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两千两,有上限吗?”
柴韵笑着摇头。
“活捉崔腾一万两,杀死呢?”
柴韵收起笑容,“只准活捉,不准杀死。”
杜穿云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发现张有才不停地用脚尖踢自己,突然想起来,这不是江湖好汉的聚会,他不能自己做主,得听倦侯安排,于是退后一步,在倦侯身臂上轻戳了一下,“我的剑只听倦侯的安排。”
柴韵大笑,“忠诚之剑才是天下最利的剑,倦侯,我真羡慕你。”
韩孺子微笑道:“剑是利剑,但不可轻易出鞘。”
柴韵的笑容消失得比风还快,“怎么,倦侯不想玩吗?”
“想玩,只怕玩不起。”
场面有些尴尬,柴韵冷冷地看着倦侯,挥挥手,客人、奴仆纷纷退出,杜穿云和张有才得到倦侯的示意之后才离开。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两个人,柴韵说:“放眼整座京城,没几个人敢主动邀请你上门。”
“柴小侯有胆量。”
“多少人想跟我玩儿,我都看不上,你却不知珍惜。”
韩孺子哭笑不得,对方好像比他还要年幼。于是正色道:“我来了,这就是珍惜,可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柴韵歪头瞪眼。更像孩子了。
“我听说你与崔腾交情不浅,怎么会反目成仇?”
“你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柴韵觉得倦侯的反应很奇怪。
“实话实说。我跟崔家也有一些过节,所以……”
柴韵在倦侯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你的啊。我听说了,你当皇帝的时候,崔家总想把你废掉,让东海王登基,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笑死我了。”
柴韵喜怒无常。转眼间对倦侯又像亲兄弟一样自然随意了,“至于我和崔腾,没错,我们曾经是朋友,挺投脾气,玩得也不错,可这个家伙太不仗义,居然抢我的女人!”
柴韵狠狠一跺脚,白润的脸上泛起一层赤红,眼中满是戾气。好像怀着天大的冤屈。
“崔腾调戏柴小侯的妻妾了?”韩孺子着实吃了一惊。
柴韵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倦侯,“就算是亲生兄弟也别想见到我的爱妻宠妾,崔腾更不行。”
“柴小侯的女人是……”
柴韵大笑数声。“倦侯真是……没有经验,我说‘我的女人’当然是指别人家的女人,不是我自吹自摆,凭着我这副皮囊,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名声、才气,天下的女人随便我挑,别说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将相之女,我也照样能得手。比如崔家的几个女儿……”
“嗯?”韩孺子不自觉地露出怒容。
柴韵这时倒不强横,忙笑道:“该死。我忘了倦侯夫人也是崔家人,倦侯别多心。崔家看得严,我对崔家的女儿只有耳闻,无缘亲见,我是说若非看在崔腾的面子……算了,我换个说法吧,比如某位将军的女儿,定亲之后的一个月就被我哄到手,她上月成亲,现在还写信给我,约我再见呢。”
柴韵得意洋洋,韩孺子心中厌恶至极,脸上却不显露,“崔腾抢走了将军的女儿?”
“不是,她又不是绝色天香,到手也就算了,崔腾想要,让给他就是。是另位一个,归义侯的女儿,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将近一年时间,最近刚有点眉目,崔腾半路杀出来,仗着他父亲崔太傅的势力,居然前去提亲。崔腾明明知道我的心事啊,胡尤若是嫁入崔府,我哪还有机会?”
“胡尤?”
“归义侯的女儿,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摇头,“归义侯……是归顺大楚的匈奴人吧?”
