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亦跪下,举起右手起誓:“太后娘娘,嫔妾敢作担保,灼雀一案,的确与贤妃无关!”
朱成璧扫一眼德妃,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服上的反复精致的水晶流苏,徐徐转身,金丝织锦绣万凤朝凰的百褶长裙若盛放在太液池上的饱满牡丹。
朱成璧在竹息搬来的一张梨花木椅上坐定,接过竹语奉上的一盏密砌樱桃,淡淡道:“别急着发誓,德妃你作为同谋兼帮凶,一样是难逃罪责。”
德妃张口结舌,与贤妃对视一眼,急急道:“太后娘娘!此事必定有人栽赃陷害!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朱成璧拈过一枚樱桃入口,甜腻的滋味让她的笑容越发明艳,根本不像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宫里头,若论谁最不喜欢皇后,除了你们,还有何人?哀家若说是娴贵妃诅咒皇后,皇帝信么?若说是端妃、万昭仪、李修容,皇帝信么?贤妃,你素来神机鬼械,怎会看不明白?”
贤妃咬一咬牙道:“嫔妾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紫奥城素来是流言蜚语的集散之地,太后娘娘是明理之人,万万不可遭人挑拨,以免落人下怀啊!”
竹息微微摇头:“贤妃娘娘,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
贤妃一怔,正要反驳,却见一名身量纤纤的女子低眉顺眼地从船舱中走出,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德妃如遭雷击,颤颤伸手向她,似是不可置信:“福芝?怎么会是你!”
朱成璧闲闲拨一拨耳垂的鸽血红牡丹耳环,覆手于膝,仪态娴静:“福芝,你在永华宫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都大胆说出来,有哀家为你做主,不必害怕旁人。”
福芝应了一声,静静道:“四月初三的夜里,贤妃娘娘来永华宫与德妃娘娘密谈,照例是所有的宫人都要出殿守候的,奴婢彼时正好去为两位娘娘奉茶,却听到殿后有一些动静,以为是有人在那里偷听,于是悄悄过去,只瞧见一只跳上墙头的猫。奴婢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德妃娘娘说什么‘烧焦的麻雀’,心里纳罕,所以留神听了一会,才知道两位娘娘让丞相大人与兵部尚书大人从宫外抓了不少麻雀,按照古代的法子做好了巫蛊之术,可以诅咒皇后娘娘。”
见福芝口齿伶俐、娓娓道来,德妃气得发怔,冲上去就要掌掴她,却被竹息与竹语牢牢架住、动弹不得。
朱成璧的目光厉厉一扫,唇齿间噙着森森冷意:“按住她,她若是再失了分寸,立刻丢进太液池!”
德妃唬得双腿发软、花容失色,连额上珍珠花钿也扭曲地似要破裂一般,她连声喊道:“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贤妃死死锁住牙关,看一眼朱成璧冷若冰霜的面色,扬声道:“福芝必定是受人指使的!”
“福芝是德妃的陪嫁丫鬟,指使她?何人有这个能耐?”
贤妃直截了当道:“若嫔妾说,太后娘娘您最有这个能耐,您打算如何解释?”
见朱成璧未置可否,贤妃早已猜了个七八分,索性撕开脸面,明快道:“太后娘娘,您今日让嫔妾与德妃陪同您游太液池,就是打算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处决了嫔妾与德妃么?您可不要忘了,嫔妾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德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就凭灼雀一案,您以为就可以赐我们一死?”
“自然不单单是灼雀一案了。”朱成璧缓缓起身,迫住贤妃镇定的眸光,一字一顿道,“还有谋害皇长子予泽、毒杀成嫔、打落万昭仪的胎儿……”
贤妃一惊,指尖微微颤抖,下意识道:“嫔妾是冤枉的!”
