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弼面色白了一白,正迟疑间,忽然移步换形,左腕露出尖锐刀刺,身形如箭般扑向赵永陵,却在半途砰然倒地,不得动弹。众人一惊,但见弩箭分毫不差的插上他的胸口,血顺着衣料蔓延开来,他四肢肌肉抽动了几下便气绝身亡。
赵永陵视线掠过他的尸体,将袖中暗弩随意的丢在地上,目光环顾诸人,“能适时杀人夺符,又能很好隐瞒陆将军行踪,除了这周将军,还能有谁。”
这周弼本是朝中突然调派的官员,平常总喜欢颐指气使,众将士早看他不惯,他此刻死了,却也未有人替他悲伤,再说……
小陵王说,他是杀害陆将军的真凶啊!
小陵王的话,岂会有假!
现在重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朝廷要杀小陵王,这可怎么是好!
崔铭冲怔愕,“你杀了他,如何证明清白?”
“清白?”赵永陵疑惑的看着他,仿佛对方问了一个很是愚蠢的问题,“若能有证明清白的机会,你以为容辞会冒险叫亲信传话让我做逃兵么?
云阳侯赵劲远谋反?呵,几十年为大雍鞠躬尽瘁,无数次险亡战场的护国大元帅忽然与华国勾结,企图造反,当今圣上就一点都没有怀疑的痛下杀令吗?还是说,真相是什么本就不那么重要,皇帝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吧。
赵永陵想起那个庆国兵马指挥使风轻宁曾言,“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这话你可听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不是不舍弃之,只是璧能护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信念——守护百姓、家国的信念,爹,您也是这样想得么?但您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我和云水,所以才希望我们在看到信时,能够逃离得远远的,是么?
可是爹,即使这样,还是远远不够啊。
赵永陵看着偌大的天地,悲伤而柔和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在这一刻,他看穿了所有的真相,他可以感受到漫漫天际中那双幕后操纵的手,如何步下一局又一局的棋子,而最后棋局的一步,停驻在自己足下。
北面,是华国的领土,等着他的是敌人的凶残;东面,是阳谷关,等着他的是埋葬尸野;南面,是晋阳城,是大雍,等着他的是无情的杀戮斩刑;惟一可逃的,想必是西夏国吧。
不久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白某很乐意交小陵王这个朋友,我此行向西,大抵会在西潇山游玩数日,若是……小王爷到时得闲,愿与品茗对弈。”
赵永陵目光遥落在西方的那座棱川之上,曾经年少的灼热之气已经消失殆尽,再次抬眸,只余彻骨封冻的冰凉,“白染,你都是算计好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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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潇山深处,白云缠叠蜿蜓峰峦之间,浩如烟海,洗尽铅华。
闲情听茶,茶过三鲜,两位白衣公子围炉而坐,啜茗对弈,卓然而独立。
“现下阳谷关已遭攻陷,事态如少爷所料,”白枫的声音略带憾意,“赵劲远他们,毕竟是英雄好汉。”
白染缓缓地喝了口茶,闲逸的目光别有几分温润,“端在高位的那些人,本就该做好随时被牺牲的准备,尤其……是忠臣。”
白枫微微蹙眉,“我白氏一族当年遭大雍赵家军屠尽,公子要灭雍,确是无可厚非,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破阵图赠予华亚卿,何不让华国夷了雍境?”
“夷平之后呢?”白染含笑,“你当真以为华国有能力将大雍据为己有,有能力管束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子民?纵然华国君王好战,他们还有个与大庆风轻宁齐名的丞相贺瑜。华国攻雍,只为得到利己条款与钱财从而强国,还不至于虚耗兵力等着其余三国来个瓜分自己领土。”
“少爷的意思是……”
白染稍一思索,落下一子,“大雍既然不会亡,又何必便宜华国?倒是利用这一战,除去太子,辅佐一个只知权术不懂抚育万民治理天下的君主,十数年后,我再前来将这空壳子一举击碎,岂非轻而易举?”
