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要不是这铁路,那么多的大木和巨石,如何运得进来?”小太监道,“冬天可以洒水成冰,从冰上拖运,夏天如何运得?而且以人力运送,耗费动辄以万计,有了这铁路和火轮车,便轻松多了,还省下了大笔的花费。”
“这铁路竟有这等功效?”张佩纶奇道。
“对啊,没了这铁路,这园子哪能这么快便修起来?”小太监笑道。
“可修这铁路,劈地凿山,机车隆隆,不是会惊扰鬼神,震动庐墓,毁坏地脉风水么?”张佩纶问道。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修这铁路的时候,李二总管怕的就是这个事儿,还请了风水大师给看过,您猜人家大师怎么说?风水讲求一个‘龙’字,这铁路蜿蜒伸展,便如同行龙一般,于地面修造铁路,便是‘铁龙’,不但不会毁坏地脉风水,还可加强龙势,诸事顺遂,是以泰西各国,无不以修铁路为先。李二总管听了后,报与皇太后知道,皇太后特命修建,这铁路一共有两条,一条通木厂,一条通石厂,是为‘二龙戏珠’之意。自打这铁路修成了之后,果如大师所言,园工兴建,甚是顺利,老佛爷这时才知道之前的那些个不让修铁路的,都是别有用心。”
听到小太监的这一番话,张佩纶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在这“风水”一块儿,内务府竟然预先做了处置,谁要是再拿这块儿做文章,定然是讨不了好!
张佩纶哪里会知道,小太监说的那个什么“风水大师”,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套说词,是林义哲从刘璈遗留的那些个风水学书籍当中搜罗附会而来,专为了堵他们这些清流的嘴巴的!
而从小太监的这番话里,张佩纶似乎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那就是,中枢很可能会藉此为发端,在全国各地兴修铁路!
“这位小哥,你是第几次坐这火车的?”张佩纶又问道。
“不瞒您说,今儿个算是第十回了。”小太监笑着答道。
可能是难得有个言官如此愿意和自己说话,这会儿也不忙,是以小太监和张佩纶二人继续聊起来天来,张佩纶感觉到了其他的人也都开始笑呵呵看着他们俩聊天了,车厢内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接下来,他们俩聊得就多了起来,小太监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他神采飞扬地给张佩纶讲他最远坐火车经过七座山,走了有“半个时辰”,张佩纶怪问他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走过七座山呢?难道长着翅膀?小太监笑着补充说山头其实很矮,他从车的这头儿走到那头儿,仿佛这儿就是他原来所在村子的山头,他家的山头一样。他讲起第一次坐这火车的时候,还让机车头的鸣响给吓了一跳,一开始看着机车头烟筒往外冒烟,他们不但害怕,还担心会给煤烟熏着,但实际上火车跑起来之后,煤烟很快散去,并不呛人。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皇太后和皇帝坐进车厢时,窗帘子一般都是得挡上的,玻璃窗也大都合上。
二人聊了好一会儿,小太监告辞了,临走,张佩纶让他留下了名字:冉兴聪。
有了和小太监的这一番闲谈,张佩纶对这火车原先的恶感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不再看书,而是起身站在过道的窗边,看起了风景来。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车窗外风景的变化,是如何的美妙。
放眼望去,远方起伏的丘陵和精致山水,令他心旷神怡。山与水间,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金色的阳光谨慎地好似不愿意就此扰乱这宁静的光景,真让人疑心是到了避世的桃花源。
张佩纶喜欢北方乡村的景象,尤其是京郊一带那些安祥的小村庄,掩映在山坡树丛之中,阗寂无人,平静,安祥,而且寂寞。这样的景象,未免让他生出“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之类的感慨。火车奔驰过那些广袤的原野,看静寂的村庄和阡陌小路,以及那些劳作的人们,他的脑子里竟然涌起关于草原的曲调来——悠远、平缓而沉郁。有时,张佩纶又似感到在御风而行,任两边的风景向身后飞驰,那些使他感动的景色,往往只是飞鸿一瞥,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北方的大山绵延悠长,看一看那些绵亘的山脊,近处是深红,稍远是暗红,再远是褐色,更远是浅蓝,再远是淡淡的一抹灰色,更远便溶入了灰蓝的天幕之中。而这无穷的色彩不是单调的、互相分离的,它们随着山形的起伏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而一个个安祥的村子便静静在躺在群山的臂弯之中。
第三百九十八章甲戌阅舰
第一次乘坐火车的张佩纶,终于体会到了,“世伯”李鸿章和那位被清流言官们恨之入骨的林义哲,为什么要一意促成铁路的修建了。
火车经过田野村庄的时候,张佩纶着意观察了一下那些看着车的农民,他惊异的发现,这些人看着火车,并没有惊恐害怕之意。
他们的眼神中,竟然充满了高兴和羡慕!
