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越南话的发音。
奉书看得呆了,翻过几遍,才叹道:“他想得真周到。”
安姿公主坐回她的那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奉书,忽然指着那本越南话宝典,脸一红,嘻嘻一笑,又朝外面努了努嘴。
奉书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脸红,哼了一声,道:“丫头片子,臊我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当我看不出来吗?我……我……我比你经验丰富!”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在越南安身多年,大约很久都没见过同胞汉人女孩子了。对他来说,她就是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家乡。自从赵孟清认出她就是当年的蚊子的那一刻起,他对她就比对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好。他关心她的那种眼神,和她当年关心另一个人的眼神大同小异。
赵孟清实在比那一个人要单纯得多,好懂得多。
奉书将暹罗猫抱回怀里,一下下捋着它光亮的毛,慢慢问它:“你说我是装不知道呢,还是……你说,赵家大哥是不是挺好的?出身也好,样貌也好,脾气也好,有本事,有骨气,心细,而且只比我大一点点……这里穷乡僻壤,异国他乡,若是没他照拂,我可就是个睁眼瞎,是不是?他还没娶亲,是不是?”
身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赵孟清,还没娶……娶亲呢。”
奉书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随即“啊”的一声大叫,像屁股着火一样跳起来,脑袋磕到了帐篷顶儿,惊起外面一簇飞鸟,怀里的黑猫直接被甩到了另一边。
那声音明明白白说的是汉话。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那黑猫成精了,真的在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再一转头,说话的分明是那个腼腼腆腆的小公主!
她的脸烧起来了,全身一阵一阵的麻,舌头仿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懂汉话?”
安姿公主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的神情,伸出右手,捏起细细的拇指和食指,用一种奇特的腔调,慢慢说道:“学——过,一点——点,不能——快。”
奉书有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全身火烫,脑袋里嗡嗡轰轰的,半天才想起来问:“那我、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你听懂多少?”
安姿公主狡黠地一笑,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一个字也没听懂。奉书气得一咬牙,“鬼丫头,臭丫头,倒是我小看你了!”
可安姿公主随即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摇呀摇的,她就生不起气来了。
安姿公主神情肃穆,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镶满宝石的金镯子,慢慢给奉书戴上,又说:“小心——很小心——很多小心——死,不能——”
奉书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微微一笑,仿佛是在替另一个人回答:“那当然。不能让赵家大哥伤心啊。”
她说的是汉话。安姿公主在她耳边鹦鹉学舌,笑道:“不能让赵家大哥伤心啊。”
第185章 0142
奉书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洗澡了。她全身浸泡在一个她见过的最大的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撩着水面上的泡泡。桶里的水温正合适,稍有凉意,就有几个健壮的女婢从外面端来热水续上。那热水一直在外面的锅里烧着,锅子下面燃的,是几十个越兵从林中合力砍来的木柴。
她想到安姿公主从小到大,每隔几天就享受一次这样的待遇,不禁有些羡慕。她又忽然想到,如果大宋不亡,自己一直太太平平地做着相府小姐,自己的生活说不定也是这样的。说不定,也会成长为安姿公主这样的女孩子。
但没人能回到过去。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健康,强壮,一身的本事,一肚子的主意,一颗外面裹着硬壳,里面却盛满了柔软回忆的心。
两个女婢在替她轻柔地搓着背,一面叽叽喳喳地笑着聊天。奉书勉强能听出来,她们似乎在称赞自己的皮肤白,脸蛋嫩,和那天被俘时的可怕样子判若两人,姿色简直能比得上她们家的公主了,蒙古鞑子见了,绝对不会起什么疑心。
