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一切皆为虚幻。
佛说: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晨钟暮鼓,苍松翠柏,静谧的院落,平淡的生活。
原来听惯了佛经,果真能生出一种看破红尘的苍凉来。
沐浴,更衣,焚香,去正堂找方丈,“大师,请为我剃度。”
“冯姑娘心中无佛。”
“可是我眼里有佛。”
“你尘缘未断,凡心未了。”
“剪去这三千烦恼丝,也便断了红尘心了。”冯清蓉并未梳髻,一头乌黑的发直垂到腰际。
弘常大师笑道:“冯姑娘所言非也,向佛是因,断发是果,因果不可颠倒也。”
“大师,欲知过去因,现在受者是。欲知将来果,现在作者是。念佛是因,成佛是果。”
弘常大师再不言语,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半晌方道:“明日皇上驾临本寺,冯姑娘若有疑问,可求问皇上。”
冯清蓉明白了,原来不管她心中有佛还是没佛,出家都是奢望。纵然佛法无边,可皇上是天子。
虽不能出家,可日子还是照样得过。依然拎了水桶去提水,昨日去正堂,因掌管花木的小沙弥在移种花草,害得她沾染了满裙裾的黄泥。
皇上一来,寺庙到底不同以往,格外的安静与肃穆,且多了些喜庆。
赵淑妃诞下了皇长子,今日恰满月,在宫里剃了胎发后,皇上特地来求长生符。皇上登基十六年才有第一个儿子,恨不得举国同庆。那赵霆怕也是因了赵霜的恩宠,所有的过犯都既往不咎了。
摇着辘轳,满满的一桶水打上来,仍是倒去多半,桶里只留少半。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心不定,神不属,差点被人撞到在地。方开口道歉,却听来人惊讶道:“如兰?”
如兰?!那是娘的闺名。
下意识地看向来人,那人一身黑色劲装,脸上蒙了黑纱,只留一双精光四射的眼在外面。
是刺客?!她顿时警觉起来,隐约听到正堂方向传来兵器的叮当声。
“你是谁?温如兰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娘,我叫冯清蓉。”犹豫了下,复开口问:“你认识我娘?”
“你姓冯,你是冯延年的女儿?”
“是。”
听了此话,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转为喜悦,他伸手扯过她的手腕,“跟我走。”
“不!”她本能地抗拒,他是个陌生人呢。
那人逼近来,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冯清蓉一惊,手里的水桶当啷落地,洒了满身的水。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他的声音充满着诱惑。
是不是走了就可以不再想起先生?是不是离开了就不必纠缠在种种算计中?这实在是个太具诱惑力的提议。
她看向他,点点头。那人眼中漾出笑来,“你长得真像你娘。”说罢,挽了她的腰身便要纵身跃起。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哪里跑?”紧接着,数粒石子呼啸而至,粒粒指向那人面门。
情急之下,那人松开手,堪堪避开石子,却在这一瞬间,另外一人早将冯清蓉拉至怀里。
那人凝神看往冯清蓉,微微点了下头,瞬即掠过树林,消失不见。
“他是谁?”赵霆看向怀里的她。
冯清蓉尚未自方才的惊恐中平缓过来,只看了看那双冰冷依旧的眸子道:“我不认识他。”
“那你还跟他走?”赵霆怒极,恨不得立时将她掐死,正堂那边局势稍稳,他就赶往静园去看她是否安好,却没想到竟然看到她傻乎乎地要跟那人走。她平日看起来精明,可到了危急时刻怎么如此糊涂?皇上既然来此,他怎可能不前来护驾,他既在此,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寻她。她只需拖上片刻,他就会赶来。可她偏偏那么傻,要自己送上门去当人质。
“我有选择吗?”她亦冷冷回道。
“他并未胁迫你。”赵霆看得仔细,那人只是环住她的细腰,并未用力,且,石子飞过去时,若是寻常刺客必定伸手拉过她挡在面前,可那人却是松了手,自己避开石子。
这说明什么?那人不想伤她。
“那些人自南越而来。”赵霆提醒她,若他们认识,那么她就可能是通敌罪。
“他们从哪里来,跟我毫无关系。”冯清蓉低头,看着丝履上满是脏泥,裙裾也脏了。这身衣服也该洗了,她无奈地捡起水桶,回到水井旁。
赵霆默默地看着她放下井绳,双手摇着辘轳打上水来,倒掉大半,用手提了,慢慢地走。整个过程,她一眼都没有看他,仿似身边没有这个人一样。
三月的天,果真仍是冷的,寒气透心,她跟他终成陌路了。
清晨的寺院,万籁俱寂,只有钟磐受到长长一击后留下的袅袅余音,与日光相融,与紫烟纠缠,犹如梵乐般扫除了世间污尘。
住久了,竟养成早起的习惯。每日,晨钟一敲,她必定起身,慢慢走在寺院里,聆听钟声余音缭绕。