难道,士子们口口声声所说的“民意不从”,竟然是这个样子?
张佩纶渐渐的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大约一个多时辰,火车便开到了“天地一家春”,张佩纶等人下了火车,众人全都是第一次看到“天地一家春”的美景,一个个全都被这里诱人的湖光山色迷住了。他们在站台前驻足观看,一个个沉醉不已,直到太监前来引领,他们才回过神来。
而此时张佩纶却并没有去看“天地一家春”的秀美景色和周围有如神仙宫阙一般的建筑,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会儿铁路上的那座饰有金龙的小火车头。
现在的张佩纶,心思已然有些不在皇太后的寿典上了。
很快,在太监的引领下,张佩纶等一众官员来到寿殿,觐见慈禧太后,恭颂太后万寿,慈禧太后盛装华服坐于宝座之上,接受众官朝贺,贺毕太后赐众官筵席酒食,并留看戏,戏毕,众官方才告退,乘火车原路而回。
从“天地一家春”贺寿回来之后,张佩纶回到了家里,沉思良久,脑中的映像,竟然全是那铁路。
第二日,黄体芳竟然说到做到,真的将参劾林义哲的折子递了上去。张佩纶从宝廷和张之洞处得知消息之后,不由得暗暗替黄体芳担心起来。
但令张佩纶意想不到的是,朝廷对黄体芳却并未象之前那些参劾林义哲的言官如余雷森、于凌辰等人一样的被刑部抄家下狱,而仅仅是“降一级、罚俸一年”的处分。
尽管松了一口气,但张佩纶仍然不免心中担忧,由于黄体芳的折子具体内容不见邸抄,仅有“所参不实,言词悖谬”一句,他很想知道黄体芳到底在折子里写了些什么,是以这一天张佩纶便动身前往老师李鸿藻的宅邸拜见。门房见是张佩纶到来,立刻便引他进了府中。
而张佩纶刚进了李府,来到后堂,便听到了阵阵争吵声。
“……上一次你上的折子,便害了毛董二公!瞧瞧这回你这折子都写了些什么?‘参劾林义哲唆使内务府于淀园暗修铁路’、‘巧言蛊惑,卖身为洋奴,欲请洋夷之使参与寿典,为洋人张目’、‘以兴阅舰式之名,欲使皇上太后出宫,图谋不轨’,此是为人臣之言乎?你是不是觉着你的命长了?”李鸿藻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声透屋瓦,吓了张佩纶一跳。
在他的印象中,恩师从未象今天这般动怒过。
“叫你不要再参修园子的事,你偏不听!你难道不知道,这修园子是皇太后的逆鳞,触碰不得的吗?你没看见那些个参劾林义哲助修园工的,哪一个得了好下场?尤其还是在皇太后万寿这个档口上,你不想要命了不成?”
听到李鸿藻的声音传来,张佩纶禁不住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起来。
“你自己不要命了不打紧,别连累着大伙儿全跟着你进去!”
