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每个女人在生养第一个孩子时都老会想到自己的娘。”
“我发誓,我不会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她单独面对陌生与孤独。我要带着她成熟,我要让她幸福。”
云娘抚摩着我的背使我放松,我沉浸于乳娘身上熟悉的味道,“小姐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真想她永远在我的身体里面,我才能真正保护好她。我很担心事实是我还没有想清楚,就让她来了,或许我已经错了,错了……”
*
云娘抱的安平的样子让我感到很亲切,仿佛自己还是她怀中的那个婴儿。我半卧在床上,房间暖融融的。荷露带着两个侍女进来换火笼。
“看她睡得多香。”
“她长得像我小的时候吗?”我问云娘。
“这么小还看不出来呢。你小时候可难看了,她不要像你。”云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怀中的孩子。
侍女们看着我笑。
我微笑着说:“女儿再美,做母亲的也不会嫉妒。不过我倒希望她不要太美。”
“还说不嫉妒呢,哪有妈妈这么想女儿的?是不是安平?我们就是要长得比妈妈还漂亮,又聪明又和善。”
荷露走到我床前,“娘娘,火笼换好了。”
“好。”我看了看她,“怎么是你过来?太子不是说你识字,留在身边伺候的吗?”
“是的,郡主需要一位常侍。殿下让奴婢来。”她温顺地跪着,正对着我的是背光下青白色的额头。
“好好待她。”我转过脸去。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哲臻,甚至我们的女儿也仅仅在刚出生的那天匆匆的与他照了个面。他被传召进宫领导编一套叫《七略总集》的百科全书。我对此大光其火,并且在偶而见到哲臻时堂而皇之又含糊概括地将这个促狭的安排归咎于我们的父皇。那段时期哲臻对我的态度出奇地迁就,并且劝服我尽量不要将不满情绪带到东宫之外,同时他会设法常回东宫,但诺言和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上元佳节,合家团圆,召太子、太子妃、安平郡主入宫赴宴,共叙天伦。钦此。”
我接了旨,站起身来,“有劳阿翁,您请坐。”
布雷抱了抱拳,坐下,开玩笑似的说:“妃君诞下郡主后越发的容光焕发了。”
我牵强地笑笑,“哪里,一个孩子也真是让人操心。母后近日身体可好?”
“皇后娘娘凤体仍在调理之中。今冬天寒,娘娘几乎没有出过寝宫。就连皇上游幸温泉,娘娘也没有伴驾,这也是第一回。”
“我看母后的小疾并不凶险,仅仅是要多花些时日,春暖花开时或许就有起色了。”
“托妃君吉言。”
厅外由远及近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不一会儿荷露抱了安平进来,急得脸上居然出了汗,“娘娘,郡主一直这么哭,我又不知道……看上去怪可怜的……”荷露突然看到坐在堂中的布雷,立刻住了口,慌张地屈膝行了一礼。
“你怎么也不懂规矩了?能说主子‘可怜’?”布雷不怒自威地说。
荷露更加紧张地看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走下去,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一边拍着一边回到座位。安平渐渐停住了啼哭,带着眼角的两颗大大的泪珠看着我的头发。
“这孩子开始认人了,只要我和云娘。云娘还没有回来吗?”
“没呢,娘娘。”荷露握着双手拘谨地站在那儿。
我倒从没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笑,“好了,你替我送送总管……阿翁,恕我不送了。”
“岂敢,岂敢。老奴先行告退。”
我抱着安平回到后院,安平的眼睛一直不离我的头发,“看什么呢?”我点点她的小鼻子。
云娘走进来,“小姐,我回来了。南关市场真的不错,比东西市还要繁华,各地的东西都有,看我还给小郡主带了什么来?”云娘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玩意。
“是我的永州竹摇子!我童年最喜欢的玩具。”我惊喜地从云娘手里拿过来,在安平的眼前晃动着它,发出那遥远而熟悉的沙沙声。
安平瞅了一眼,又去盯着自己刚刚的兴趣所在。
“你看这孩子在看什么,傻傻的,半天都不换个方向。”
云娘过来看了看,从我头上摘下那支金步摇,安平的目光随着那步摇转到云娘的手上。我拿过步摇,在她眼前晃一晃,她甜甜地笑着把脸埋在我怀里,又舍不得似的歪过头继续盯着那在日光中摇曳的坠子,一脸满足的笑容。
“看来小郡主是喜欢这个,真是会挑。”
“这个是唯一不能给她当作玩具的。”我把步摇递给云娘,安平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帮我好好收起来吧,我不再戴它了。”
安平发火似的蹬起小腿,又闹起来,我把她交给云娘,“荷露怎么送了这么久?”
