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枝没命地狂奔,追着那些新鲜的脚印直奔海边,那里,那里仿佛就是黑水礁。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草屋,茉儿和鲛人都没了踪影。直到追出屋外才在黄沙地里发现这些还来不及被海风吹散的脚印,檀枝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沉到脚底,心口紧抽,脑后发麻——鲛人在报复!鲛人在报复!它要带走她最珍爱的女儿!
跑得越快,檀枝就越觉得体力在迅速消失,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跑着跑着就全身发麻,一个跟头便栽了下去。
“赵娘子,你怎么了?”旁边有好心的渔民过来搀扶她。
檀枝一看是村东的张大金,忽然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拽住他,连声哭道:“张大哥,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救救茉儿!”
“这是怎么了,快,慢慢说!”张大金忙丢开渔具渔网,反手一把扶起她。
“鲛人……鲛人抢走了茉儿!”檀枝口不择言,已经完全忘记这个渔村的最大禁忌——鲛人。村里那些发须花白的老者也许记不清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许会忘了家中晚辈昨日准备的丰盛鱼宴,但他们绝不会忘记五十年前那场黑鳞鲛人血洗渔村的惨剧。村中男女老少不分强弱都倒在血泊里,身下的腥红暗流从村东一直流淌到村西,奔腾成一条血色的小溪,就算历经沧海桑田也深深印刻在幸存者的脑海里——总有一天,他们要剥鲛人的皮,抽鲛人的筋,以最新鲜温热的鲛血来祭奠在那场杀戮中死去的亲人。
东海鲛人以黑鳞者其性最淫,口顖嗜血,生性残忍,好杀戮,常常攻击海边渔民。虽然檀枝当日救回的鲛人并非黑鳞,可对这个小村子里的渔民来说却是一样的。
张大金原本温和憨厚的脸刹那就扭曲,仿佛那仇恨自出生时就烙在心上。他暗暗捏紧了拳头吼道:“鲛人?!它们竟然还敢来!我去告诉其他人,咱一起杀到它老巢去!”
想到鲛人浑身鲜血淋淋的摸样,一线悔意蹿上檀枝眉头,却很快又被恐惧压下,她如今已经再顾不得其他,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
于是她点点头,泣道:“快些……我要去追茉儿……”
张大金很快就把附近的村民都集结起来,待寻到一路狂奔的檀枝时已在黑水礁边。黑如夜幕的海水带着摧杀一切的力量汹涌而来,令气势汹汹的众人有些退缩,虽然他们仇恨鲛人,却更害怕黑水二蛇。
“娘!”茉儿微弱的声音随海风飘过来。
“茉儿!”檀枝大声喊叫,却看见茉儿拖着鲛人依偎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边,浑身上下都是血,唯独脸色惨白如纸。
“茉儿,茉儿你怎么了!”檀枝不顾随时都有可能拍上礁石的巨浪奔了过去,她一把将茉儿抱在怀里,惊魂未定地嚎哭起来,“茉儿……娘找到你了,娘找到你了……!”
此时众人一拥而上把精疲力竭的鲛人团团围住,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恶煞般的凶光,手中握着的菜刀锄头蠢蠢欲动。
“茉儿别怕,娘带你回家,娘不会让你被鲛人掳走!”
“娘……”茉儿在她怀里艰难地探出头,澄澈的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快让他们停手……不要……伤害小鱼儿……是……是我……我要送……送它回家……”
“你送它回家?难道不是它要把你掳走么?”檀枝愕然止住哭泣。
茉儿用尽全身力气攥住檀枝的手,自齿缝里挤出一句:“不!是我……要送它……回家!”
檀枝蓦然怔住,她不禁想抬头望一眼被众人围困的鲛人,却惊心地看见一整排铮亮无比的大刀齐刷刷就要当头斩下!
惭愧,自责,悔意,霎时一起涌上心头。
“等等——”檀枝拼力吼出一声,阻断那凶狠锐利的刀光,见大家都疑惑地回头望着自己,她忽然冷笑道,“这畜生想要害我女儿,我要亲手杀了它!”