“要想扳倒你与德妃,单靠一件事或者是两件事,只怕太过勉强,总得有点名目才是。细绒棉这一出,你嫁祸给万昭仪,意欲挑起娴贵妃与万昭仪内斗,结果娴贵妃反而将计就计,栽赃给了成嫔。你们心知肚明成嫔被冤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她被打入冷宫之际派人毒杀了她,如此一来,会让万昭仪怀疑娴贵妃自导自演、杀人灭口,你们的目的也达成了。”
朱成璧步步逼近,平和的语调饱浸寒意:“你们把麝香埋在长春宫下,害万昭仪小产,再嫁祸给成嫔的宫女,意在制造‘成嫔含冤自杀’的假象,更引得娴贵妃生出怀疑,是否予泽出事真与万昭仪有关,而万昭仪也会将小产一事的矛头对准章德宫。只可惜,你们手段虽狠辣,但娴贵妃与万昭仪并没有遂了你们的心愿。是否格外气馁?”
晴光艳好,和风煦煦,贤妃却分明感觉到背后的冷汗涔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一步步算计别人,别人亦时时盯紧了自己。数次得手,并非是自己技高一筹,而是她人厚积薄发,意欲一招制敌。
“贤妃,你还不伏地认罪么?”
贤妃的鼻翼微微张阖,被逼到无路可走,索性力抗到底,横一横心道:“太后娘娘,嫔妾是遭人陷害!”
朱成璧看穿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惶恐,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抵死不承认?永华宫与麟趾宫,哀家能轻而易举将麝香、灼雀等证据放进去,说白了,哀家要你死,你也只能死。”
朱成璧随手将腕上的珊瑚蜜蜡手钏扔进太液池,衔着一缕诡秘的笑意:“贤妃,你告诉哀家,如果这艘船沉了,你能不能浮起来?抑或,哀家与你,谁能够死里逃生?”
贤妃敏锐地嗅出话中狠烈的杀机,几乎不敢相信:“太后娘娘是想溺毙嫔妾?”
朱成璧无奈地摊开双手:“哀家实在是苦恼地紧,你贤妃不肯就范,那哀家也只能学习先帝一朝的密贵嫔,只不过呢,密贵嫔与八皇子都死在这里,而放到哀家这一出,死的就只有你与德妃了。”朱成璧眸光微转,看向惊得面无人色的德妃,淡淡吩咐道,“还等什么?竹息,立刻将德妃丢进太液池!”
竹息应了一声,目光如剑,在德妃身上轻轻一转,啧啧叹息:“德妃娘娘,真是可惜了您的花容月貌,听闻当年密贵嫔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浮肿了,跟发酵的馒头似的。不过呢,德妃娘娘也不必害怕,既然灼雀一案贤妃娘娘不肯承认,这出溺毙的把戏是不会损了您的清誉的,您啊,照样可以入葬妃陵,得享哀荣,还是蛮划算的。”
德妃面色惨白,死死扣住船舷,连寸许长的白净指甲都生生折断:“太后娘娘!您饶了嫔妾!嫔妾不敢了!嫔妾再也不敢了!”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冷冷道:“丢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贤妃目睹此情此景,早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待到竹息与竹语拽住她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发疯似地嚷道:“不要!不要!太后娘娘!您要嫔妾做什么!嫔妾就做什么!”
朱成璧徐徐道:“让你背叛摄政王,你也做么?”
“做!做!嫔妾什么都做!”
朱成璧澹然一笑:“好了,把德妃拉上来吧,虽是春日里,也够冷的了。”
贤妃一惊,转眸却见浑身湿透、半死不活的德妃被人拉上了船,原来她的腰间被绑了一根绳线,德妃歪倒在龙舟上,勉强支撑着叩首:“谢太后娘娘……”
朱成璧静静道:“你们两个能入宫,是因为摄政王的缘故,哀家不蠢,自然知道你们是他的眼线。但是,你们也得想想,如果摄政王篡位,你们算什么?只能是废帝的嫔妃,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么?你们为了父母族人入宫,等到族人飞黄腾达的一日,你们就彻底沦为被遗忘的垫脚石,再无任何利用价值。”
贤妃紧紧按住胸口:“那么,太后娘娘利用嫔妾与德妃扳倒摄政王之后,嫔妾是否也会成为您的弃子?”
