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兰,韩柔更像当年的姐姐。
舒尔没有提起自己和姐姐对话的内容,他只是和臻昕一起将韩柔送到皇城下,叮嘱她,“说你心里想的话就好,不要试图去劝说皇后,不然会适得其反。”
韩柔应诺,又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臻昕,报以温柔的笑,“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语毕跟着内侍进入宫门,留下臻昕与舒尔。
韩柔的身影在宫门合上的那一刻消失在眼前,臻昕的担心愈烈,却听舒尔问了一句,“这几日你见过真意么?”
臻昕心头一晃,很显然,这几天他完全忽视了妹妹。
舒尔却知道真意身上背负了什么压力,这些压力全部由她心里的疑惑产生,从她会独自带着闻人渊去寸草心,就能看得出对于茜宇和赫臻的真实身份这个孩子充满了好奇,甚至她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心里定下了一个答案。“有空关心一下她,这孩子虽然很坚强,但她还很小,她的生长环境与众不同,心智自然与同龄人不一样。”
“她并不十分喜欢王府的生活,不如让四皇姐出面接她去央德姑姑那里住些日子?”臻昕道,“我可以过去看看她。”
舒尔默认,搭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心魔(三)
皇宫很庞大,韩柔不记得走了多少路才到达坤宁宫,对于皇宫内的一切她还是很陌生的,毕竟每回都来去匆匆,从没有留心记下过什么,便更不要提她会有想做主这庞大内宫的念头了。
被白芷带到皇后面前时,韩柔所见到的人已和之前有了变化,雍容华贵的皇后虽然还是那么自信而泰然,可是她的眼睛里仍旧有藏不住悲伤,身形更是瘦了好大一圈。
然悠儿所看到的韩柔,竟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稀,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委屈你了,孩子。”悠儿在韩柔行礼后,轻轻抬起了手,将她招呼到面前。
白芷搬来脚凳后便带人退了下去,韩柔知道自己将和皇后谈的话,也许会影响自己一生。
悠儿不爱绕弯子,她很直接地告诉韩柔,之所以封锁马场并扣押她,是希望她能配合皇上办一些事情,甚至会让她做假供。本以为韩柔会拒绝配合,毕竟韩柔接下去要做的,是做伪证将所有罪责扣在顾伟江那对活宝儿女的头上,这绝对违背了韩柔为人的原则,可是韩柔的反应完全出乎悠儿的意料。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这样的决定不管对谁而言一定是最妥善的方案,民女一定极力配合。事情,总该有个结果。”
悠儿静静地看着韩柔,反问:“难道你不觉得冤枉了顾家姐弟?”
韩柔摇头,“皇上查的,也仅是无心之过,事情是因马场而起,顾小姐和顾公子是为了对付民女,只是错害了大皇子。”言至此,韩柔顾及悠儿的感受,停了停,继而道,“皇上并没有将蓄意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在顾家头上,顾尚书会因此受牵连,但罪不至死,而……皇上也好、别人也好,都会得到一个答案,那这件事,也就此过去了。”
韩柔正视悠儿,不卑不亢,口齿清楚道:“皇后娘娘希望民女理解的应该就是这些,希望民女没有让您失望。”
悠儿眯眼看着韩柔,幽幽问了一句,“你从来不晓得如何在别人眼前掩饰你的智慧吗?将来……你极可能成为昕王妃,虽然不在大内生活,但皇室并非仅仅在这座宫墙里,即便在昕王府,你也不可能和臻昕过平民一样的生活。”
韩柔恬然,“王爷有他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民女若有幸嫁与王爷,绝不会因一己私欲而要王爷放弃什么,而会永远支持他,做他背后的人。”
悠儿紧跟一句,“如果有一天他成为皇帝,你就会做最好的皇后?”
韩柔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她只是轻轻摇头,“民女知道,王爷只愿做皇上最好的臣工,战场上最英勇的将军。”
这份淡定恬静的笑容是那样熟悉,悠儿由心长叹:这是昕儿的福气,让他能有一个比她母亲更出色的妻子,如果……我也让杰宸自己选择,呵!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是夜,悠儿在与韩柔对话的回忆中因药物的作用而睡去,但药物并没有让她得到一夜安眠,梦中晃过许多人的脸,特别是那张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脸。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必须善待我的儿子……”
“若你不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尖锐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悠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越来越闷,忍无可忍之下她绝望地喊了一声“臻杰……”
心魔(四)
身子被重重一摇,悠儿恍然惊醒,终感到仿佛压在胸前的巨石消失了。可是待她睁开眼睛习惯地认为身边的人是白芷时,入眼的,竟是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的沈烟。
为什么?她会在我身边?