她的话不无道理,在场的人虽仇恨鲛人,却并没有亲身经历丧亲之痛,若是让深受其害的檀枝来动手,倒也最好不过。张大金把刀交到檀枝手里,面色严肃地说:“砍头,看准了就用力砍下去。”
这把普通的砍柴刀握在手里仿佛有千钧重,檀枝握着它一步一步走近鲛人,然后高高举起——
“娘!”茉儿哭着扑上前来想要阻止,但很快被众人拖住,“娘,不要杀它,不要杀它!”
“赵娘子,快杀了这畜生!”张大金出声催促她。
檀枝见茉儿被他们制住,心口扑扑跳得急,她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鲛人,趁众人都在照顾体弱的女儿时狠狠将刀仍了出去,劈手抱起鲛人就开始狂奔。
她的变卦令众人猝不及防,一时竟僵在了当场,直到她跑进黑水礁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赵娘子你这是做什么,快把鲛人放下!”
檀枝对他们的呼唤充耳不闻,只顾抱着鲛人拼命跑,只要到达海边,只要有海水……
人群里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这外乡人是要放走鲛人啊!大家快抓住她!”
一时间握锄头的握锄头,操柴刀的操柴刀,所有人一蜂窝地朝檀枝逃离得方向追过去,且不约而同地喊着:“快放下鲛人!不然你就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仇人!”
“娘——!”茉儿的惨叫声自身后传来,揪得檀枝的心撕裂一般的疼。原来是张大金见拦不住檀枝,就扯过一旁的茉儿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喝道:“你再不回头,小心你女儿!”
檀枝猝然回身,看见女儿娇嫩的脸上赫然浮现五个指印,心中似被利刃刺伤。她抱着虚弱的鲛人孤零零立在礁石上,看着底下的村民个个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觉心口一冷,刹那有寒意自后背蹿起。
鲛人微微睁开眼,发出极微弱的一声,“咿——”
“娘……快带小鱼儿离开……”茉儿已没有力气大喊,只能不住抽泣,可声音轻得很快就飘散在海风里。
鲛人却仿佛听见了,它立刻瞪起眸子搜寻,待看见被人拎在手里的茉儿时,它忽然开始用力挣扎,眸子里也蓄满了海一般深蓝的泪。
檀枝知道,鲛人是想用自己去换茉儿。滚烫的泪水自眼中砸落,她紧了紧抱着鲛人的双臂,面对张大金的威胁坚决地摇了摇头,瞳仁里露出决绝而狠厉的目光。
突然,她飞快地转过身,朝黑水礁的海浪里奔去!鲛人颈项间那朵清丽皎洁的白莲也在此刻被风剪断,倏然飘落在腥甜的风里。它忽然在此刻抬起了头,一双眸子变得血红如火,喉间逸出一阵极为动听空灵的歌声,那声调凄凉却不哀厉,明亮但不高亢,引得远处刚刚走出黑灵渊的连尚闻香猝然一顿,身旁的小白猛然竖起尖尖的耳朵,一双眸子灵动锐利地四下搜寻。他们身后那两条黑水蛇极其顺服地趴在礁石上,眼睁睁看着连尚取走了两颗鲜红的凝血珠,蛇目中露出臣服谦恭的神色。只是在听见那一阵鲛人歌声之后,双蛇霍然直起身子,吐出森森红信,一齐望向那座小小的礁石。
连尚身形一动,飞身朝暗香而去。
村民们见威胁已然无用,便再不顾情面将所有的锄头柴刀一齐狠狠丢向檀枝!
