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道:“唤作‘安安’罢。”
母女平安。
霍蘩祁喜欢这个名字,直点头。
宫中日月颇显冗长,等安安一天天长大,霍蘩祁也出了月子,才办了满月酒,
那日宫中没什么人庆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看了场皮影戏,用了晚膳,又去赏月看烟花了。仿佛太上皇与太后都是宫中隔离在外的人。
霍蘩祁后来问了,才得知苍鹰的祸事,倘若不是她昏迷两日,步微行当时那状态,会直截了当不问情由将喂鹰的宦官尽数斩杀了。
他不信神明,那两日,却求遍诸天神佛,换她安稳,又如何敢造下杀业?
即便到了今日,那几个内侍官的脑袋依旧悬在脖颈上,只是步微行与太上皇之间的关系却一日冷似一日,每每提到公公半个字,不论他们说到了什么,他会瞬间拉下脸,霍蘩祁渐渐地就不提了。
二十年的心结,要解开,如水滴石穿,非一朝一夕之功。
霍蘩祁偶尔得了闲,会乔装出宫一趟。
袅袅在彼美人绸庄忙活得一进一出,脸颊上都是汗珠,她饮了两盏茶,袅袅才得空来与她说会儿话。
霍蘩祁进门前,便看到了对门顾翊均那明晃晃的招牌大字:斯君子。
她忍俊不禁。
她也不是没听过,她的绸庄私底下被人称作“美人店”,合着对面那家便是“君子店”,店中恰好一个美人一个君子,都是美貌清秀人物,又能干,在这一带颇受尊敬的。
袅袅拂袖,赧然道:“阿祁,你还笑我。”
她每回一羞臊起来,霍蘩祁就不笑了,然后诚恳地建议,“如今云娘师父身子也大好了,你们两人同居一家本来就算是屈才,如今你既然为顾翊均觉得苦恼,我倒有个法子。”
袅袅的水眸露出一抹困惑,仿佛诚心取经。
霍蘩祁便道,“我看中了银陵南城一块地皮,等我回头将它盘下来,也开一家店。你去打理。如此一来,你与云娘师父一南一北对立,既扩张了规模,面向更多商客,又让你与顾翊均离得远了,他就不能再近在眼前,惹得你不快了。”
袅袅垂了眸,不说话。
霍蘩祁看了她一眼,心如明镜似的幽幽一叹,“袅袅,其实这事,你还是早拿主意罢。江月前不久同我说过,左邯是身负婚约的,他家里人都盼着他早些娶亲,左邯恪守孝义,恐怕这事是水到渠成的事。倒是顾翊均,为了你如今连顾家公子也不做了,银陵诸多美人都盼着、排着队以候她青睐,可他如今过的却是清汤白水的老僧日子,也是很委屈了。”
袅袅道:“我没逼他。”
霍蘩祁点头,“是,你没逼他。但是袅袅,你年纪也不小了,嗯,虽然我如此说有点儿不大中听,但是你也快桃李年华了,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女郎真没了,倘若你是因着没娘家做主,我这个皇后给你撑腰。”
她是真心实意为了袅袅好,袅袅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就是这件事不肯听劝,“阿祁,想必皇上对你很好的。”
霍蘩祁愣了愣,继而微笑,“是啊。”
袅袅垂眸,食指交缠,温声道:“皇上不近旁的女色,让阿祁觉得安心,也从未有过我的苦恼。我……没法信他,也没法强迫自己接受。现在这边生意很好,我每日都忙碌着,有时忙起来,就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没有嫁人的十九岁女人了。”
霍蘩祁于是不再劝,但她一件事很好奇,回去问了步微行,“我记得,当初你与顾公子之间有一桩交易,他借纳妾之名替你安插眼线部署势力,你应允给他什么?”
步微行放下书简,眉眼掠过一抹恍然,他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一道圣旨。替他与袅袅赐婚。”
说到这儿,霍蘩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过河拆桥。别人帮了你,你的承诺在哪?”