“您喝口热茶,定定神。”沈烟扶起悠儿,递过一杯热茶,她的嘴边带着温和的笑,回身对白芷道,“将窗户开一道缝,屋子里太闷了。”
悠儿带着几分警惕,自从儿子死后她没有和沈烟有过任何对话,从某种意义而言,她和沈烟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争斗进入了另一种形式。
然而事实上,两个当事人从未有过任何斗争的痕迹,可这份争斗却从未消失过。
“你怎么来了?”
“皇上派人叫我过来的。”沈烟的口吻不带半分优越感,仅有的是一份真诚,“皇上说,希望我帮你解开一些……心里的困惑。”
悠儿不会去追究臻杰知道自己梦魇的渠道和原因,但是她很好奇沈烟此行的目的,难道那份心魔,沈烟能有办法替自己解开?
屏退白芷,沈烟端坐于悠儿面前,将心中话娓娓道来:“杰项虽然不是我生的,可就如你带着真意,十几年下来,他们对于自己而言亲生与否根本没有区别了。我一直对杰项和元戎无二,所以我能感受得到,十几年来你对杰项一直都有所提防,虽然你表现得对孩子们一视同仁,可在你的心里,一直都把杰项视作敌人。”
悠儿注意到沈烟的措辞,很显然面前这个与自己一同从襄王府出来的女人在这一刻,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皇后。
“你想说什么?”悠儿冷声反问,“为你的养子来抱不平?还是你和老二家的一样,开始为杰宸找替代者?”
沈烟并不介怀,只轻然一笑,“皇上说,您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果然不假。”
悠儿满怀敌意地看着沈烟,冷冷道:“你在向我示威?”
“不敢!”沈烟笑中带了半分歉意,随即正色道,“但作为朋友也好、姐妹也要,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提示你。这个皇宫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但绝对不能没有你。所以皇上也好、我也好、孩子们也好,谁都不愿看见你病倒。”
“你究竟想说什么?话题是不是扯远了?”悠儿依然面色不霁。
沈烟定了定心,朱唇微启,“你是不是梦见班君娆了?”
悠儿的手在锦被下握成了拳头,一双美目带着愤怒紧紧盯着沈烟。
“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休息。”沈烟的目光也未曾从悠儿脸上移开,“我来之前,皇上把杰项叫到跟前,我本以为他要考杰项学问,却没有想到他把班君娆的往事全部告诉了孩子。”
“怎么可能?”悠儿大惊,她和臻杰是有默契的,为了让每一个孩子有一个公平的成长环境,对于这些过往必须讳莫如深。
沈烟镇静道:“当时我也很惊讶,孩子更是完全呆住了。他是听说过关于生母一些不好的传言,但这都比不上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的打击强烈,我甚至担心杰项会因此承受不住。但是……孩子的表现让我意外,却让皇上很满意。”
悠儿知道,臻杰完全不和自己商量,就把这些往事全盘告诉杰项,就是要逼自己将心事吐出,而这些心事若一直得不到宣泄,就真的会成为心魔,从而彻底改变自己。
“烟儿。”悠儿无力地闭上双眸,单手支撑着额头,嘴角是苦涩的笑容,“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并且在你的管教下杰项长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少年,甚至比过他的哥哥。可是烟儿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提在心上不敢放,到如今杰宸突然去世而全部涌出心头的忧虑是什么吗?”
沈烟选择了安静地聆听。
眼角有晶莹闪出,悠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杰宸活着时,我笃定他会成为太子,谁也无法和他争,所以有些事情我可以不去想。可如今他不在了,那么每一个孩子都可能取代他的位置。但谁都可以,就是杰项不行。”
“你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她抬头看着沈烟,自问自答,“我们谁都无法预测。那么,现在优秀善良的杰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能保证么?如果……如果他有一天知道班君娆是被我逼死的,你认为他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你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痛心失望之下疯狂的行为么?如果他成为帝王,将来万一知道了生母的死因,而那时我也不在了,那么谁来保护我的儿子和孙子?你要我凭什么相信他?”