“对对,现在的归义侯是第二代,他的女儿胡尤——啧啧,见过的人都说是天下无双,崔家……我不说崔家,总之胡尤艳压群芳,世间独有之尤物,大家不知道她的闺名,所以就叫她胡尤,胡人之尤物。”柴韵一脸的想望,“我若得此女,甘愿折寿十年。”
韩孺子心中的厌恶更深,笑道:“崔腾提亲,你也可以啊。”
“唉,谁让我成亲早呢,如今已是一妻三妾,别看归义侯没什么势力,却有几分骨气,坚决不肯让女儿作妾,崔腾还没成亲,占了便宜。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个月也行。”柴韵恨恨地挥了一下拳头。
“所以你跟崔腾因为这个反目成仇了。”
“崔腾不仅抢先提亲,还来警告我,不要打扰他未过门的妻子,否则就要跟我断交。我怕他?崔太傅眼下掌控南军,可他得意不了太久,可惜了胡尤,嫁到崔家还不得跟着一块倒霉?”
韩孺子最初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与柴韵相处越久,疑心越少,这个人无耻到天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丑陋,要说这种人会演戏,而且滴水不漏,就跟杜穿云突然间变成谄媚之徒一样不可思议。
可他还剩下几个疑问,“我明白了,柴小侯受了欺负,要报仇,可是打架能阻止崔家娶亲吗?”
“我只需要让崔腾延迟一段时间就行,等我享受过胡尤之后,崔腾想接手就接手吧。”柴韵得意地轻笑,韩孺子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这种时候,柴小侯仍很英俊。
韩孺子沉吟片刻,“柴家不至于找不出能打架的人吧。为何非要用我的随从?”
问到这里,表明倦侯已有几分心动。柴韵无耻,却一点也不傻,转身背对门口,低声道:“必须是倦侯和倦侯家中的高手出面,才能教训崔腾。”
“呵呵,我不这么觉得。”
“因为东海王啊。”
“又关他什么事?”韩孺子正为东海王而来,没想到兜了一圈,刚刚听到这三个字。
“咱们不是普通百姓。打架的时候不只看谁人多势众,还要比地位,比如对方出一位五品文官,咱们起码得有从五品的武将,再低就丢人了,还可能惹来麻烦,礼部和宗正府那们老家伙,别的不管,一听到‘以下犯上’四个字,就跟饿虎扑食一样。不管是非对错,先参一本。”
韩孺子想不到勋贵子弟打架还有这种花样,摇头笑道:“东海王要替崔腾出面?”
“没错。京城里的诸侯王没有几位,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胆子太小,倦侯位比诸侯王,与崔家又有过节,由你应对东海王,正合适。至于倦侯的那位高手,他是江湖人,惹事了可以一走了之。比自家养的奴才方便多了,实在不行。交出去也无所谓。”
韩孺子摇摇头,“我府中总共没几个人。可经不起损失。”
柴韵心照不宣地笑了,用更低的声音说:“张养浩跟我说了,倦侯喜欢骰子,其实我明白你的苦处。”
“我的苦处?这是什么话?”
“我当倦侯是朋友,倦侯也别拿我当外人,你这个侯爵虚有其位,除了朝廷给的一点俸禄,别无余财,开销却不少。你说是喜欢骰子,其实是喜欢金银。当然,谁不喜欢呢?可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受困于钱求告无门,有人却是金山银山花不完,干嘛不平均一下呢?可也不能随意平均,总得讲点交情。我柴韵是讲交情的人,跟你说实话,我在女人身上从来不花钱,顶多送几件便宜的珠宝首饰,或者香囊汗巾什么的,但是对朋友,你去打听打听,柴小侯吝啬过吗?崔腾说是太傅之子,这些年来花了我近万两银子,我有多说过一句、犹豫过一下吗?”
韩孺子听得够多了,“杜穿云活捉崔腾能得一万两?”
“倦侯所得是他的五倍,但这话我不对外人说,绝不让倦侯面子上难看。”柴韵这点规矩还是懂的,“怎么样?”
“不会真惹出事吧?”