这是天大的冤枉,步微行道:“圣旨早已给他了。”
霍蘩祁挑眉,“嗯?我怎么不知道。袅袅好像也一点都不知道。顾翊均没拿出来过。”
步微行伸出修长的指,点在她的额头,淡淡道:“他们的婚事,袅袅点头,它是锦上添花,袅袅不肯,它是强人所难。所以没有必要拿出来。”
这倒也是。
如今的顾翊均,已经给足袅袅尊重了。
说话间安安又饿了,一个时辰前才喂了奶水,她这便又饿了,闹腾起来,小手在霍蘩祁的衣襟上直抓,她看了一眼女儿嗷嗷待哺的渴望眼睛,心一阵软。然后,她也巴巴地来望着步微行,“阿行,我已大好了,让我给她喂奶行么?”
步微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朕在这儿看着,你喂。”
通常他说“朕”,那就是祭出身份了。霍蘩祁不许说不。
但是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趁机想偷看些什么,尚是疑点。霍蘩祁又盯着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
第93章 结局
宫里的下人们是留不得了; 等退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俩时,霍蘩祁才大胆地背过身去; 解开了紫绮上襦。
他看起来十分君子; 坐在身后半点没有挪动。但霍蘩祁偏就觉得,后背像被火滚过似的烫。
好容易喂完了奶; 她慌里慌张地穿戴好衣裳,一低头; 小婴儿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 又甜又可爱。她心都化了; “阿行,她笑了!你来抱抱。”
女娃到了步微行怀里,没一会便酣眠了; 大概是觉得父亲大人的怀里实在是安逸,那双胳膊抱着很有安全感,安安睡得很香,嘴巴吧唧着; 还有淡淡的奶色。
父女俩好像没什么亲密互动,她就从没见过步微行亲过女儿一下,但是就这么抱着也令人感到莫名和谐; 一个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一个从容捧卷两不耽误。
一边抱女儿一边看书的步微行,在日光里被镀上了一层花色,水墨的衣袍落满了海棠余晖; 宛如粼粼卷着夕阳的湖水,微澜,静谧。
霍蘩祁问,“阿行是不是很久没去过雍和宫了?”
从她生产之后,大抵是因为苍鹰的事,他仿佛对那边有所介怀,对小阿朗刻意远之,霍蘩祁知道他的心思之后,晓得他是为了避嫌,让太上皇自在地疼爱他的小儿子。但是,雍和宫住的人还有太后。
步微行淡淡道:“你去时,代我问候一声罢了。政务繁忙。”
“可你看的也不是奏折啊。”
他缓慢地扬起眼眸,霍蘩祁被噎了噎,尤有不甘。“其实……你要同公公怎么样,我是……什么都支持你的,但是,我不愿你是因为我跟他生了龃龉……”
步微行放了书卷,女儿睡熟了,他将安安报给她,眼睑拂下一片淡淡阴翳,“是我考虑不周。”
霍蘩祁嘻嘻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嗯,咱们一起去?”
