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见洛枫如此固执过,任笑迟暗叹口气,想到上次在于园挨的那一下重重的巴掌,便说道:“其实你妈很关心你,你难道感觉不到?”
“她只关心她自己,她只在乎她要的。”
“她要什么?”任笑迟问。
“她要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一个不会再把她赶走的男人,一个可以让她衣食无忧、不用再像妓 女一样四处找客的男人。”
“洛枫!”任笑迟丢开他的手,隐有责怪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贬低你妈,难道你没想过她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你?”
洛枫冷笑一声,将右手握成拳,“为了让我难堪,还是为了让我卷入黑道?”
“为了带你生存下去,为了保护你。”任笑迟说。
“她有什么能力保护我?”洛枫嗤之以鼻,“我只是她的一个筹码,一个让她讨取黑道大哥欢心的筹码。”
“只有强者才能保护自己的东西不受伤害,或许你妈认为在黑道大哥的保护下你们才能安稳地生活。洛枫,如果你妈真的只为自己着想,那她大可不必管你这个儿子,大可不必在你受伤时那么焦急,那么担心。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但我看得出来她很爱你,母亲的眼神是没有办法伪装的。”
“爱?”洛枫低沉地笑了两声,“她害死我的父亲,这叫做 爱?她让我受尽难堪,这叫做 爱?她从不关心我要的是什么,这叫做 爱?她随随便便就自杀了,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这叫做 爱?笑话!”
“那你要的是什么?”任笑迟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妈无视你的需要,忽视你的感受。你需要的是什么?你的感受又是什么?”
洛枫突然无言以对。
任笑迟又进一步问道:“你恨你妈,到底是因为她带给你难堪,还是因为她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爱?”再问:“你说你不相信爱,到底是因为你不相信这世上有爱,还是因为你不愿承认你需要爱?”
洛枫靠着酒架,低下头,身体像是承受不住任笑迟的连番逼问似地微微颤抖,沉声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任笑迟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问道:“既然你恨你妈把你带入黑道,那为什么不抽身脱离?既然你恨你妈自杀,那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关在酒窖里借酒消愁?你从不把谁放在心上,为什么对你妈却那么介意?你一向无所畏惧,为什么现在要躲在这里,不肯出去?很多人都说你无情,你是真的无情,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情?你一直说你一无所有,你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是不愿意接受你所拥有的?”
“别说了!”洛枫低吼一声,弯下腰,捂着胸口。
任笑迟怕他伤口又疼了,赶紧扶住他,温声说道:“其实你对你妈是有感情的,对吗?无论你再怎么怨她,再怎么恨她,母子天性都是无法抹灭的。洛枫,承认你自己的感情,不要再压抑自己了。”
洛枫沉默着,任笑迟能感觉到他全身紧绷。不忍他如此辛苦,她拥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用自己的力量支撑他。层层酒气环绕着他们,浓郁得不留一丝缝隙,浓郁得把他们密密地围在一起。吸一口气,便有绵醇的酒味窜进身体里,四处流动,似要把每个角落都要熏醉。湿冷的空气透过潮湿的衣服一寸一寸地浸进皮肤,任笑迟的手脚早已冰凉,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受不住,不知不觉中越抱越紧。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任笑迟感到洛枫逐渐放松了下来。“我曾经试图摆脱她和于德山强加给我的一切,”洛枫的声音在酒窖中低回徘徊,“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于德山告诉我,既然他已经认定我是连罗帮的接班人,无论如何我都摆脱不了,而且为了我的母亲,我也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洛枫停了停,“于德山说他保护了我母亲将近二十年,等他死后,我必须来保护她,这是我作为儿子的责任。我逃避不了我的责任,无论我再怎么疏远她,我都不能不管她。我告诉自己这只是责任,我不会再愚蠢得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可是,”洛枫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她自杀了。她并不需要我的保护,她无视我的努力,我还能出去做什么?你告诉我,我还能出去做什么?”
“你可以出去查清楚她自杀的原因,”任笑迟尽量控制自己不让牙齿打颤,“我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无缘无故丢下自己的孩子,或许她真有苦衷呢。”
“就算查清楚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有用的,对她对你都有用。”任笑迟对着洛枫的肩头无声地哈了两口气,“你妈爱你,而你却那样对她,我想她的痛苦不亚于你,如果你能消除对她的误会,理解她的苦衷,我相信她会感应到,会得到安息。而你也会从压抑中释放出来,做真正的你。”
洛枫没有再说话,任笑迟知道他在考虑。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一个不愿松开手,一个无意挣脱开。他是她现在唯一能得到温暖的来源,她是他现在唯一能得到支撑的对象。又过了一会儿,任笑迟实在是受不了了,牙齿开始打颤,身体开始发抖,即使抱得再紧也还是冷,终于忍不住颤抖着说道:“洛枫,我们出……出去……好不好?”