“刚刚我进来时看见布公公和她在门口说话呢。”
安平的哭声更大了几倍,我只好又抱起她,“云娘,以后多让荷露抱抱孩子……不许再闹,不然妈妈要打屁股了。”
“小姐,有件事情,我想还是要和你说说。”
“你说吧。”我哄着安平。
“那天夜里我起来出恭,看见荷露在喂郡主奶。”
“啊?是吗?”我依然忙着安抚怀中的安平。
“小姐不觉得奇怪吗?”
“荷露不是安平的乳娘吗?”
“哎呀小姐,你怎么糊涂了?荷露怎么会有奶水呢?”
我抬起头看看云娘,云娘继续说:“不过当时我就问了她了,她求我不要告诉你,她是受了一个公子的诱骗……”
安平又一声大哭,这时荷露从外面跑进院里来,“娘娘把郡主给奴婢抱吧。”
我看着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略低着头伸出双手的样子,通红的淌着汗的脸,瘦削的下巴。
“云娘,给荷露的饮食加好一等。”
荷露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看我,又看看云娘。
云娘不动声色,答了声“是”。
荷露跪在地上磕头,道:“谢王妃恩典。”
安平继续不依不饶地哭。“这孩子也太倔了。”我抱着安平回屋,竹摇子在我手中随着脚步沙沙作响。
我以为有了女儿,丈夫在我心中的地位就会稍稍的退居后位,但当我在宫中见到久别的哲臻时却不自觉地退回成一个充满单纯热情的小女孩。哲臻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至少有了变化,他看着我的眼神更有了一点让我琢磨不透的浑浊。
我问他:“你的书编好了吗?”
“快了。《七略总集》是帝国的宝典,我希望它能以完美的形式展露于世,这也是我以一年的心血献给震旦最珍贵的礼物。”哲臻看着我的眼神有一层让我琢磨不透的浑浊。
“我看出你花了很大的心思。”我近前看到紧随了他的成熟表情而来苍老的先行者,“你的眼角有皱纹了,不过细若游丝。”
“皱纹?我都开始老了?”他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我做了轻松的笑容。
我不是一个善于劝慰别人的人,很多时候我并不敢于承担他人的苦痛。然而哲臻内心的痛楚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份承担。一直以来,他缺乏一个表现自己真实秉性的对象,而被要求得老于世故。但是在我面前,他的真实内心一再突破表面的伪装。
“我不知道寻常百姓的生活会有多苦,但至少他们有可能获得家庭温暖。我呢,生来就被剥夺了享受家庭欢娱的权力。他们给了一个孩子无上的尊贵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特权与财富,但这是能令一个孩子快乐的吗?那只是成年人野心与抱负的指向。对我来说,它们不仅取代了我童年的快乐,而且令我在成年后的生活也索然无味。我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掉我的少年、青年、壮年,等到我的意气与斗志统统消磨殆尽,再从父亲的手里接下一个江山。江山,就像我手里的《七略总集》,它再怎么完美,终究只是我投入的一份感情,它能给我怎样的回报?它是死的。皇子是天下最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们还不像其他受苦的孩子那样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与怜悯。皇子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他必须在人前坚强,没有人理解……”
诉说衷肠中的哲臻很像一个柔弱的孩子,在丈夫的面前表现母性本身令我不能接受,而哲臻似乎总是让我为难,在这个时候我只能给他沉默的拥抱。
*
上元节照例要摆一场大规模的家宴。痛苦于没有家庭温暖的哲臻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个热衷于家庭聚会的父亲,或许这又反证了哲臻的悲哀。
皇后没有出席。圣上照旧在居高的御座上像一尊不容侵犯神像一样让人可以视而不见。我在流光飞舞、觥酬交错之中没有胃口关照面前的不被当作食物处理的佳肴。哲臻一直非常安静。对面的席位上是宜和帝姬和她的驸马杨昭。这位长公主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冷漠,而驸马则很热络地与旁人寒暄。
满座似曾相识或是根本陌生的亲戚,他们比皇帝的儿女更热情地表达着对皇帝的孝心,不断有人走到御座的台阶下向皇帝敬酒祝福。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一直带着微笑应承着。有几回他的目光投向我和哲臻。但我偶尔和他对视时,他立刻先行错开,由此我感到很不自在,
哲臻和他父亲的矛盾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难解的结,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无法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做任何努力。我以直觉做出了武断的决定,而没有鼓励哲臻向他的父亲主动示好,从而一个真正有效的方法被我忽视了。
正文 第八章
皇后的寝宫寒气逼人,我走在甬道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停下回头看了看荷露怀中的安平。
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皇后穿着不和时宜的深绛红色长袍,以她一贯的姿势半卧在榻上看一对精力旺盛的猫与狗打架。两个畜生不时发出的尖利声音滑过空旷的殿宇形成更令人心发毛的变调。
“安平也大了嘛。”她微微欠身看着荷露怀里的孩子,“会叫妈妈了吗?”