“就算太子无法登基,仍有廉明之称的三王爷,如何能保证他不会逃过此劫,大雍若有他治理,只怕国力有增无减,少爷何不亲自留下复仇?”
“留下?”白染朗笑数声,“我还未游遍天下名川,品尽天下美酒,称霸过江湖,搅乱过武林,也未尝试与一个貌美佳人相爱,认识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人生短短数十载,岂能让复仇占据了?何况……我这一计拉下了太子党,待到时机成熟,三廉王一党,又岂能逃过?”
当今大雍朝内,太子党以赵劲远掌控兵权为甚,三廉王的最大支持便是丞相容魄天,在双方势均力敌的局势下,鲜少有人将目光移到其他王爷身上,在白染看来,这就是一种时机。
二王爷天生残疾,四王爷资质平庸,五王爷其母身份卑贱,六王爷喜好清闲,九王爷年纪尚幼,那么最有可能的人选就剩下七、八二位王爷了。
从这入手就能寻到许多支线,例如有相才却屈居吏部的华亚卿、好大喜功却不受重视驻扎边境的西门傲、御林军统领高放的父亲因太子主张的律法处以极刑而隐忍数年……当将这些与太子或三廉王的利益起冲突的人连为一线时,就能够布下一道天下名局。
第一步是御林军高放策划的一场的逼宫,再适时让三廉王的督军恰到好处的闻风赶去解救,要把握好这个时机并不容易,首先要确保太子不能再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这就要看华亚卿在太子府有没有眼线,只要太子妃或世子出了点小状况,一切就轻而易举了。
当高放宁死不供而咬舌自尽时,震怒的皇帝必然誓要查明幕后主使,这时安排一个看似逃脱的御林军被擒,并在他身上搜出太子的相关信物,就算证据不充足,太子也免不了蹲蹲天牢,太子党更免不了求情,尽管此时的求情只会让天性多疑皇帝更加愤怒。
那么倘若这种时候,边关来了一条消息,说赵劲远勾结华国欲要助太子谋反,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是第二步棋,这步棋的施展倒是甚难,毕竟冤枉一个护国元帅绝对不是进进谗言做做伪证便可轻易了事的,若非信任,哪个皇帝会愿意将兵权尽数交予的?故而,既然说勾结,那便让西门傲以赵劲远的名义真正勾结,而从中的蛛丝马迹,好比华军得知大雍南阳军调遣的秘密,亦或是破城的途径,华军中自然会有大雍的奸细告知皇帝——赵家军有人与大华暗中勾结。
西门傲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独善其身,在关键时候往京中送上一道折子,提到关于赵劲远的谋反之举,以及仿造字迹的通敌密函,彼时皇帝早已因太子怒不可遏,收到这东西,哪还能保持理智呢?可毕竟兵权在他人手,皇帝只能一边下令将云阳侯府上上下下押入死牢,另一边又封锁京道不让消息传到阳谷关,这之后,身为帝王,自然要想办法保护自己皇权,华亚卿的进言,就是一个契机。
在这番君臣间的密谈后,西门傲摇身一变转为与朝廷眼线,事态既成定局。皇帝依照华亚卿所言设下歼灭赵家军的陷阱,再按锦囊妙计驱退华国,一切顺理成章,各自得益。
在白染得计划中,必杀之人除了赵劲远,还有容魄天。
身为丞相的容魄天在察觉到阳谷关之危时,定会潜人将消息传到赵劲远手中,那么索性让他得逞,这个道理和陷害赵永陵夺符谋反一样,安排容辞看到《雍衡论》而主动请缨,亦是为了在朝廷下令由他亲自捉拿并执行斩杀赵永陵的命令时,暗助自己的好友逃脱,从而让容家父子付出代价。
至于三廉王今后会否因此事颓败,那是连环计中的最后一计,不论第三步棋子如何下,都无法改变这个定局。
白枫看着自家公子的泰然自若神情,隐约可以感受他内心犹如逆风劈面的兴奋,当瀚海随着自己所预想的潮流变幻,千山万径尽在自己的五指间操纵,还有什么比这睥睨天下更来得酣畅!