“好。”
那只老鹰后来被太上皇扔到山沟里去了,它再也没飞回来过,听说被人险些折断了翅膀,但这是不是步微行吩咐的霍蘩祁不知道。那只老鹰确实讨厌,霍蘩祁连想起它的心思都不愿意有。
雍和宫。
阿朗已经开始学着走步了,太后跟在儿子后头,看他摇摇摆摆地扭臀迈小碎步,眼底都是温柔和慈爱。
太上皇坐在另一头,小儿子屁颠屁颠要往他腿上扑,在他扑过来那瞬间,太上皇满脸和蔼地抱住了他,让阿朗坐在腿上玩。他胆子大,一把揪住了父亲的胡须,太上皇也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但玩着玩着,就听到外头传来皇上请见的消息。
冷冻了数月的父子,一道裂隙从千里冰原倏忽崛起,滚出的冰碴子虎虎地往脸上招呼。太上皇一愣,看着小儿子,心慢慢凉了。
在当年步微行这么大的时候,他没宠过他,用最严苛的方式训练他走路,他的脚底下从来没有坦途,从蹒跚学步时脚下便是突兀狰狞的尖石。也许,步微行不是自己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他的存在,就仿佛在提醒文帝,他曾经有负于他的皇后,曾经有过别的女人。
皇帝请见,只是招呼一声,没等两人稍有反应,步微行已携着爱妻的手入殿门来。
似一片清荣峻茂,水墨迤逦,夫妇俩穿着一般花色的衣裳,不用问也知是霍蘩祁绸庄里染的,一人穿稍显素净,两人骈立便显出一股别有韵味的风流来,高旷而肆意。
小阿朗哈哈大笑,在父皇腿上坐着发出咕哝不清的声音。
步微行看了一眼,幼时,幻想的父亲的怀抱他从未得到过,如今翻番给了阿朗。
而他,得到了帝位。
算起来是他占了便宜。步微行眼色淡漠,本来是同霍蘩祁一道来,现在却觉得,他不如听她一直聒噪来得自在。
霍蘩祁带着他向二老行礼问安,步微行近乎敷衍,太后见了,眼中有些温热,却绽出笑意,“如愿许久不来了,我也难得一趟雍和宫,安安近来还好么?”
霍蘩祁颔首微笑,“好啊,太医说了安安很健康,也很听话,每次阿……皇上抱着她,都会乖乖的。”
太后点头,“那便好,哀家原本担忧,安安早产半月……这自然是最好的了。只是阿祁,你该注意些,近来朝中风波不平。”
所谓风波,无非就是有人见她只生了个女儿,以为有机会了,眼巴巴要送美人给步微行。这等事,本来便是男尊女卑,何况是在皇家,她要是始终生不出儿子,一些人还不知该说得多难听,她是真心喜欢女儿,步微行也从来不说一定要再生个儿子,对女儿也很宠,但是,总要一个儿子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而且是,越多越好。
但烦恼的是,仿佛她先前一句话碰触了什么机关,从她分娩后,这一个多月来,他从未碰她一下。
就算再难熬他都忍着,比她怀孕时还忍得辛苦。
霍蘩祁买通了一个太医,让他偷偷在步微行面前说些私房话,譬如她的身子已然大好,敦伦一事是无妨的。但没用。于是她又买通了第二个,将自己弄得十分尴尬不说,还是毫不奏效。
她甚至怀疑,他是真要两年不碰她。
太上皇听罢,抱着阿朗信口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咱们不用多过问,阿祁年轻,再过几年迟早有的,太医也没说她身子有何损碍。”
这倒是,阿祁与自己不同,太后眼眸微暗,她用了足足二十年时间才得了第二个孩子,但是阿祁不同。
倘若那些宫外的夭桃艳李入了步微行的后院,届时一个贼胆包天,对霍蘩祁用了自己当年所承受的一样的伎俩,步微行想必抱憾终生。何况,如愿自幼便对女人避如蛇蝎,一个霍蘩祁能入了他的眼已经是造化了。
步微行道:“母后不必忧心,朝堂的事朕会处理。”
见罢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步微行没什么要说的了,有阿朗,母后了却一桩沉积二十年的心事,她该是知足了,至于父皇,他求仁得仁,如今卸下一身重担,往后尽可享受稚子绕膝、含饴弄孙之乐。
霍蘩祁也觉得,其实她不该让步微行来这儿,看到这,他心里很不好受。
出了雍和宫,霍蘩祁再也不愿想他和太上皇之间的纠葛和心结了,终归是父子一场,来日或许逢得转机,但不是现在。
小黄门来传信,说陆厌尘入宫了。
霍蘩祁怔了怔,“许久未见舅舅了,他不是去云游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步微行道:“我搬了两道圣旨,他才肯听宣回宫。”
霍蘩祁疑惑,“你非要舅舅回来做甚么?”
