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最高领导,一般都是礼部尚书,但夏言托说身体不适,委派侍郎顾鼎臣出面。这个安排让翰林院上下都松了口气,顾侍郎的脾气本就很好,又是个识大体的,应该不会出现天雷撞地火的场面了。
但世事难料,这一天,翰林院的学士们,还是被震到了。
“刘修撰,你要修史!?”以顾鼎臣和张、蔡两位翰林学士的城府,都会失声惊呼,可见事情有多么的出人意表。不过,只要听明惊呼的内容,没有人会不惊讶,修史,这个技术难度太高了,有枪手也白搭啊。
“正是。”刘同寿一脸庄肃,一字一句道:“我要修的是……”
……
消息很快传进了紫禁城。''
经历了那一晚的事之后,陆炳从南、北镇抚司各拨出了一队人,成立了联合小组,专门负责处理刘同寿相关情报。确保发生在刘同寿身上的事。能在第一时间传进乾清宫。
“你先不要说,让朕猜猜,是不是同寿要写书了?”
“陛下英明。”陆炳躬身道:“刘修撰在翰林院明言,他要修史……”
“修史?有意思。你不要说,让朕猜猜看,他要修的……莫非是周史?”嘉靖兴致盎然,他觉得这次的胜算很高,他猜到了小道士的心思。
陆炳继续恭维道:“陛下果然神算,刘修撰要修的是:后商书,正是武王奋迅。以有道讨伐无道的那段征战史。”
“后商书?”嘉靖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他原本以为,刘同寿要写的,是歌功颂德的神仙故事的,类似江南异人录的套路,正好还和会试的题目相呼应,礼制出周朝么。谁想到刘同寿要搞的,却是征战史。周代商。这个意头倒是不错,然而,嘉靖对战争一点兴趣都没有。
兵凶战危。凶险且不去说,打仗还要花钱,打输了固然要抚恤,打赢了则要发奖赏。而且还得担心获胜的将领声望太高,威胁到皇位,得想办法压制,压制完,又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刻薄名声。
总而言之,战争这种东西,对嘉靖来说。纯粹吃力不讨好,除非他御驾亲征。他没有太祖、太宗的魄力,也不像前任正德那样不靠谱,御驾亲征这种事,他是不可能去做的。
所以,他很意外。也很迷惑,刘同寿写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够给自己带来惊喜?难道小道士又犯老毛病了?可是,他明明去见过他那位老师张孚敬,不会不知道自己对战争的态度啊?
嘉靖十足的信心再次动摇,并且再次陷入了焦虑之中。
陆炳和黄锦遥遥对望一眼,心中只道:又来了……
其实,如果陆炳的密探足够高明,能够探听到那一晚,刘同寿与吴承恩的研讨,嘉靖就用不着焦虑了,因为小道士考虑的非常周到。
……
“故事大体上就是这样,吴先生,你觉得如何?”
“嗯,嗯,吴先生在写作方面的造诣果然不凡,不过,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我这里有些意见,你不妨斟酌一下。”
“首先,是主角问题。以先生的说法,主角是姜子牙,此人起于微末,垂钓渭水待天机,最后扶摇直上,这样的经历,以及在民间的口碑,作为主角都相当不错。然而,先生在构思之前,应该确定读者,咱们这本书,不是给普通人看的,所以,主角必须,也只能是武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武王不能亲临战阵,故而不好安排戏份?先生差矣。”
“封神之战,胜负靠的不是兵马调度,而是那边的神仙法力高,法宝多,这些神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姜子牙请来的……哦,我有这么说过?好吧,就当我说过好了,但是,我同样说过表面形式不重要,关键的是内涵。”
“什么是内涵?就是请神仙来助战,需要君王的虔诚,君王越虔诚,来的神仙等级就越高。姜子牙只是个传信的,能不能请来神仙,请来什么样的神仙,关键不在他,而在武王身上!只有这样写,才会有代入感。”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就可以继续讨论等级问题了。咦?你觉得没必要?错,大错特错,这个很重要的,只有让读者清楚力量体系,才能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样也有升级的快感……”
“就想咱们考科举似的,秀才,举人,进士这么一步步的奋斗上来,重点就是努力的过程……好吧,你不要那样看我,我确实没考过秀才,这本书讲的也不是这个,这个题材,留待将来再用,写个儒林外史什么的……”
在刘同寿的淳淳善诱下,文学巨匠被拐进了黑乎乎的小胡同,彻底走上了邪路。但吴承恩自己并没有这个觉悟,他只觉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为读者写作,读者喜欢什么就写什么,赢得足够分量和数量的读者后,就可以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所以,他很感激把他引上歪路的小道士,认为刘同寿给他指点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金光大道。
是不是文学的金光大道,刘同寿无法确定,但他可以肯定,这肯定是一条通天之路。前世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虽然很好,但不可能对嘉靖的胃口,没有代入感啊。
