”
“可……”
我一个翻身坐起,不耐烦地低嚷,“可什么可,哪有那么多可是……”本来想借机撒撒心里的火气,可未曾想自己的猛一回身,吓到了床边的春妮,春妮向后一个踉跄,手里铜盆脱掌而出,一盆温水实打实地全泼在了窗下的暖炕上。
瞧着她狼狈的样子,我实是不好再发作,只得放缓了语气,“把地上的水抹了,炕上的垫子,明日再收拾吧。”
估摸着她也是见我发了脾气,不好再多说,干嘛捡起铜盆,一个俯身吹了稍间的灯,躬身退出去。
心绪不好,说不清是何时入的睡,可睡实了以后,倒觉得一觉香甜。直到窗外大亮,温暖的冬日阳光透过格棱窗洒进室内,在地上画出格格方影。
“嗯……”迷蒙着眼,我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左肩上搭着一只骨干分明的大手。
一个激灵从被窝半撑里起来,瞧清了外侧的四阿哥,此刻我的长发居然还有半把压在他的胳膊下面,他牢牢占据着半张床,枕头早就全被他抢占,我刚才竟是安然地躲在他的一个臂弯里头。
刹那间,只是觉得脸烫,连耳朵、脖子,甚至于指尖都滚烫,顺手打边上另拿过一个枕头来,往里挪了挪,翻过身子背对他躺着,心想着,等他一会醒了就可以起身。
倏得,背后伸来一支长臂,将我挽回他的怀里,我回头瞅了一眼,他的眼仍旧怡然合着,就如他熟睡时一般。叹了口气,他朦胧间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嫡福晋,或者李夫人,或者钱氏,或者耿氏,或者宋氏了。
“王爷,醒醒,醒醒。”试了几次没能掰开他环绕我的手臂,便只得在他的臂弯里转了个身,掉过头去推醒他。
“嗯?”
“您压着我的头发了。”
他惺忪着眼,又眯了会,才缓缓睁开星目。我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叫醒他了,此刻,我与他脸对着脸,鼻尖间不过拳头大小的距离,彼此呼吸可闻,四目相交。他的一双眼睛长得煞是好看,带着少见的笑意,仿佛满天的星辰都融化在了里边,璀璨的光辉闪动。
我下意识的,不舍得将目光移离那双眼睛,仿若就想那么一直看下去,任由它把我带进层层的漩涡。他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就这样,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映荷,”终是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周边的寂静,“你为什么叫映荷呢?”
我噗嗤一笑,心想,这个你该去问年遐龄老大人啊,嘴上却说,“因为我生在荷花开遍的季节啊,可能父亲希望我能像映日的荷花一样美吧。”
他歪歪枕在一只胳膊上,低声道,“我却觉得你更像腊梅,凌寒独自开,经霜尤艳、遇雪更清。”
我莞尔一笑,问道,“王爷要起吗?”
“再歪一会,”他掖了掖被子,懒懒卧在一片温暖中,“昨日我生辰,你又未送礼。”
“我生辰,您也从来不送我东西的。”我也又往被窝里面躲了躲,说道。
“那今日就换我来补那些礼吧,”他怅然道,“你一直想要的,我答应你。”
“我一直想要的,什么?”一时竟未解出他话中的意味,须臾,我明白了,心里一阵惊喜,却也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到那日,您准我离开?”
他瓮声瓮气,似是在低喃,“你总也不快活,如果这样能让你快活,你就去吧。”
“谢谢,谢谢你!”我仰头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眼眶中竟有一丝湿润,如此得来不易的承诺呀。
“你……你称我你了。”他毫不避讳地凝视着我,好半晌,才翻身掀被而起,“来人。”
外头的丫头闻声而入,端进早已预备下的盥洗用物,凝雪和春妮则上前伺候我们穿衣。凝雪瞥了眼凌乱的床铺,眼神迷离,不知道为何竟握着四阿哥的衣扣闪了神。
“凝雪姐姐,想什么呢?”春妮梳着我的长发叫道。
“没,没想什么,”凝雪惊觉,错愕地答道,自知失礼,忙低了头接着给四阿哥扣领扣,可不知怎么的,那硬玉扣子几次从她指尖滑过,偏偏就是扣不进去,四阿哥已有些个不耐,低睨她一眼。
见状,我推开一边梳头的春妮,起身过去,示意凝雪站开,“你走吧,我来。”说着,上前紧了紧四阿哥的领口,执起硬玉的领扣,小心翼翼地扣了进去,润滑的纽扣不偏不倚落在钮带里。
我抚了抚袍子,又蹲下给他抻了抻袍摆,嫣然一笑,“好了。”
一边的丫头捧过茶碗清盐和铜盆来,我都一一接了伺候他洗漱,他却只是笑眼看着我,安然享受我的礼遇。
“十七弟和墨云,你就先别棒打鸳鸯了。”我绞过手巾递给他时,他突然说道,“好不好的,先看看吧。”
今日,他已经给了我天大的恩惠,我实是不该在跟他拗着干,想着多相处相处也不算什么要紧,于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嗯。”
他接过手巾,抹了抹脸,顺手递给一边的丫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凝神注目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便也直愣愣地看回去,触目处,发现他的眼角竟已起了几缕鱼尾纹,脸上的肌肤也暗淡干涩,也没多思忖,转手从丫头的托盘上拿了膏脂过来,挖出一点,在掌心用体温晕开,用指尖轻轻地仔细地涂抹在他的眼角和脸上的干涩处。
手指所及之处,他先是一怔,随后纹丝不动任我涂抹。一直到手上膏脂用尽,我这才觉察到彼此间气氛的甘馨暧昧,我的双手正贴在他的脸颊之上,仰着脖子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干涸之处。而他的目光也游离在我的脸上,神思恍惚。
忽然觉得身后一紧,待醒过神来,才发现他怀抱我的双手,上方,他的脸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相触。
我一闭眼,忙挣脱出来,深深一福,“恭送王爷。”
不敢抬头看他的神情,只见到他窸窣的衣摆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孤独的红日
《一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