天一日日热起来,蚊虫也多了起来,夜夜叮咬得她睡不踏实。那日素心见她脸旁被蚊子叮了个大包,遂送来一瓶膏油,其中似是含有薄荷,有淡淡的清香。慧觉大师倒是自那日再没见过。
不见也是好的,免得又想起那些话来,心里还是痛。
五月十八日,冯清远遣人来接了她回府。
冯家极为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比清茉成亲那日都要喜庆得多。
“蓉儿,你看,明儿才及笄,已有许多人给你送了贺礼来。”冯清远笑着一一指给她看。
“三哥倒是越来越通达了,这些人分明就是打着蓉儿的名头来巴结三哥。”冯清蓉淡淡地扫了一眼满桌的珠宝玉器,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顺手掂起一张拜贴,上面写着:恭贺冯六小姐芳辰!落款是应城守备郭书良。却原来,不但京里有人送礼来,连地方官员都有人赶来凑热闹。
“这可不是我的面子。”冯清远凑近她的耳边,“是定北王爷跟知恩王的面子,他们送了礼,百官谁不跟着巴结。”
定北王爷?!是慕容子风送来的吗?冯清蓉一阵眩晕,脸色也有些煞白。勉强稳住心神,在最显眼处看到了慕容渊的名贴。他的礼倒别致,是用磨圆的驮骨穿成的佛珠,长长的一串,该是一百零八颗吧,据说可以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呢。伸手拿起来,原以为会触手冰凉,没想到掌心却感到温暖光滑。骆驼的骨头磨制的,不提贵重与否,单费得这份工夫就令人叹息了。
佛珠旁边是知恩王送来的礼,一把玛瑙梳子,柄部镶嵌了十二颗硕大的红宝石,这样阔绰的贺礼,正合他素日出手阔绰的形象。轻叹了一声,再无心思多看那些俗物。
冯清远见她神情委顿,以为路上受了颠簸,柔声道:“蓉儿早些歇息吧,明日应酬客人,可得打起精神来。”
冯清蓉忙点头,恹恹地回了听雨轩。
47
47、姻缘天定 。。。
破晓时分,她习惯性地起身,却没有了往日悠长的钟声。不过三个月,她已习惯了寺院的晨钟暮鼓,可是需要多久才能习惯先生不会出现在她身边的事实?
犹记得去年的今日,他拥她入怀里,说及笄那日,会来冯府求亲。如今她及笄了,他却不知去了哪里?尊卑有别,贵贱有别,他们的距离太遥远,她怎样追都追不上。就如那个雪夜,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跑,却始终赶不上他的步子,只能倒在雪地里哭。那一次,他终是回头抱起她,而这一次,他可会再回头?
草草吃过早饭,秋菊替她梳妆打扮,描描画画折腾了许久,才举起铜镜来让她看,“待行了礼,将前面的刘海梳上去,小姐就更美了。”
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他不来看她,她又何必费心装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眸皓齿,眉目如画,齐整的刘海掩藏了额头,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由低叹:“真不想长大,一辈子当个小孩子,该有多好!”
如果总是十三岁,是不是先生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被丫头们簇拥着缓缓行至大夫人处,那里已聚集了众多女客。大嫂任宛如正含笑在招待客人。看到她微胖的身形,冯清蓉才想起昨日匆忙,竟然还没去看望已三个月的小侄子。
一片艳羡声中,大嫂将她的头发打散,理顺,重新梳了个如意富贵髻,大夫人亲自将一柄精致典雅的碧玉玲珑簪松松地插入发髻。
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女人了。
机械地维持着含蓄的笑容,优雅地跟周围认识或不认识的女眷点头,感谢她们拨冗前来,人一层层围上来,又一层层散去,竟不知有多少人来观礼。
方与李尚书的千金客套完,大夫人的丫头玉兰走来道:“六小姐,三少爷请你去议事厅接圣旨。”
圣旨?!冯清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匆匆进了议事厅,屋内乌压压已跪倒一片。见她进来,手捧圣旨的黄衣小太监捏着嗓子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冯太傅之女冯清蓉柔嘉淑顺,温良贤德,品貌出众……”
冯清蓉跪在地上听着诸多溢美之词,越听心里越凉,果然太监念道:“与威武将军赵霆堪称天造地设,特将其许配威武将军为妻……”
不,不要!她不要嫁给赵霆!未等太监念完,她蓦地站了起来,拔腿向外跑去,没头没脑地跑出冯府正门,迎面撞到一人身上。
冯清蓉顾不得理会,只是一径地跑,直到醉然亭边才止住步子。
“怎么了,蓉儿?”楚天阔跟在后面问。
“家里人太多,出来透透气。”冯清蓉勉强挤出来个笑容,扶住一棵柳树,暗自调着气息,视线却不停地四下逡巡。
正值盛夏,游人如织。去年此时,与先生一场赌局,先生扮成清贫书生在此苦读,今年他可会再来?