西游记即便不崇佛,单凭里面那个老太太似的唐太宗,就只有被嘉靖吐槽的份儿了;而封神演义的武王,更是没用到家的废物,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姜子牙来说,武王就是个大累赘。
试问,这种作品,怎么可能讨嘉靖的欢心?嘉靖崇神,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只有迎合了这一点,才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好在吴承恩并非迂腐之人,崇佛也是他在晚年的潦倒生涯中,形成的信仰,现在他对佛道之分,并没有明确的理念。最关键的是,刘同寿本身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活生生的神迹,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就这么定了,从今天开始,先生就是道家协会的宣传副会长,这两天,我就会组建个团队出来,专事后商书的编纂工作。不用别人帮忙?等书写完了再发表?吴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观点太落伍了。”
“写完了再发表,多没效率啊!而且,你闷头写,也无法得知读者的反馈,万一写偏了,岂不是糟糕?一边写,一边发,吊着读者胃口的同时,还能根据读者意见,进行修正,这才是王道。”
“要知道,咱们以后都是翰林院的人,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御用文人聚集的地方,咱们是为读者,也就是皇上服务的,节操什么没用。”
“就这么说定了。吴先生你负责正文的撰写,那些描写类的,比如诗词什么的,都交给你的助手,对了,还有插画,这个也很重要。等明天去翰林院报过道,我就带画师来见你……”
两人一席长谈,一谈就是半宿,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
三月时节,夜风拂面而来,吹在头脸上,很有些凉意,但刘同寿的心里却是一团火热。吴大神领衔撰文,专业团队辅佐,丹成前后的四个月,想必不是那么难熬了。
当然,光凭一本书是不够的,哪怕这本书会让皇帝爱不释卷也不行,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持续加料,才能将嘉靖的注意力牢牢的吸引住。
刘同寿有了个计划,那是个大计划,可以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麻烦。
第209章 朝争再起
“砰!”
“荒唐!荒唐至极!”
“部堂大人,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此等玷污士林清誉的事情发生啊!”
“对!夏部堂,我等欲联名上书,向皇上请愿,假设能得您首肯,必能一举建功!”
刘同寿修商史之事,在士林中惹起了极大的反响,大多数都是反对的声响,特别是清流中,猛攻传统的那些人,更是义愤填膺,无法自已。
夏言与张孚敬争权,两人的关系和后世的在野、执政两党有些相似,而夏言的确也很看重名声,隐隐有了清流首领的气度。
在政争时,多了一帮摇旗呼吁,帮腔作势的喽啰固然很爽,但费事也是存在的,清流的诉求其实也不少,比如维护旧制,保护传统这些事,都被清流视为己任。
群情汹汹,他这个首领也难以置身事外,正应了一句俗语:出来混,不能光拿益处,总是要还的。
看着面前咋咋呼呼的这一群人,夏言面沉如水,心里急速思索着,要筹谋出一个完全之策来。
照应众望,领衔上疏?一定不行啊!反对张孚敬不是目的,而是将其推下台的手腕,眼见大局已定,如今应该是展现宰相气度的时分,还跟以前一样,整天反对这,反对那,又怎能让皇上和朝廷看到本人治政的才能和胸怀?
夏言可不打算将从前的角色停止到底。
但是,不答应的话。也不是个事儿。清流的愤怒和不满终究是要宣泄出来的,要知道,他们曾经憋了很久了,从大道士参加会试就已末尾。夏言假设不答应,那这股激流很能够会转向,把他本人给淹没了。
夏言一脸凝重的说道:“事关严重,还当从长计议……”
他想着先张望一下。至少看清楚宫中的风向再说。
“夏部堂,莫非您这样的刚正不阿之人,也屈服于那幸进之徒的淫威之下了吗?社稷不幸。天下何辜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悲呼给打断了,发声之人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下去。
看法流,在清流之中很有市场,惹起了众多的共鸣,一阵吵嚷声中,夏言的立场迅速向刘同寿靠拢。天地良知,老夏一共只说了半句话,不过,谁让他面前的这些人是清流呢?党同伐异,本就是他们最拿手的。
“朝廷规制,自有成法可依。张大人,既然你口口声声要匡扶社稷,不如,就由你率先上疏,本官和诸位同僚随后跟进如何?”夏尚书也是清流出身的。自然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倒,他直接找上了出言之人,反将了对方一军。
弹劾刘同寿,和皇帝的老爹不同,不会惹起当初大礼仪那样的反弹。就算上疏的人多,但法不责众。皇帝也不能够治一切人的罪,率先出头,以及言辞最剧烈之人,才是最风险的。