“还不会。这些日子总是流口水。”
“可能是要长牙了。”她躺回去,“其实我也没有小孩子的经验,臻儿小的时候一直随着先孝恩皇后……”
猫被狗抓到,凄厉地哀叫了一声。
“把它们弄走吧。以后也不要带这种粗俗的玩意儿来,没见出一点有趣,倒是觉着烦。”
太监立刻把猫狗抓了出去。
“臻儿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奉旨编《七略总集》。”
“哦,那是够他忙的。你要多用些心思,男人做起事来总是不知道爱护自己。”
“是……其实我也不常见到他,他常留宿凤台阁。”我知道这种话有违制之嫌,但还是忍不住道出了抱怨。
“是吗。”皇后不动声色,“编书也编到入迷的程度了。”
“是父皇的旨意,殿下也希望尽善尽美。”
“他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父亲的话了。”皇后讳深莫测地笑笑,“他总是让人不放心,我看来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原本我只希望看到他顺顺当当登上帝位,现在不大可能了。可我也不想操心了,他……从不体谅母亲的心情。”
“母后不必过虑,养好身子要紧。”
“我是在养着一副坏身板,养不下去或许就好了,也不必这么痛苦。”她的目光停在安平的身上,“我要是有一个女孩儿多好。女儿总要贴心一些,至少现在也可以多陪陪我。”
“长公主不常进宫吗?”
“她进宫当然不是为了给我解闷,毕竟不是亲生的……我也有过两个女儿,都夭折了。”
晚风吹进殿里,太监们关上了大门,侍女们抬上火笼。“这个你熟悉吗?”
“宫里也有这个?”我真的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只是永州才有呢。”
“怎么是永州的别处有就奇怪呢?不过这火笼倒真的是从你娘家带来的。你记得那个叫柳珊琢的孩子吗?”
“柳学伴?”
“她回来把这个火笼的样子讲给我听的,说比我们这里的炭盆好,又方便又干净。我就命她着人做了个,果然不错。”
“是吗?”我笑道,“我记得她对火笼是挺感兴趣,没想到还有这番心思。”
“她是我从东都离宫带回来的。她和我的一个女儿是同一天的生日。”
“这可真是缘分。”
“缘分?”皇后朝我看了一眼,“不过是人们制造巧合的借口罢了,往往到后来自己也会相信起初的牵强附会。”
“……”
“缘分……宜和小时候最喜欢和我一起玩儿,我们亲密得甚至超过她和她母亲。而我只是一个昭容,却被全朝阳宫的人看到和皇后唯一的爱女关系密切。他们都怀疑我,以为我有阴谋和野心,以至皇后的暴亡都是我的陷害。然后,他们教唆宜和远离我,甚至对她说我是害死她母亲的凶手。宜和太幼稚了,相信了那些不负责任的谎言,终于疏远了我。最后我特意安排她主持她父亲的千秋庆典,由公主主持大典那是破天荒的一次。”
“我听说过,那次大典很成功,父皇还很高兴。”
“是,可这正是宜和眼中我的罪过。她还是个孩子,看事情的角度总是容易受人摆布。当她的视角控制在对我只有偏见与诋毁的人手中时,我所做的一切就只会令她仇恨。皇上嘉奖了宜和,我也得到恩赏。不久,我成了震旦正平朝的第二任皇后,哲臻回到我的身边,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但宜和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回被利用的可笑工具。她不再是皇后的女儿,正统公主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在皇室孩子中是很重要的,因为庶出的孩子没有天赋的继承权。我的第一道懿旨就是纳宜和为义女以保持她的帝姬头衔,但和她的关系仍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当天,她走过来对我说,‘我做你的义女是为了继续以最有尊严的姿态留在朝阳宫,我公主的身份不是你一个卑贱的婢女随便改变得了的。我不会感激你,因为你欠我的你永远也还不清!’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死心了。我的两个女儿相继夭折,又有人密报那是宜和的阴谋。阴谋,本来就是宫廷天然的孳生,当你开始策划一场阴谋,同时就可能进入了另一个阴谋的设计之中。可惜宜和至今也没有看清,她很可怜,也很危险……”
我在宫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仿佛在荒凉枯寂的草原感受到了一点富有人情味的暖风。我的眼有点潮湿,“母后,这些哲臻知道吗?”
“他会知道我为他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但我并不想告诉他。他是宫中的男孩子,很多事需要自己动用智慧去认识,这是他生存必须的锻炼。”
“您不觉得委屈吗?”
“没有什么委屈……只要有一个人明白。”
“谁?”
“皇上……”皇后的眼睛望向远处,“我的丈夫。他的信任是我生活的唯一支柱。瑽瑢,你知道作为妻子最大的幸福不是丈夫给予你的财富、地位甚至爱情,而是信任。信任会让女人快乐一辈子。”
“是吗?”
“瑽瑢,我要提醒你:永远不要想能够与你的丈夫有同样的思路。他,以及他的父亲,都是真正的宫廷中的人,无论由于后天的培养修行有了怎样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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