眸光扫过无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背影,最后凝在一个修长挺拔的藏青色身影上。那人墨发如瀑,以青色绸带紧束,头上一顶青玉冠,极为普通的男子装扮,可是她还是知道,是他!
他果然来了!虽未到冯府,可他在他们初识的地方等她。方才的绝望忽地不见,希望的嫩芽悄悄露了头。
“风哥哥,快,刚出炉的。”甜美的声音生生止住了她欲上前的脚步。
柳荫下,急步走来一个少女,圆圆的鹅蛋脸,眼如点漆,腮若花红,周身洋溢着健康活泼的气息,素净的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包里的东西似乎很热,烫得她不停交换着双手。
“茗儿,我来。”藏青色的身影迎上前,接过油纸包。
“瞧瞧,都红了。”少女娇嗔着伸出葱白的玉手,指尖果真红了一片。
慕容子风握起那双小手,放至唇边,轻轻地吹,“疼吗?”
疼吗?冯清蓉举起右手,指腹赫然两道深陷的指甲印,可会有人捧了她的手问——疼吗?
抬眼,再度看向那边。秦香茗看到她,浅笑着点点头。
慕容子风也缓缓转过身来,正对上冯清蓉直勾勾的眼神,本就破碎的心硬生生地又被撕成两半。她竟是又瘦了,浅蓝的衫子有些肥大越发显得腰身不盈一握,一双手白玉一般死死绞在身前。她的额发已经梳起,露出明洁光滑的前额,一双黑眸莹莹蕴着泪,唇角似是在笑,那笑却比哭都难看。
挣扎着移开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慕容子风含笑着看向楚天阔,“楚公子别来无恙?”楚天阔回了礼,转头去看冯清蓉,却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路旁的柳树,两滴清泪挂在腮旁。
“蓉儿——”楚天阔柔声低唤,她脸上的绝望与迷惘让他担心,也让他心疼。
“楚大哥,我有些饿了,去喝酒可好?”
“好啊,不过我原本想去府上叨扰一顿,没想到又被你讹了去,赶明定找补回一次才行。”
冯清蓉强扯出一丝笑容,随在他身后进了醉仙楼。
慕容子风拉着秦香茗急急地走,待拐了弯,再也感觉不到身后目光的追逐,才松下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寻了一颗大树,靠着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没有。
“风哥哥,这两个是猪肉白菜馅的,这两个是茴香馅的,你尝尝。”秦香茗挨在他身旁坐下,打开手里的纸包。
“我现下倒是不饿,你先吃吧。”他摇摇头,不由自主地望向适才所站的地方,视线被柳枝与游人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方才冯清蓉尚未走近,他已知道她来了。她身上的药香极淡,可他就是能自众多花香草香里分辩出来,她的脚步很轻,可他还是能够自纷乱噪杂的声音里区别出来。三年来,她被他捧在手心里,养在心坎里,她的一举一动,他如何会不晓得?明知道,她必定会来醉然亭,他还是携着秦香茗来了,他不就是为了让她伤心,让她死心,让她恨他吗?如今心愿已遂,可心里真是痛啊,痛得他连呼吸都是那么困难。
“风哥哥,那个冯姑娘你以前认识吗?”秦香茗口里咬着包子,含混不清地问。
“怎么?”他答非所问。
“适才,她盯着你的样子好奇 怪{炫;书;网},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可能有什么伤心事吧。”
“也是,”秦香茗笑笑,低声道:“没准跟那个楚公子吵架了。”
听她提到楚天阔,慕容子风心里涌起一股异样,不愿再说话,便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嚼。是茴香馅的,冯清蓉爱吃的口味。去年七月,她自刑部回家那夜,他就是买的这家铺子里的包子。想是饿极了,她三口两口吃完了整只包子,差点噎着。也不知,日后她再吃包子,会不会想起他?
此时的冯清蓉正在醉仙楼大骂赵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明明在清水街,他说会跟皇上收回请求,可如今皇上竟然还是下旨为他们赐婚。她竟是信错了他。
又想起方才慕容子风见到她沉默冷淡的样子,仿似没有看到她一般,心里更是凄苦。他口口声声说及笄之日会去求亲,他信誓旦旦地说此生非她不娶,现在却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弃自己。
一夜之间,爱情与友情都背叛了她!她还可以相信谁,可以依靠谁?
喝完了一杯,索性将酒杯一扔,拿起酒壶往嘴里倒。酒杯落地,“当啷”一声,引得四下的客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衣着光鲜的少女在大庭广众下喝得烂醉如泥。
楚天阔长叹一声,夺过她手里的酒壶,“该回去了。”
轿子停在角门,冯清蓉踉踉跄跄地下了轿,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楚天阔连忙扶住她。
赵霆恰自冯府出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