鲛人慌乱地惊叫起来,不断舞着双手想要挡掉那些雪亮慑人的利器,眼看着就要被击中,檀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一道白练横空扫过,所有的利器如同蛋卵击石一般纷纷落了下去。
众人骇然大惊,以为是遇见了什么怪物,惊惧之下竟然疯狂地举着刀子就冲将上来,想要把檀枝和鲛人砍成碎片。眨眼又是一道青光如虹劈过,所有刀子被撕成一绺一绺的软铁,吓得众人瘫软在地上,连亵裤都湿透了。
“是你……”檀枝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鲛鳞都没了……”连尚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听他强行催动鲛魄之力歌唱就知这鲛人业已濒死,只想赌最后一线希望求救。
连尚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便有清流徐徐旋转成圈将礁石下的茉儿轻轻托了起来,又缓缓落在檀枝身旁。
檀枝回过神来便扑通一声跪下,“求你救救他们两个,求你了!”
“小鱼儿……”茉儿伏在鲛人身旁,气息一点一点微弱下去,之前的鲛鳞完全不够救活她的命,如今已是旦夕之续。
连尚微微蹙眉,低声问鲛人,“这白莲是何处得来的?”
鲛人闻言勉力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里一片宁静,口中咿咿呀呀说着古怪的言语。
连尚默默听着,眼眸里渐渐浮现希冀,是她,一定是她。
“公……子,救救小鱼儿好吗?”檀枝全身在微微地颤抖,身子仿佛已被掏空,胸口钻心地疼。
小白嘴里叼着的那枝白莲迎风摇曳生姿,令连尚怡然一笑,“鲛鳞是鲛人赖以生存的宝物,一旦失去就不会再有。这白莲浸润了她的气息,既然送给了你,那么千瓣玉白,每一瓣都是你的鲛鳞。”说着他催动法力,召唤瑶池仙水细注而下,淌过玉雕般的花瓣,一滴一滴滑落在鲛人的鱼尾。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血淋淋的鱼尾已被银光闪闪的鳞片重新覆盖,在明媚的阳光下璀璨夺目。
檀枝与茉儿喜极而泣,手上残留的血迹已被风干,再说不出一句话。
鲛人握住檀枝的手,又拉住茉儿,深深纠起的眉头凝满哀伤,它眨了眨眼,就有一红一碧两颗晶莹润泽的珠子落在檀枝手中,滴泪成珠,泣血如歌。
“回东海去罢,别再偷跑了。”漫天霞光里,碧水淙淙如缕,自海底升腾而起,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长虹。在连尚的操纵下,温柔的海水徐徐托起鲛人,霎时化成一团湿气重重的雾,飘过令人丧胆的黑灵渊,直往东海飘摇而去。
“凝血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凝碧珠一颗值万金,你好好收着罢。”
檀枝僵若木人般跪在地上,望着鲛人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连尚睇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那枝白莲留下的余香还在,萦萦绕在鼻端,伸手贴上面颊,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她清凉的温度。他兀自笑了笑,缓缓走出黑灵渊,小白温顺的伏在他怀里,神色淡淡哀然。
泣珠: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出自——《寻古店》
14
卷施 之一 。。。
什么样的东西,什么样的人,可以无心不死?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连日来的寒流染透了绣楼,一名身着紫罗衫的女子静静靠在窗下,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丫鬟绿羡禁不起这冷风阵阵便伸手将帘幕垂下,见那女子衣衫单薄又回头取了一领银丝鹤氅裘替她披好,冷不防却瞧见她纤瘦皓腕上青筋淡淡的苍白肌肤,心下忍不住低低叹了一气。
旧日里丰盈秀美的小姐,竟也落得如斯憔悴,越发地伶仃素骨教人担心。
绿羡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也不知怎的,近日越发糊涂不中用了,总是忘记自己前一刻前一日做了些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几天前小姐外出游玩不小心淋了雨,回来被老爷训了一顿又病了两日,醒来后便是这样一副怔然无语的摸样。