“顶多死几名奴仆和武师,还能出什么事?倦侯看住自家的剑,别让他乱捅就行了,其他人都懂规矩,也不会真对公子们下手。”
“嗯,听你一说,这事倒也有趣。”
“有趣得很,咱们若是赢了,崔腾和东海王一年抬不起头来,倦侯的仇也报了,还有一大笔钱可拿,今后若是再缺钱,跟我说一声就行。”
“跟钱无关……”韩孺子也会半推半就,这种本事不用人教。
柴韵知道事成了,搂住倦侯的肩膀,笑道:“当然,咱们讲的是交情,来,把大家都叫进来,一醉方休,然后去找崔腾报仇。”
“就是今晚?”
“对,就是今晚,但是得等衡阳主就寝,老祖宗最喜欢我,每天非得看我一眼才能安心入睡,今天是她的寿辰,我不能让她失望。”
无耻之徒倒是位孝顺的孙子,韩孺子对柴韵的印象却已无法改变,“今晚肯定不行,你另选一个时间吧。”
“可是我跟崔腾已经约好了。”
“那也不行,我今晚必须回府,杜穿云也没准备好。”
柴韵显得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坚持,慢慢松开倦侯,“好吧……”突然抓住倦侯的肩膀,“倦侯不会被吹枕边风吧?”
“不会,我跟崔家人做不成亲戚。”
韩孺子坚持回府,想找的人不是崔小君,而是孟娥,万一东海王那边真的设置了陷阱,他得有人保护。
第九十九章 师出有名
孟娥很少问东问西,这回却要问个清楚,“你去打架,想让我暗中保护你?”
“这不是单纯的打架,之前的林坤山肯定是东海王派来的,他在策划阴谋,这次打架没准也是他策划出来的。”
“明知是阴谋,你还要凑过去?”
“躲在远处,就只能等着东海王发招,反而更容易受伤,不如迎上去捅破陷阱,不是吗?”
书房里没有声音,韩孺子站起身,“还在吗?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还是没有声音,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下,喃喃道:“就当她同意了吧。”
书房里很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韩孺子还很精神,不想这么快上床睡觉,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晃动双腿,一遍遍地自问:还能重新坐回皇帝的宝座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
“倦侯尚未入睡吗?”
居然是夫人崔小君,她极少来书房,入夜之后的到访这是第一次,韩孺子十分意外,急忙起身,摸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更觉意外,“你怎么来了?”
崔小君笑了笑,她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看上去分外单薄,“我睡不着,就想过来看看,你要是太忙……”
“不忙。”韩孺子伸手将夫人拉进来,转身去找火石袋子,“我来点灯。”
崔小君拽住倦侯。“不用,我就是来看你一眼,待会就走。”
“你害怕了?”韩孺子握住她的双手。
崔小君微微扭过脸,“不怕。就是……就是……”
“有时会觉得睡觉的地方不属于自己。”
“你也有这种感觉?”崔小君抬起眼睛,反射出一丝月光。
“跟我来。”韩孺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崔小君一步一停,还是跟着出屋了。
倦侯府很大,人却不多,此时都已休息。整个府中寂静无声,韩孺子带着妻子在环廊下悄悄行走,在一间厢房门口停下,里面的呼噜声抑扬顿挫。
“这是曾府丞。”韩孺子小声说,“他今天肯定喝了不少,连呼噜声里都有酒味。”
崔小君噗嗤笑出声来,屋里的呼噜声稍弱,她急忙以手掩口,没一会,呼噜声又起。
“他不会回家吗?”她小声问。
“他可以回家。可我听说他家中的老婆很厉害,所以他宁愿住在这里。”
崔小君斜眼打量倦侯,韩孺子忙补充道:“我和他不一样,他总也不回家,我十天才有一天住书房……”
崔小君笑着推他离开,“别在这儿说话,把人家吵醒了。”
两人在廊下缓步行走,韩孺子一一介绍里面住着什么人,讲解他们的鼾声特点。
“初时如篱上麻雀,展翅飞起又如南迁鸿鹄。忽忽焉已是大鹏一飞冲天——这是郑府尉。”
“这个呼噜像是在吧唧嘴,肯定是账房何逸,他做梦也在喝酒哩。”
“磨牙、说梦话,这个是张有才。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真相,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睡觉最安静的人。”