他想要知道,老师是在对谁发火。
“我说老师为何对这些个以夷变夏大逆不道的事儿视若无睹,原来是老师害怕了!”黄体芳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老师可知,你如此言行,已然与士林领袖有亏!”
“你……狂妄!”李鸿藻大怒道,“你胆敢如此跟为师说话!”
“非是学生狂妄,实是老师已然没有了‘文死谏’的胆气!”黄体芳抗声道,“对于那林义哲,我黄体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要参他到底!若是老师害怕皇太后皇上怪罪,学生便一身承受罢了,断断不会连累老师!”
“你!……为师一片苦心,怕你遭了不测之祸,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罢罢罢!”阵阵拐杖触地的声音传来,显然李鸿藻已然怒极,“既然你一意孤行,我就当从没收过你这个学生好了!”
“既然如此,多留无益,告辞了!”黄体芳哼了一声,便大步出了后堂,径直向门口而去。可能是他气昏了头,只想快点离开,竟然没有看见立于回廊处的张佩纶。
张佩纶听到后堂传来李鸿藻粗重的喘息声,他惦念恩师的安危,也就没叫黄体芳,而是快步的进了后堂。
一进后堂,张佩伦便看见李鸿藻正半边身子歪斜着躺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灰白,发须乱抖,浑身哆嗦个不停,原来握在手中的拐杖,此时已然掉落在了地上。
张佩纶和门房都是大惊失色,张佩纶急忙上前扶住了李鸿藻,门房则赶紧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张佩纶扶着李鸿藻坐好,又服侍他喝了一口热茶,忙活了好一会儿,李鸿藻方才缓过劲来。
见到是张佩纶过来,李鸿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李鸿藻的嘴动了动,张佩纶原以为李鸿藻会痛骂一顿黄体芳,但是却没有想到李鸿藻竟然发出了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
“漱兰……恐大祸将至矣!”
此时的李鸿藻,并没有因为黄体芳的无礼冲撞而记恨愤怒,而是担心起黄体芳的性命来。
“老师为何如此说?”张佩纶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便佯装不解的问了一句。
“幼樵,你可知,漱兰上的折子里,都说了些什么吗?句句都是触怒皇太后之言!而且竟然还是在太后万寿吉期这个日子里上的!他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唉!”李鸿藻顿足叹息道。
“前日至淀园朝贺时,于火车之上便听漱兰言及此事,当时我想劝说他来着,但碍于车中之人众多,是以未能劝他。”张佩纶想起那日火车上的光景,也禁不住叹息连连。
“你幸亏没说,若是说了,他未必肯听,却也把你连累进去了。”李鸿藻满面都是无奈之色,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便由他去罢了!”
“老师,漱兰究竟在折子里写了什么,令老师如此不安,下此断语呢?”张佩纶问道。
“他在折子当中参劾林义哲四大罪,一为于淀园内暗修铁路,毁坏龙脉;二为暗促洋人使节参与寿典,以夷变夏;三为蛊惑帝后出宫检阅水师,欲图不轨;四为贪墨商民被劫银两。”李鸿藻道,“且言辞极为不堪,他事先也没和我商量,便自己个儿自作主张的上了这个折子,据说皇上见了之后大怒,欲交刑部严议其罪,为翁叔平以太后寿辰,不宜重责劝阻。”
听到李鸿藻的讲述,张佩纶禁不住暗暗心惊。
“此次皇上虽未重责,但不见得日后不会重翻旧帐!适才我说了他几句,他竟然不知悔改,唉!”李鸿藻叹道,“听说皇太后知道了他上的折子里写的什么,有‘今日令吾不欢,吾令其终身不欢’等语!皇太后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这么一弄,说不定哪一天,大祸便要临头了!”