可到底是几天前呢?绿羡忽然觉得头脑发懵,怎么也想不起来,反而还有些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扶着小姐卷施靠着的贵妃榻蹲了下来,鼻端蓦然飘来一阵淡淡的异香。
绿羡抬起头,目光落在小姐衣襟上别着的一朵红边白瓣的奇花上。那是一枝绿羡从未见过的花,它形如旋花流转,不同的是,花瓣为红边白瓣,层层旋转如绮丽的螺纹直达花蕊。绿羡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几乎连神识都险些随那旋花瓣儿掉进不知出路的如同迷宫一般的花芯里去。
“是了,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绿羡忽然低呼一声,终于想起这奇异花朵的来头。
那几乎是一个月之前,就是小姐卷施贪玩在外头淋了雨的那一日。绿羡随小姐卷施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一时兴起便起了抽花签的念头,可抽来抽去都是下下签,二人不免有些扫兴,眼看着天色渐暮只得准备归家。
“小姐可知为何花签总是不顺么?”这声音悦耳动听似扬琴跃动,引得绿羡四下探望。
只闻周围静谧,外头的嘈杂仿佛已被刻满梵文的幡幢挡在外头,一丝半毫也听不见。绿羡眼尖,觑见如来佛像旁的帷幕动了动,露出里面一方旖旎衣角,仿佛是谁的媚影悄悄闪过。
“莫非你知道?”卷施亦十分好奇。
“小姐,请至后院。”那声音说着就往一旁飘过去,朦胧间只瞧见一个五彩霞衣的背影,鼻端笼着淡淡的异香,似混合了多种花香蒸融而成。
绿羡扶着卷施循那香味徐步入内,一路只觉心旷神恬却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时,竟已身临一间古朴雅致的厢房。
“敢问小姐名讳可是卷施?”那声音柔柔软软,仿佛阳春三月的轻风。
“正是,你如何得知?”卷施与绿羡悄悄对视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讶异神色。
那女子宛然笑了一声,从内自掀珠帘而出,一身霞衣如流云委地,乌发流荇,美目如星,极是一番仙姿逸色。她步履轻盈似凌波,纤纤十指托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花,状如旋,花如莹,瓣上坠着几颗粉珠般的水滴,当一线天光划过水珠时,隐隐有光晕渐起,似十五当空照时的朦胧月色,皎洁而又飘渺。
“这是开花的卷施草,有缘与小姐相识,今日相赠算做见面礼。”女子皓腕微伸,将那花儿径直送至卷施面前。
“这……”卷施呆呆看着那朵花,眼眸里倒影着它的流光溢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女子盈盈一笑,“小姐不是总怨花签不顺么?只要小姐日夜将它佩戴襟口便能转下运为上运,否极泰来。”
绿羡见卷施有些呆怔,就伸手接了过来细细一端详:这花儿虽已落了枝头,却晶莹润泽仿似甫开骨朵一般,闻之仍有沁脾的幽香。
“切记,这花儿万万离不得身,若离了身,运道便落了。”女子依然笑着,可不知为何面容总似蒙在一层浓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绿羡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花瓣,忽而抬头笑道:“若是它谢了该如何?”
女子神秘笑了:“不会,它不会谢,只要让小姐终日佩戴绝不离身。”
卷施依旧神色木然,久久不肯伸手去接那朵花。
“果然……”女子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缕凝重之色。她伸手悄然一拂,还未等绿羡看清楚,那卷施花便又回到了她手上,望去轻和安详,在风中摇曳生姿。
“不如就让我来为小姐佩戴吧。”女子笑了笑,莲步轻移至卷施身旁,迅速将花朵别在她衣襟上,又低声喃喃了几句,这才松开手嫣然一笑,“好了,只要小姐不想将它取下,它便永不凋谢。”
方才尚呆滞无语的卷施,此刻似有清新活水淌过心间般,她牵动唇角生动地朝女子笑了笑,轻声说道:“谢谢……”
绿羡直觉小姐有些不对劲,自从进了这个厢房之后便行动迟缓表情生硬,可一佩戴上那卷施花便又回复往日摸样,仿佛之前只是她神思游弋去了远方,此时才渐渐回了神。
“小姐保重,我会再来……”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又远,绿羡几乎要以为那不过是个幻觉。因为就在一刹那,女子拂动的水晶珠帘,四周垂下的百花帐幔,还有茶几上古老的桃木茶盘,都在家丁闯入的一瞬间霍然消失了。
一霎如同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