洛枫没有应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任笑迟又说:“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冻……冻死在这里,那我就陪……陪着你。”
话音刚落,洛枫随即撑开任笑迟,从头到脚看着她。
任笑迟一边搓手哈气一边说:“我们出去吧,这里太……太冷了。”
洛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脸上神色不明,终于说了声:“走。”
任笑迟裹着衣服,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和步伐不稳的洛枫相互扶持着,一起往酒窖口走去,留下满窖的酒气,几个空酒瓶,一摊玻璃碎片以及它们所见证的那场真实的谈话。
第六十七章
“医生,他怎么样?”任笑迟站在床边问道。
周伯清摘下听诊器,撩开床上人的衣服仔细查看伤口,最后说道:“还好,伤口没什么大碍,手上的划伤上点药过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任笑迟笑道,“谢谢你,医生。”又对床上的人说:“洛枫,这段时间可别再猛喝酒了,就是喝也只能酌量。要知道你在里面喝得痛快,外面的人可急得不得了。大家都很关心你,可别再让他们担惊受怕了。”
洛枫倚靠在床头,面色沉静地注视着任笑迟,听完她的话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孟氏兄弟,用虽显疲惫但仍不失威严的声音说:“我说过任何人不得擅闯酒窖,骁飞、骁阳,你们忘了我的话吗?”
兄弟两一听洛枫这样问,齐齐肃色恭声道:“对不起,枫哥。”
“是谁放人进去的?”
洛枫刚一问完,孟骁飞和孟骁阳几乎同时说:“是我。”
任笑迟越听越不对劲,不等洛枫往下说就开口问道:“你是想处罚他们还是想处罚我?”接着说:“擅闯酒窖的人是我,跟他们无关,如果你要处罚,就罚我。”
“谁放你进去我就罚谁。”洛枫冷声道。
任笑迟也不与他争执,只平和道:“他们是你的兄弟,如果连因为担心你想帮助你都要受到处罚,岂不是伤了你们之间的感情,以后谁还敢来关心你?你心里清楚当初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命令,既然你已经出来了,事情也过去了,又何必在意是谁放我进去的。帮规是死的,感情是活的,你是想要只听命令的手下,还是为你着想的兄弟?”
洛枫沉默片刻,最后说了句:“你们出去吧。”
任笑迟看向孟氏兄弟俩,对他们笑了笑,又对周伯清点了点头。再看向洛枫,眼里有着欣慰与赞赏。
出来后,孟骁阳让周伯清先行,然后拉着孟骁飞说:“哥,你早就知道枫哥会在事后兴师问罪是不是?我早该想到的,就算不是我们自己进去,也还是违反了他的命令。哥,你这次太冒险了,要是枫哥真的处罚,你就得挨一颗子弹。”
孟骁飞笑了起来,说道:“那你还抢着答应?”
“我们是兄弟,”孟骁阳说,“有罪一起受。”
孟骁飞拍拍弟弟的肩膀,兄弟深情就在这简单的动作中传递着。看向紧闭的房门,孟骁飞说:“我知道枫哥会问罪,但没想到他会当着笑笑的面。”忽然觉察到什么,孟骁飞不大确信地说:“我想枫哥并非真要处罚,而是……”
“而是什么?”孟骁阳问。
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孟骁飞转而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枫哥从酒窖出来后有点不一样了?”
孟骁阳想了想,说道:“是有一点。”又说:“刚才那个女人问枫哥是想要手下还是兄弟,他就不再追究让我们出来了。哥,枫哥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明确表示过我们是他兄弟。”
孟骁飞点了点头,不禁说了句:“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另一个人明确表示什么。”
暴风雨已经小了下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簌簌而下,像是一首震撼人心的交响乐在快要结束时剩下了尾声那一小段逐渐趋于平缓的音律,既可让人回味之前撼天动地的激烈,又可让人由此平复心绪。天地明亮了许多,暴雨冲刷过后,空气变得清爽明晰,雨味混合着草味和泥味靡靡散散地浸渍其中,有几丝几缕还游过闭合的窗户潜进屋里,只是夹杂在其他的味道之中,难以让屋里的人捕捉到。
任笑迟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从酒窖一出来洛枫就吩咐孟骁飞找件衣服给她换上,本来孟骁飞要从女佣那拿件衣服给她,她说既然人不在,不好擅自拿人衣服,叫孟骁飞随便找件他不穿的衬衫给她就行了,结果孟骁飞就拿了件银灰色的衬衫给她。任笑迟往四周看了看,想找张椅子坐下。只是房间里除了摆在窗口的一张躺椅外,再没有其他椅子。坐到窗口就离洛枫远了点,还是算了。任笑迟低头看看柔软舒适的地毯,想席地而坐,又觉得这样不妥,便又作罢。任笑迟想坐下,一是因为来时走了很多路,现在腿有些酸;二是因为就这样干站着让她有点无所适从。自从孟骁飞他们出去以后,她和洛枫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一直看向窗外,大概正在想他母亲的事,而她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看着洛枫憔悴的脸色,任笑迟觉得他该好好休息一下,于是问道:“洛枫,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想起他喝了那么多酒,该吃点东西了,又问道:“或者先吃点东西再睡?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去给你……”任笑迟本来想说做点饭菜,但是舌头转了个弯,说出来的便成了:“煮碗面?”之所以没说做饭,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疏于行动,烹饪水平已大不如前,自己能凑合,难保洛枫也能凑合,不如面来得拿手方便。
洛枫没有立刻回应任笑迟的建议,过了一会儿才低沉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任笑迟笑了笑,说道:“走来的呀。说起来,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半山上呢。这里环境真好,又安静又漂亮,你可真会选地方。不过这里的房价应该很高吧,我看见山脚的那些房子……”
“任笑迟。”洛枫打断她。
“是。”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洛枫问道。
任笑迟正起脸色,语带请求地说道:“洛枫,你能不要问吗?这些并不重要,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洛枫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一样,淡淡地说了句:“你又想袒护谁了。”
“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任笑迟说,“你是不希望有人透露你的情况,还是不希望我知道后来找你?”