然后出浴,全身上下被擦上了珍贵的百合香粉,让皮肤变得更加幼细白皙。几个婢女看到她肩窝上那道淡淡的伤疤,微微吃惊,在那里抹了格外多的香粉,那伤疤却始终遮不住。
最后,身上被抹上了柑橘花香油,几处隐秘的部位擦得尤其多。奉书红着脸制止,服侍她的婢女却连比带划地说,全越上下的新娘子都是这样的,要是不擦,反倒不自然了。
绣着繁复花纹的丝绸衣衫被一圈圈套在身上。奉书本来的素色衣物被胡乱堆在地上。说来也真巧,父亲已经去世二十七个月了,今天正是除孝的日子。奉书觉得这是天意。当她看到镜中那个严妆红裙的少女时,一时间恍惚不知所以,有些认不出她是谁。
她把自己的两样护身符——蝎子的瓷瓶和李恒的扳指——栓在中衣最内侧,又摸摸层层衣物中藏着的一把绣花针,心中略定。
她早就不习惯大家闺秀的那种盈盈碎步,也好久没穿过那种束得紧紧的小绣鞋,在帐子里试探着走了几圈,被长裙绊倒了好几次,这才勉强找到了感觉。周围婢子都捂着嘴笑。
等她袅袅婷婷地走出帐子的时候,外面的所有人都明显惊艳了一下子,包括赵孟清,包括安姿公主,包括陈国峻。几个越南将官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膝盖,犹豫着要不要行礼,大约是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公主。
倒是奉书有些紧张,轻声问赵孟清:“我……哪天去……去元营?”她刻意不用“出嫁”这样的字眼。
赵孟清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说道:“按照脱欢的意思,越早越好,最好今晚就动身。”
第二天晚上,公主的仪仗便宿在红河河边的一处废弃驿站里。说是仪仗,不过是一顶滑竿、几个婢女、一队护卫罢了。奉书发现,越南的国土实在比中原小得多,从后方到前线,若是识得在丛林原野中的道路,也不过是走一日的路程。红河对岸,元军营地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隐约可见。过了河,她安姿公主就属于蒙古了。
奉书换上便装,在河岸边坐下来,静静地出神。随即感到有人坐在了她身边,陪她一起发了一会子呆。
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忽然说:“万一我……万一我没成功……”
赵孟清的声音凝重起来,“万一不成,保命要紧。跟随你的婢子都是皇宫里千挑万选来的,都立誓保护公主平安。眼下你就是公主,该用人时便用。若是事情实在危急……不用管她们的安危。这是兴道王的意思。”
“不,我是说……万一没成功,元军肯定会疯狂报复你们……大开杀戒……”
赵孟清冷笑一声,“他们哪天不是在大开杀戒?”
奉书于是点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了。然而赵孟清眼睛里仍有些别的担忧,星光下,她毫不费力地便看出来了。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厚下脸皮,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笑道:“你放心,脱欢那个满身酒气的死鞑子,我要是让他碰了一个指头,我就不姓文——哦,我忘啦,我现在姓陈,嘻嘻。”
赵孟清脸一红,点点头,转过头去看河岸边飞舞的萤火虫。
过了良久,他才再次开口,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声音。
“逃脱的路线,都记清楚了?到时候,我会带人去西结河谷的岔口去接应,你……你别让我白等。”
“兴道王怎么安排的来着,你忘了?倘若第二天我还没到,你必须撤回万劫,准备应对下一波进攻。”
赵孟清的声音固执起来,“我知道。但我会等满三天。”
奉书低下头,默默斟酌着措辞,最后说:“我不过是给兴道王当一枚棋子罢了,你不用对我这么上心。”
“要是我一定要上心呢?”赵孟清说完这句话,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透着些藏不住的焦虑。
奉书心里一跳。他终于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
她只犹疑了一小会儿工夫,可赵孟清却有些坐不住了,补充道:“蚊子……文小姐,我不是想唐突你……对不起,你可以当我没说……”
你太紧张了。奉书心里忍不住替他难为情。她深吸一口气,嘻嘻笑道:“哪里唐突了?你对我上心,我当然要领情喽。事成之后,只要我还有命在,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去报到,免得你担心,好不好?”
她说完这一句话,却禁不住浑身一颤。自己这一去,有多大的可能性活着回来?要是……要是自己没能回来,这世上会有几个人为自己伤心、为自己哭?
赵孟清是肯定会的。陈国峻是肯定不会的。安姿公主说不定会掉一阵子眼泪,但没多久以后就会重新快活起来。而那个如今不知在天涯何处的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赵孟清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你、你怎么哭了?”
接着他伸出手,犹豫了好半天,慢慢一点点的移近,指尖落在她眼角,给她拂去了一滴泪。
见奉书并没有躲,他才长出了口气,微微笑道:“你瞧你,又哭又笑的,想什么呢?”