“老师说的是。此事只怕不会就此了结。”张佩纶叹息道。
“细论起来,他参林义哲的这四条,头两条似与林义哲无关。铁路为内务府所修,洋使朝贺,已有成例在先。”李鸿藻道,“但林义哲请帝后出宫至天津大沽口校阅水师,其用意虽好,是想要向列国显示我大清水师战胜日本之强,再不似两次鸦片之役,任人纵横海上,只是与礼数不合,未免孟浪,然并非大罪。贪墨一项,尚无实据,只是听闻其曾与被俘倭舰之上起获倭人劫掠商民之银百万两,皆入其私囊。若果真有此等情事,确是大罪。”
“学生使人打听过,这‘阅舰式’乃是西礼,以西礼为皇太后万寿贺,变乱祖制,极是不妥。但力争需得据理,不然,只会惹祸上身。”张佩纶点了点头,说道。
“这‘阅舰式’一事,我觉着,幼樵还是莫要上折子的好。”李鸿藻语重心长的对张佩纶说道,“林义哲以此为太后寿礼,火候时机把握得极是精妙,这借太后寿典以成事之法,当真是聪明无比,此时上折子谏阻,定会触怒太后,所以,幼樵,非是为师没有此等胆气,而是时机不对便动手,非但无效,反而祸及自身,不值当啊!”
“老师说的是,学生不会上折子参奏此事,请老师放心就是了。”张佩纶说道。
“你们几个,就数你为师最是安心,唉!”听到张佩纶答应了不上折子,李鸿藻面露欣慰之色,连连点头。
此时的李鸿藻并不知道,张佩纶从一开始,便毫无参劾林义哲之意。
张佩纶的脑中,突然又浮现出火车上那个叫冉兴聪的小太监的面容,还有火车行驶时道路两旁的百姓们的身影来。冉兴聪所说的那些话,也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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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泰晤士报:北京快讯》:
“……长久以来的说法是:铁路进入中国之初,老百姓担心其破坏风水,竭力阻碍。这种说辞大量地存在于清廷官员们的奏折文函之中,哪怕是象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清帝国内部的开明派官员,都曾提到过这一点。”
“但诡异的是,中国土地上的首条铁路的建造及运行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上述现象。当中国的第一条小型铁路出现在了北京城的郊区时,北京居民对这条皇家修建的铁路的反应并没有太多的异常,而是和伦敦的居民差不多:他们不但不反对铁路,相反,许多人满怀好奇地观看甚至追看铁路敷设。本报记者亚当斯曾专门去铁路现场报道了民众的反响:除了北京城附近的居民,连几十里外的居民也乘坐马车、人力车、二轮车等交通工具前来观看铁路,其人数每天达到了1000多人。商人们也乘机在铁路沿线开设商场。游览铁路成了当时中国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一件大事。一些住在城内几乎终年不出门的人也携亲带友前来观看,停车处本来冷冷清清,竟一跃而为热闹之区了。”
“对于清帝国的官员们来说,多少有些和他们之前的预料相反,在这个区域里,没有出现中国人的反对。反而在工程进行中间,人们表现出了不断增长的兴趣。……当几里路已经完工,层叠铺好了石基后,铁轨搬运过来时,整个乡间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邻近村镇每日有成千居民蜂拥而来观看工程的进行,并议论各种事情,从小机车到铺路的石块。大家都十分高兴,显然他们都热心的盼望着一个愉快的日子的来临。老头儿和小孩儿,老太婆和小姑娘,读书人,工匠,农民——代表了社会上的各阶层。……”
《麦喀士:论东方》(1883年):
“……显然,关于铁路在中国的出现,既不符合一贯的‘中国人民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在中国修筑铁路’的光辉描述,也不符合流行的‘愚昧的民众以破坏风水为由拒绝铁路这种近代文明’的批判表达。但这也恰恰才是事实的真相:民众集体理性逐利而行,在可以自由选择的条件下,无人自愿成为********的俘虏。……”
《点时斋画报:皇城铁路》:
“……予于初次升行之登车往游。唯见铁路两旁观者云集,欲搭乘者繁杂不可计数,觉客车实不敷所用。火车为华人素所未见,不知其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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