徊徨之间,白染谈笑依旧,眸光却渐渐暗了下来。
那个大雍最耀眼小陵王,会如何选择最后一步呢?
心底深处不但没有快意恩仇的解脱,反而有种莫名悲怆的情怀。
在汴京,第一次领会到赵永陵的绝伦智谋和玲珑心思,那个身上散发着一种与自己十分相似味道的少年人。当想起他与好友在大街小巷谈笑风生,为了容辞偷偷跑来打探自己的虚实,在自己离京那日的校场同骑,诸如此类的肝胆兄弟,真令人羡慕啊。
白染伸手为杯添满了茶,笑意盎然,朝着东面的天空遥遥一敬。
赵永陵,若你选择逃脱,便是经过这西潇山我也不会下手,若你对我恨之入骨,誓要报仇雪恨我也不会留情,若这天下失了对手,还真寂寞得很。
洒却些许清茶,转手持杯就唇,白染将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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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局:苍天无情(上)(主题曲)
“回……回去?”
崔铭冲此刻脸上的肌肉近乎失控的抖动着,他看着眼前笑容明朗的少年,目瞪口呆的重复的一遍,“我们回……晋阳?”
赵永陵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从马背上取出包袱里的纸笔,“不不不,崔大哥你逃,其他人跟着我回去……”
话音未落,崔铭冲忍不住怒喝,“你在胡说什么!他们要杀的是你,该走的也是你!你……你怎么可以回去……回去未必有活命的机会……”
“不是未必,是必然。”赵永陵瞟了他一眼,疾笔如飞,将声音压的只有崔铭冲才听得到,“崔大哥,从这儿往西,一刻都不要停,西门傲既将兵符给你,你是惟一的证人,他不可能饶过你,我知道你不怕死,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倘若你随我回去,他们定然会利用令弟要挟你,待你死了,铭旭也必成为斩草除根的对象,相反你逃了,他需要确保铭旭周全,这是人质,不容有失,待到时间长了,你也销声匿迹了,他们位极人臣荣华安逸,便会慢慢失去戒心,铭旭也好你也罢,都会被淡忘,还有……”
赵永陵装信入封,交到崔铭冲手中,“途经西潇山若有人拦下你,你把这信给他们,想来会放你走。崔大哥,我知道你愧疚,可你以为没这兵符,我就能平安无事了么?不,他们有更多的计策逼我们就范,只怕到时受到牵连的永远不仅于此——”
“够了!”崔铭冲脸色一白,有些急切的拽着他的袖子吼道,“永陵,你胸有丘壑,何必白白送死?我们有两万的南阳军,还怕那些朝廷狗官不成?”
“崔铭冲!南阳军被冤枉为反军,有什么办法能够洗脱罪名?”赵永陵终于严肃了起来,他朝自己胸口一指,“周弼说的不错,唯有把我这谋逆之贼捉拿归案绳之于法才能够将功抵过,我怎可为一己之私害这两万兄弟?!”
当先一名先锋忍不住喊道,“小陵王,别管我们!”
“是啊,大不了真反了,我等愿追随小陵王,替元帅报仇!”
“对!替元帅报仇!”周围人皆颇为激动。
“什么叫报仇!”赵永陵骤然拂袖,声色俱厉,“华军入袭,大雍危在旦夕,你们不仅不逐敌,还想与我们自己的军队拼命,甚好啊,到时你们两败俱伤,华军坐收渔翁之利,你们的父兄妻孩都让他们杀了,你们的国没了家没了,这就算报了仇吗!”