洛枫把目光从任笑迟身上移开,重新看向窗外,冷冷地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
“你不想再看见我,”任笑迟接口道,“可是我想见你。”
“没有必要。”洛枫说。
“有必要。”任笑迟说,“对我来说,有必要。”
洛枫稍作沉默,问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真不想见我。”任笑迟说。
“不要自以为是。”洛枫的语气有点烦乱。
“是不是自以为是你知道。”任笑迟说。
洛枫张口欲言,只听任笑迟又说:“洛枫,有时候话说得太绝对反倒显得不太高明,不高明就有点可疑了。”
洛枫一时哑口无言,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任笑迟,遑论来说服她,让她离开。他不能再见到她,没有理由。
沉默片刻,洛枫忽然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睨视任笑迟,轻狂地说道:“我受够了你这种什么都给不了我的女人,别的女人能给我快活,你能给我什么?”顿了顿,又从床上站起来欺近任笑迟,轻 佻地说道:“其实要我见你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做我的女人就行了。怎么样,你愿意吗?”
任笑迟满脸惊愕地看着洛枫,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如此不尊重,如此轻浮,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任笑迟握了握拳,然后就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发了出来。“好,”她的声音说,“我做你的女人。”
这下轮到洛枫满脸愕然了。本来以为他这样说能让任笑迟知难而退,以为她绝对不会答应,而且还会愤然离去,本来以为她绝不可能忍受这种羞辱,可是她居然……居然答应了。
任笑迟定定地看着洛枫,又说了一句如誓言般的话:“我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洛枫像被她的话烫着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床沿,顺势坐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任笑迟。良久,他才犹疑地问了一声:“为什么?”
看着洛枫难得退缩的样子,任笑迟忽地笑了起来,说道:“这不是你提的条件吗?怎么我同意了,你却好像不乐意了?要说话算话啊,洛枫,你可不能食言。”
“任笑迟,”洛枫皱了皱眉,压着声音说,“你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任笑迟敛起笑容,郑重地说,“如果只能以这种方式见到你,我愿意。洛枫,我想看着从过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看着你重新认识你以往所忽视的,重新相信你以往所否定的,重新接受你以往所拒绝的。洛枫,我想一直这样看着你,无论是以何种身份,无论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你能让我看到我想看到的就足够了。”
洛枫怔忡地看着任笑迟,对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乱得很。他想从这乱中抓住什么,却不能确定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压下心头繁杂,洛枫冷淡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的自我牺牲。你回去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女人多的是,我又何必非得找你。”
“不,这不是同情,”眼看洛枫要反悔,任笑迟连忙说道,“也不是自我牺牲,我……”她突然卡住,没有再说下去。
洛枫紧紧地看着她,问了声:“你什么?”
“我……”任笑迟暗自犹豫挣扎着,顷刻之间,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洛枫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爱你。”
洛枫突然像被定住似的分毫无法动弹,短短的三个字把他的理智和清醒击得粉碎,只能木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坠雾中,如梦似幻,分不清他所听到的、看到的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虚。直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才猛然惊醒,浑身一震,终于意识到这全是真的。
任笑迟抬起头来,脸上已是一片红晕。她笑了笑,略显疑惑地说道:“唉?你不是情场老手吗?怎么这个时候这么不解……”
话还没说完,她就猛地被拉入一个宽厚的怀中,随之而来的是如暴风骤雨般的唇舌纠缠和如火似焰般的相拥。任笑迟闭上眼睛。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就让她随着这火化灰化尘吧。
第六十八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平缓的尾音部分也结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风雨带给世间一次强有力的涤荡之后,留下了一个澄澈清亮的世界,而拨开云层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