“哀家会保你安坐贤妃之位,也会保住德妃。”朱成璧抬一抬手,让竹语奉着两卷象牙色的绫锦到贤妃与德妃面前,徐徐道,“这是哀家亲笔书写的承诺,盖有朱印,即便摄政王倒台,你们二人也不会受到影响。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贤妃紧紧握住绫锦,似乎握住了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您相让嫔妾怎么做?”
“江承宇死后,许多人已对摄政王生出不满,如今襄城王回京,慕容迥也即将回京,哀家手里至少有三十万的兵力,足够与摄政王相抗衡。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哀家的心腹,但是,哀家并不希望这层关系被其他人所知,明白了么?”
贤妃与德妃叩首而答:“嫔妾明白。”
“竹息,扶德妃去船舱更衣,怎么上的船,一会儿,还怎么下去,不要让旁人看出破绽。”
贤妃有几许迟疑:“那么,灼雀一案……”
“你放心,哀家自有安排。”
第一百零二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4)
第一百零二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4)
回颐宁宫的甬道,两侧有古木参天,投落的树荫中有金色的日光穿梭摇曳,仿佛于一泓碧泉中嬉戏的幼鱼。
竹息一壁扶着朱成璧徐徐走着,一壁摇着象牙骨的团扇,低低道:“太后娘娘方才软硬兼施,既告诉她们您手里有襄城王与慕容迥两张王牌,又提醒她们您已经握着她们的把柄,更何况灼雀一案是悬在她们头上的利剑,她们自然分得清楚。”
竹语亦道:“贤妃与德妃也算是心思细腻了,太后娘娘话里话外都指出,如今摄政王虽然权势如日中天,但是已经失去了江承宇的襄助。壁虎断尾虽然能保住自身,但有的尾巴未必能长出来。而贤妃与德妃,为保住苗氏一族与甘氏一族的前途名望,自然要坐稳四妃的位置,
眼下,继续为摄政王效劳已经没有多少好处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发鬓的缠丝玛瑙点翠步摇垂下的玉串珠飒飒而动,如细雨落于窗台:“灼雀一案,就是要让贤妃与德妃明白,不要以为可以在后宫里头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哀家不出手,是因为有自己的考量,若是出手了,她们就未必有活路可走。”
竹息轻轻叹气:“其实,奴婢今日也很是担心,贤妃与德妃毕竟有颇大的家族势力,如果意欲与太后娘娘鱼死网破,只怕也很难拿得住她们。”
朱成璧微微含笑:“灼雀一案闹得越大,反而漏洞会越多,哀家的胜算也越小,所以,只能在太液池上解决,才会真真切切让贤妃与德妃明白,她们的性命,紧紧握在哀家手里,是生是死,都在哀家一念之间。不过话说回来,哀家倒觉得,她们一定会倒戈。”
竹息奇道:“太后娘娘为何这般笃定?”
朱成璧抿唇一笑,徐徐道:“因为贤妃与德妃一早就牵扯进了后宫斗争,而且还是主动出招,这是为着什么?”
“富贵与荣华?”
“不错,若是真的是存了颠覆帝位的目的进宫,她们只需要在皇帝身上花心思,又何必对娴贵妃与万昭仪动手?正是因为她们一开始就不是完全为着摄政王而入宫,这才会成为她们最致命的缺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竹息怅然一叹,“摄政王在利用苗从哲与甘循,其实,苗从哲与甘循也在利用摄政王啊!”