他天生不能习武,加之连夜奔波身心俱竭,这冷然喝斥竟是拼尽全力,吼完之后已然浑身微颤,他扶住马微微喘息,看着众人悲痛、愤慨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心中涩苦难当,拍了拍崔铭冲的肩,“崔大哥,别令我让担心,再不走来不及了。”
崔铭冲不肯松开袖子,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你别用那些话来压我,现下朝廷缺兵之际,就算想对南阳军下手,也要等这战之后,你跟我一起走,待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赵永陵微诧的看着他,原来崔大哥还不笨啊,知道以退为进,知道留得青山,只可惜……
“朝廷命容辞捉拿我归案,可你看到他行动了没?”赵永陵眼眸深邃,“他不仅没有,还暗中托四福让我走,这说明什么?”
崔铭冲浑身一震。
“说明了他想自己做替罪羔羊,你可知协逆党私逃,这是什么罪?”赵永陵冷笑,“我若逃了,麒麟门的刑台上等着的就是他了,你懂不懂?”
这一刻,崔铭冲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赵永陵固然不会放弃南阳军,但他未必没有其他办法拖延时间、解决困境。他如此坚持,真正要救的,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容辞。
所以,不论再费多少唇舌,一切都是徒劳。
崔铭冲拼命忍着嘶叫,忍到唇齿打颤,下一刻不再看所有人,直接蹬蹄上马,他做了一个决定——一旦离开小陵王的视线,立即去死。
既然无法改变任何事实,那么就随元帅,随所有兄弟们一齐共赴黄泉,也好过行尸走肉存活于世。
然而,一个极轻极的声音淡淡传入耳边:“活下去。”
崔铭冲身形猛地一僵,但听身后赵永陵慢慢道:“活下去,说不定就能看到我们沉冤得雪,又说不定那些坏人统统病死了倒霉死了,说不定能遇到一个心爱女子让你重新相信这个世界,说不定你还能看到铭旭长大成人升官发财,说不定你能遇到一个高人让你成为绝世高手,替我们报仇雪恨。”
“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希望,崔大哥,你一定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痛苦更悲哀,但说不定很多很多年以后,你会懂得珍惜和超然,会来祭拜我们,常常想念逝去的兄弟,我们在天上看着,也一定会很开心。”
那个清晨,有一个少年如是说。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都在微笑,眼中晶莹的光芒,比朝阳更明朗,比星星更璀璨。
他对生,有着无比强烈的期望,不论在怎样的困境下都不知颓靡,不会放弃。
可是,他要回晋阳城,他要去赴死,他在生命的最后,将所有的美好和希望留给别人。
崔铭冲沉默良久。
“我会活着,不论发生什么事。”许诺般的语气,他不再逗留,骤然扬鞭疾奔,当眼眶盈满热泪,却不知是不是风沙弥了眼。
窒闷的空气扑面而来,赵永陵遥望着远方的天空,昂起头,闭上眼睛。
当双眼再度睁开,云雾倒映的眸中,天真逐渐散去,一点一点为冰霜所取代。
然后拂袖、转身,以一种王者姿态面对两万军队时,那股凛然之气散遍全身,他扬声道:“先锋马骏!”
一个身着铁甲的威武青年抱拳出列,“属下在!”
“南阳军将军为奸人所害,军不可一日无首,统领两万将士保家卫国,这责任你可担当?”
马骏大惊,但见赵永陵不容置疑的神情,不再犹豫,“臣愿担当!”
赵永陵眸中露出一丝赞赏之色,然而,他肃然道:“南阳军被诬为谋逆军,你未有朝廷正式的授权,凭什么妄言统率全军!”
“我……”马骏眼眶一红,“愿听小陵王令。”
“好。”赵永陵将手中兵符丢到他身旁,声音冷厉而肃杀,“南阳军先锋马骏,在逆贼赵永陵意图不轨之际,当机立断识破其阴谋,拿下兵符,率全军将其捕获,送押晋阳,南阳军愿听圣上一切调遣,拼死对敌,保佑大雍!”
全军震惊!
马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小陵王,你说什么……”
“入了晋阳城,你将这话说好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南阳军大将军!”
马骏双膝跪下,铁铮铮的男儿热泪滴落沙土,“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