“离前面的屋子远点,杜穿云住在那,他说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房门上有机关,我觉得他在吹牛。可是……今天就不考验他了。”
两人一进进院子往后走,越往后住的人越少,他们的臥房在第三进,正房、厢房加在一起也只住了四五个人。
两人站在自己的臥房门口倾听,里面的侍女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女主人悄悄离开,更不知道倦侯夫妇正像小偷一样站在外面。
“她睡着之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崔小君用极低的声音说,“每天晚上我都想起来到外屋去看一眼。”
韩孺子一笑,携着她的手,继续今夜的小小探险。
后花园里不住人,经过崔小君一个多月的打理,这里已经初具形态,种种奇香异味在夏夜里随风飘荡,夫妇二人不用再像小偷一样蹑足潜踪了,并肩走在甬路上,捕风闻香,倾听虫鸣蛙唱。
“感觉好点了吗?”韩孺子问。
崔小君笑着点头,确实,倦侯府更像是属于她的家了。
两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喁喁细语,不觉月过中天,崔小君靠在倦侯肩上睡着,韩孺子将她轻轻抱起,送回卧房,住在外间的侍女一无所觉。
到了床上,崔小君仍然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胳膊,韩孺子合衣而卧,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思绪却不由自主又转到了得而复失的帝位上,他最清楚不过,崔小君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倦侯府只是暂借给他们的施舍之物,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会被夺走。
看过的史书越多,韩孺子想得越明白,废帝只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平安度过后半生,那就是新皇帝地位稳固,普天之下再无异心,废帝自然会遭到遗忘,可大楚的现状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孩连争夺皇权的资格都没有。
大楚注定要乱,废帝注定不得平安。
次日一早,韩孺子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崔小君的笑脸。
“抱歉,昨晚打扰你练功了。”
“反正我也成不了绝顶高手,偷懒一两次没关系。”韩孺子揽住她的脖颈,崔小君笑着躲避,外面的侍女敲门进来了,看到倦侯也在床上,不由得一呆。
韩孺子已经通知孟娥,接下来,他要准备加入柴韵和崔腾的决战,如果这只是勋贵子弟之间的一场胡闹,他希望能借机与更多人接触,如果这是东海王策划的阴谋。他要给东海王一个教训。
杜穿云已经准备好了,找出自己的短剑,一遍遍打磨,声音尖锐刺耳。让站在一边的张有才脸色变幻不定,“你、你真要杀人啊?”
“当然。”杜穿云头也不抬,摸摸剑刃,继续打磨,“你没杀过人?”
张有才摇头。“可我见过,不只一次。”
“嘿,那是两回事。”杜穿云拔下一根头发,对着剑刃吹过,看着两截头发飘落,稍微满意。
屋子另一头,韩孺子正在与杜摸天交谈,这么大的事情,他不能向杜穿云的爷爷隐瞒。
老爷子并不惊讶,淡淡地说:“玩玩就好。别惹出事。”
杜穿云抬头说:“放心吧,爷爷,我出手有分寸。”
“嘿,你才斗过几次,就敢说自己有分寸?打架不是比武,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剑客,也保不齐失手。”
张有才低声道:“原来你没真杀过人。”
杜穿云瞪他,却没有反驳。
杜摸天起身向倦侯拱手告辞,没多久又回来了,扔给杜穿云一根硬木棍。长度与短剑相差无几,“用这个。”
杜穿云刚磨好剑,十分满意,看着膝盖上的木棍。大为不满,“我是剑客,不是乞丐,拿根木棍算什么?我宁可空手。”
“那就空手。”杜摸天对孙子从不客气,“剑客是那么好当的吗?争强好胜、嗜杀无度,那是用剑的混子。不是剑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