朱成璧淡淡道:“竹息,你亲自去一趟仪元殿,告诉皇帝,灼雀一案,另有隐情,让他耐心等几日,哀家必会给一个交代。”
麟趾宫,德妃依旧是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足足裹了两条折锦软毯才缓过神来。
贤妃亦是心惊不止,连端了几次茶盏都是泼泼洒洒的。
“太后……怎么这样狠……”德妃抖着手想要去摸软毯上的风毛,却感觉似被针扎了手,又似被火苗忽的灼烫了,维持着那副姿势进退不得,唯见面上的惶恐与惊惧。
德妃急促地喘一口气,咬紧了牙关:“福芝这个贱蹄子!”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领教了太后的厉害,传闻她扳倒先帝的废后、逼疯密贵嫔与妍贵嫔,更逼迫祝修仪自尽,先前我还在疑惑,怎么这样多位高的嫔妃都折损在她手里,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假……只怕福芝早已被她收买,也是给我们警告,她的眼线早已遍布紫奥城了……”贤妃勉力按住胸口,往日里沉静的面容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如今,我们真的要转投太后么?”
德妃急道:“姐姐方才不是答应了么?更何况,慕容迥不日回京,太后手中可是有三十万兵马,即便朝政大事还是握在摄政王手里,但是,姐姐也明白,太后是下定了杀心,摄政王只怕斗她不过啊!”
见贤妃沉默不语,德妃又道:“姐姐莫不是要反悔了?大殿下的事还有万昭仪的事可都被太后知晓了,若是太后发起狠来,连灼雀一案都被按在你我头上,那我们还能活么?就算摄政王为保住我们而与太后起了争执,又能怎样?赢了的话,只怕我们除了失宠没有别的路可走,输了的话,一杯毒酒递过来,难不成我们还能逃出紫奥城去?”
贤妃蹙眉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会不知道么?月盈则亏、盛极而衰,摄政王失了江承宇后,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就冲这个,赌一把太后,也是值得的。”
“那姐姐在担心什么?”
贤妃迟疑着道:“我担心的是,这份绫锦,到底做不做得数。”
德妃惊异道:“太后会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贤妃常常叹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犹疑过,太后……果然不可小觑啊!”
数日后,因为贤妃与德妃感染风寒,苗从哲与甘循遂入宫探视,相谈甚久。
当日夜里,贤妃与德妃悄悄到了颐宁宫,朱成璧正在阅示奕渮呈递的奏折,头也不抬,只沉声问道:“你们的父亲是如何说的?”
贤妃静静道:“一开始的确很犹豫,但总算不曾费了这番唇舌功夫。”
朱成璧微微含笑,方才抬首注目于贤妃沉稳的面容:“做得很好,但是,你们的父亲是否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们做女儿的,有几成把握?”朱成璧缓缓拂一拂涟泽水袖,悠然起身,“德妃,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你当年在御花园掌掴端妃与成嫔而被皇帝斥责,你曾说过,你的父亲因为你刚刚入宫就被禁足而递来家书,指责你无用,显而易见,你父亲让你入宫是为了谋取政治上的利益,如果你的做法与你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焉知你父亲会不会抛弃你呢?”
德妃情急争辩道:“太后娘娘不信任嫔妾的父亲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转身取出两封金箔纸:“贤妃,你素来见多识广,你来告诉哀家,这是什么?”
贤妃微微怔住,下意识道:“免死……金券?”
“你们的父亲可以得到免死金券,但是,他们也需要将摄政王数年来的罪状提供给哀家,若哀家得到了哀家想要的,你们自然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乾元三年五月二十日,慕容迥归京,紫奥城举行盛大的庆功典礼,大陈歌乐,倾城纵观。
五月二十一日,昭成太后加封襄城王玄济为汝南王,给予高于一般亲王的规格相待。同日,封慕容迥为正一品镇国将军。
然而,随着汝南王势力与慕容一族势力的崛起,摄政王越来越感到不安。
摄政王府,书房,奕渮一把将手里的奏折掷到苗从哲身上,冷笑连连:“你们自己看,都是在称赞汝南王与慕容迥的,赞他们军功卓著,赞他们归京途中军纪严肃、未曾扰民!”
苗从哲猝不及防,却也不敢起身去拾,诚惶诚恐道:“汝南王年少而有建业,朝臣们奉承几句也不属稀奇……”
奕渮瞪着眼睛道:“本王要的不是解释,而是对策!汝南王与慕容迥手里有二十万兵马,若是在西南边陲也便罢了,如今他们留在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