奉书不说话,心中却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师父曾经做出的一个预言。他说:“等过得三两年,你还不知会为哪个年轻小伙子要死要活呢。”
他对她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不应验的。也许这一句话也不例外。也许赵孟清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站起身来,对他大大地一笑,说:“现在我要回去休息了,养精蓄锐。你放心,我会一万个小心的,哪怕是为了你……”
她看到赵孟清的眼中微微放出光来,连连点头,想说什么,却张口结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一下子红了脸。
奉书嫣然一笑,转身回帐,心中却也砰砰的狂跳。这是她第一次对除师父以外的男人说出这么亲密的话。她告诉自己,以后就习惯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
奉书从蒙古军营逃离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脱欢和李恒的面孔了。就算见到,大约也是作为逃兵被捉回来,听从他们发落。
而现在,短短数日之后,她居然即刻就要再次和这两位老上级重逢,而且是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她心里有些恍惚。夜色如水,她乘在一匹小马上缓缓前进,马头装饰着丝绸彩带,辔头让一个色目奴隶拉着,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份来自异国的珍贵货物。
营地的布置一如既往。她甚至能叫出来几个守在栅栏门口的哨兵的名字。天气炎热,她裹在丝绸锦缎嫁衣里,尚且微微出汗,而这些元兵身上着了坚实的甲胄,更是无法掩饰的难熬。有几个人的脸色难看得不像话,应该是已经热病了。
难道是李恒的避瘴药失效了?奉书随即想明白,元军本意快速灭越,而眼下越兵游击分散,有生力量难以消灭,战事已经一拖再拖。李恒的奇药再管用,也终究有用完的一天。
但炎热和疫病显然没有将脱欢击垮。脱欢的帐子里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帐外刀枪林立,驻守着无数武艺高强的怯薛歹;帐子里面则传来带着酒气的喧哗和蒙古长调的歌声。
她扶着两个婢女的胳膊,柔柔弱弱地跳下马来,立在一块干燥的空地上。一个婢女手中提着一盏属于陈朝皇室的宫灯,将奉书的面颊映得红扑扑的。四周几十个元兵火辣辣地打量着她,说着汉话和蒙古话,小声但肆无忌惮地评论着她的脸蛋、身材和举止。
她不由得面红耳赤,突然想,倘若真正的安姿公主来到这里,恐怕此时已经要屈辱得哭了。
她还没有被允许进帐,因为在她之前,还有不少其他的战利品等着脱欢接收——上皇行宫里珍藏着的成色最好的火龙珠、全越南最为顶级的茶叶和罂粟、以及她这辈子见过的最为粗长的犀牛角……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越奸”钻出帐来,眉花眼笑地向奉书行了一个礼,请她稍等。
她还没看到脱欢,他的声音就已经透过帘子传了出来,说的是蒙古话:“哈哈,我说什么来着?那些越南蛮子根本就是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不过是试探着要他们公主,这么快就洗干净送过来了,哈哈!我倒是真想看看那个兴道王的脸色……嘿嘿,你们说,下一个,我要他们的皇后……他们会不会也……”
一阵暧昧的大笑,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越南的蛮子皇后听说已经快四十岁啦,人老珠黄,就算她自己脱光了来献身,咱们也不一定……嘻嘻,嘿嘿……不过,蛮子女人的皮肤倒是细得要命,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都不例外,镇南王倒是也可以试试……”
脱欢笑啐了一口,道:“公主殿下呢?请进来,让她进来!让她见识见识咱们蒙古男儿本色!喂,她们的蛮子侍女,教没教过她服侍男人的手段?告诉她,她服侍得我高兴几日,咱们蒙古大军就可以休整几日。要是公主碰巧是个花朵一般的美人儿,我不介意多休息几天……”
奉书听不下去了,不等人传唤,就自己踏到了帐子里。帐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美酒、烤肉和瓜果的气味。
脱欢盘腿坐在正中的兽皮垫子上,见她进来,微微一惊,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拂了一圈,随即眯起眼睛,抓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慢慢重复道:“我不介意多休息几天。”
第186章 0142
·酒肉如山又一时,只今未醉已先悲·
“我不介意多休息几天。”
奉书耳根一热,心中接话:“我会让你永远休息。”
她知道作为真正的公主,自己此刻必须是羞涩而害怕的,于是低下头。低头的一瞬间,目光帐子里瞥了一瞥,看到帐中除了脱欢,还有几名副将位列一旁,面前横七竖八地摊着空酒杯。他们身后侍立着十几个亲兵和仆从。元军在越南各处掠夺来的各种珍贵战利品胡乱堆在地上。
李恒坐得稍远些,席间一直没有说话,神色冷静,面前的酒杯是满的。他抬起眼睛,冷冰冰的目光在奉书身上扫了一圈。
她立刻浑身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万一露出什么破绽,也一定会是被李恒看出来,于是稍稍侧过身去,后背对着李恒,转而朝脱欢行了个礼。
脱欢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呵呵一笑:“尊敬的公主,我们蒙古人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虚礼。”指着自己脚边,命令道:“坐过来。”
奉书知道自己现在是听不懂蒙古话的,于是耐心等待“越奸”翻译完毕,才做出一副难为情的神色,扭扭捏捏地朝他走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眼下的任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好一个真正的越南公主。但即使明知是在演戏,眼看着脱欢那一双好像立刻就要把自己吃了的眼神,还是禁不住浑身发紧发燥,呼吸也不自然起来。
脱欢却只道她紧张怕羞,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搂住,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你害怕什么?怕我亏待你?还是怕我杀了你的兄弟亲族?”
奉书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陌生而健壮的怀抱里,立刻脸红过耳,压下了想要挣脱的本能,乖乖的不动,告诉自己:“眼下性命和报仇比脸皮要紧。反正,哼,反正我也不是什么乖孩子。”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是刺客。我是刺客。我是刺客。”慢慢抬起头来,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娇怯怯地望着脱欢,摆出一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战争和我再没关系”的表情。
脱欢显然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