舅舅在凉州那苦寒的不毛之地待了十年,好容易重获自由,他要出去游历山川,怎的步微行还不让,这确实过分。
步微行侧目,“当年给母后调理身子的太医太过平庸,师父曾经亲自配过药方。他对这个,”他微掩薄唇,“很有心得。”
霍蘩祁:“……”
原来是她买通的那两个太医不够神通广大,不够取信于他。
但是陆厌尘替霍蘩祁诊了脉之后,险些跳起来要揍人了。
大老远将他用圣旨大张旗鼓叫回来,竟是为了给他屁事没有的媳妇看病!
陆厌尘真的要揍死这小兔崽子了。
见师父脸色铁青,步微行难得悬心,“不太好?”
陆厌尘皮笑肉不笑,“好得很,好得很。”
霍蘩祁往后头躲了躲,“舅舅,我很怕,你说实话。”
陆厌尘挤了挤脸上的笑,然后温声道:“实话是,内火偏虚。什么事都没有。”
“那……”
陆厌尘还能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是一般女人也就算了,这是他外甥女啊外甥女啊,说这个不尴尬啊。
陆厌尘扶住了额头,“随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她身体好得很。”
步微行安心了,“好。”
好个屁!
陆厌尘从小修道,修得是个心平气和,也难免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霍蘩祁更是脸颊绯红,总之,很尴尬就是了。
都怪你。这三个字是霍蘩祁说了一路给她夫君听的。
步微行倒没觉得有甚么,医者不避,没什么好遮掩的。
走了一截,霍蘩祁忽道:“今晚传我侍寝?”
他微微一顿。
宫里面的侍寝?
那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霍蘩祁眼眸璀璨,好像得了糖吃的孩子,他顺手就曲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不要后悔。”
看他挑唇,霍蘩祁就安心了。
“阿行,秋去冬来,你说,团团在外头还好么?”
她有点想她的雪狼崽子了,现在已经长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狼。一定。
步微行道:“它在山里有个窝。你明日要能起得早,我带你去见它。”
“好啊。”霍蘩祁答应了。
他挽着她的手,薄唇微微上扬,眼眸渐深。
(正文完)
第94章 番外:侍寝
侍寝的那一晚月满中庭; 霍蘩祁紧张地准备了许久。
听说宫里规矩繁多,她以前还不怎么信,直至她被人横着抬入了寝宫。
不着片缕地; 被裹成一颗粽子; 然后被并不温柔地送上龙榻。
“你们……”
霍蘩祁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拎着裙摆碎步飘走了。
她睁着眼无力望天。
当然此时她还不知道,作为中宫之主; 这种脱光了裹着被子上龙床其实是不需要的,这是后宫嫔妃和陛下玩的情趣。但是; 这很显然不是她自己要求的。
烛火幽幽; 风一阵吹来; 刮得桌上的宣纸窸窣作响。
霍蘩祁手脚不能动,望着窗帘发呆,然后便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漆黑修长的影; 由远及近,霍蘩祁屏息凝神,直至那身影徐徐走近,看了她一眼; 霍蘩祁梗着脖子,羞窘地抬起头,四目相对。
她轻轻唤了一声; “这个我好不习惯。”
数月不曾同床,霍蘩祁很期待,但是也很害怕。
这种情境下,她是完全被动的那个。她现在出不来; 只能一直被裹着,蜷缩在被子里。
步微行原本脸色淡然,被她这么楚楚可怜地一看,手指缓慢地一动,掩唇笑了一声。似有什么自眼底泅开,一波温柔似朗月照花。
霍蘩祁只觉得身子一轻,大红的被子一层一层地被拉开。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莲,托出最姣柔白嫩的蕊。似亭亭舞动的花枝,被烛灯笼上蜜蜡般的光泽。
她羞得抱住了腿,缩到了里侧,一声不敢吭了。
但是他好像并未动容,起身走了开去,镇定地从桌上取了一盏清酒,从容地小酌。
殿内很安静,霍蘩祁等了许久没等到夫君过来扑倒她,忍不住困惑,只见他立在红烛微光之中,一袭清冷漆黑的袍,衬得人如修罗,俊美而阴森。那一盏酒下了肚,又是一盏。
酒碗溢出的水,沿着他光滑的脖颈,滚入胸膛。在半敞的衣襟之中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