夏言不情愿当出头椽子,怂恿群众的张景华当然也不情愿,他高声道:“夏部堂德高望重,乃是士林众望所归,提出来的劝谏,皇上也须得慎重思索,岂是下官所能比拟?只需夏部堂有匡扶之心,下官不计声名,旦附骥尾。”
除了多数脑子不开窍的,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这俩人在相互推诿?不过,态度不是成绩,只需有了明白的目的,大家就可以站队表明立场了。
很快众人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张景华,力主夏言领衔出头,谁让老夏地位最高,名声最大呢?另一派则多是夏言的嫡系心腹,自然不会让自家老大冒险,场面变得愈加混乱了。
夏言的嫡系人数虽少,但另一边的联盟也不算严密,这种争论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宣泄了一阵子,哪怕是最激愤的人,也末尾恢复冷静了,于是,夏言的机遇到了。
“各位同僚,本官说从长计议,并非是推诿的借口,请各位想想,修史……哪怕是集中数十人,用最荒谬的写法来撰写,又岂是一时三刻可以完成的?那位刘修撰带人去了天一阁,虽不合规制,但却可见其撰文的思绪,他也是要找些经典来参考的。”
说到这里,夏言稍作停顿,用锐利的眼神审视一周,然后沉声道:“急切间,直言劝谏,能够会招致皇上误解,不若用春风化雨的手腕,按部就班方是下策。所以,本官才说,要从长计议。”
天一阁是翰林院藏书所在,收录的史籍经典极多。在资讯不甚发达的时代,想要正儿八经的修史,不在这里盘桓几年,是不能够的。
刘同寿修的显然不会是正史,不过,他既然是打算以翰林的名义出书,那书中的破绽就不能太多,至少表面得说得过去。这样一来,他需求的工夫就比较多,哪怕他召集了数十人作为幕僚也一样。
“夏部堂言之有理,不过详细……”
“很复杂。”夏言从容一笑,道:“各位同僚要上疏,不过不要直接弹劾,而是从经史对朝廷的重要性讲起……”
夏言的办法就是稳扎稳打,随着工夫的推移,和嘉靖耐烦的消耗,一点点的推进。等到一两个月之后,嘉靖的耐烦消耗得差不多了,言论也酝酿足了,再一同发动,岂有不一举建功之理?
嘉靖那朝三暮四的性子,夏言真实是再清楚不过了,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取张孚敬而代之?
夏言扼要将方案说了一遍,清流们的态度也随之转变,纷纷赞赏起来。这法子显然比直接弹劾好,既能邀名,又躲避了风险,最后还有功劳拿。
夏言捻须笑道:“既然各位都没有意见,那就由礼部首先发起吧。”
张景华嘴唇动了动,假设不是弹劾,那首倡之人就不是炮灰了,而是首功。这个美差,他也很想要,不过先前争论时,把话说得太慢,一时却也不恶化机,只能暗自慨叹夏言的成功非是幸运,其权谋之术,的确远在自家之上了。
送走众人,夏言却没急着写奏疏,而是写了封密信,让人送去了元福宫。
这是为了给方案加一层报信。元福宫那二位曾经被热闹很长工夫了,心中的仇恨可想而知,正好拉来做联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就是多行不义的下场。
清流的举动末尾了。
礼部上疏,说了一堆陈词滥调,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一桩大事。不过,士林的反应却很夸张,一下就把此事给捧到了天上去,当然,他们不在野堂上说,而是在官方中传播。
首先,士林众人高度一定了礼部上疏的积极意义,并且将其上纲上线的引申开来;不久之后,街头巷尾末尾有人议论,其中不乏争论,争论的多是读书人,而大多数争论的结果,都是以支持礼部者获胜而告终,失败的一方不但没有气馁,反而对胜者赞誉有加。
热议加争论,不几日,气势就造出来了,直接取代了前番因江南异人录和科举所惹起的惊动。后者是自发的,惊动效果虽好,但没有后续跟进,很快就冷却了;而前者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持续性自然比较强。
气势一同,跟进者一下就变多了。
有时分,邀名不见得非得在野堂做什么,士林和官方的风向假设足够强,也是可以应用的。虽然不是首倡,但只需跟得紧,多少也是可以分润些的,至不济也能在履历上留下一个良好载。
前朝刘瑾的故例就是好榜样。刘瑾得势的时分,真正与之对抗,并招致报复的人,也就那么多。但刘瑾倒下后,除了他的死党之外,简直在野者,履历上都添了这么一笔,假设真有人统计一下的话,很多人其实也不过跟过风,上过些不痛不痒的奏疏罢了。
别小看这种不起眼的细节,这是很关键的东西。有对抗刘瑾的阅历,就是政治过关,仕途迟滞不说,史书的载也会很给力。若是没有,仕途黯淡就不用说了,没准儿还会被冠以一个附逆的罪名,直接打落尘埃。
这就是夏言的谋划。
以名诱之,以行为引导之,就可以将朝中占大多数的骑墙派拉出去。换成是摆明车马的冒着激怒皇帝的风险,悍然对付刘同寿,又有几个人敢参与?只怕连他的心腹嫡系,心里也是要打鼓的。
如今就不一样了。
虽然张孚敬在第一工夫就发现了异常,可他依然一筹莫展,大势已成,别说他这个首辅,就算强势的皇帝也心甘情愿啊。
此外,由于前次惨败的印象太深入,而不断优柔寡断的邵、陶二人,看到大势将起,也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就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