沈烟显然看见悠儿的神情随着心事的点滴吐露而渐渐释然,她很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悠儿对于杰项的提防无可厚非,而当年逼死班君娆,也不仅仅是悠儿要班君娆死。
如果将班君娆的罪状一一陈列,她也必死无疑,而当时的睿皇后之所以选择让班君娆“难产”而死,仅是为了保全杰项的名声,让这个孩子得到公平的对待。可是十几年后,这反成为了她的心病。
心魔(五)
沈烟轻轻握起悠儿支着额头的手,“其实不用等将来的‘万一’了,孩子除了知道生母身前的累累恶行,也知道了班君娆真正的死因。但皇上并没有用‘逼死’这个字眼,皇上告诉杰项,他的嫡母为了让他能健康地成长,为了让他和别的皇子一样得到公平的待遇,将所有责任都一人扛起,背负了这个包袱长达十几年。”
“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相信孩子的心是善良的,而一定要固执地认为他们会钻牛角尖?”沈烟道,“难道现在把自己困死的那个,不是悠儿你么?”
悠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沈烟,红唇紧抿,她没有料到臻杰竟然连最后一个秘密都告诉了杰项,她没有十足的信心去相信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无法相信的那个,其实是自己。
沈烟只觉得鼻尖发酸,却用笑掩饰了,依旧握着悠儿的手,“我们姐妹二十多年,当初你把杰项交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信我?眼下你可以不完全相信孩子,可是你总该相信我们的丈夫,并相信我。你在臻杰的心里,永远比我更尊贵,他甚至容不得你有几场梦魇,他把你当生命来珍视,这……是我一辈子也争取不来的。”
“烟儿……”悠儿心底的防线被彻底瓦解,那死撑许久的虚假的坚强终于被击溃。
同在坤宁宫的屋檐下,真意莫名地从梦中惊醒,她仿佛是听到了谁在哭泣。
“好月。”朦胧中她唤了一声,不过须臾,寝室内便亮起灯火,西林和好月都到了真意的身边。
“是谁在哭吗?”真意揉了揉眼睛问,她也怀疑自己是幻听,实在因为这些日子听到看到太多的哭泣和眼泪了。
二人答:“没有人哭,不过大半夜的,皇贵妃娘娘突然带着五殿下来了。”
“杰项?”真意下意识喊了她最喜欢的老五的名字,即刻坐起了身子,“又出什么事情了?”
好月解释道:“好像没什么事情只是过来看看皇后。方才奴婢瞧见五殿下已经走了,但皇贵妃留下来陪皇后娘娘过夜。”
真意满腹狐疑,嘀咕道:“三更半夜,皇贵妃干嘛带杰项过来?”遂问好月,“你既然看见他了,他脸上什么表情?”
好月的眼睛转了转,形容道:“和前几日完全不一样,好像……好像那日您躲在福园里哭,五殿下哄了您之后轻松的模样。”
“真的?”真意不信,毕竟这些日子杰项那张脸上就一直写着一个“愁”字,看得自己心焦。
好月十分肯定,笑道:“刚才都听见娘娘屋子里传出一回轻轻的笑声,您不信问西林和白芷呀。”
真意脸上绽出难以言喻的快活,抓着好月道:“皇嫂真的笑了,你没有骗我?”
西林亦在一旁欢喜道:“好月姐姐没骗公主,刚才全喜和白芷都偷偷在院子里朝天磕头呢!”
真意当真开心极了,抓着好月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善良如她,是多麽希望自己所爱的人都能幸福。
“你想做太子么?”
真意忽而记起那天和杰项一起拣桂花时问他的话,又想起杰项那日的表情以及所做的回答,再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小心地串联起来,不禁心头一热。
“老五,加油!”真意在心内暗自喊了一句,随即抬头要对西林和好月说话,却看到好月的眼里,也有一丝隐隐的快活。这样的神情自韩柔出现后,从好月的眼睛里消失好久了。想起那日杰项对着好月时嘴角淡淡的笑,小丫头忽而心中一动,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才发现,其实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翌日,九月初一,定山公的妹妹韩柔被刑部正式过堂提审,据韩柔提供的证据,宸亲王在马场的意外坠马与户部尚书的一对子女极有关联,但顾氏姐弟的本意仅仅是想作弄韩柔,却误害了大皇子。人证物证俱备,顾氏姐弟无从抵赖。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显然是皇室的刻意安排,一来是给大皇子的死因定一个结论,二来,就是要震慑户部从而彻底挟制顾伟江,并警示所有大小贪官。
但是乾熙帝并没有要置顾伟江一干于死地,他虽依律惩处了顾继志姐弟,而对于顾伟江仅是带罪留职,正如他之前说的,掌控天下,并非仅仅是除掉几个贪官污吏那么简单,制衡,才是王道。
真心真意
仿佛尘埃落定,仿佛痛苦过去,唯一遗憾的,是西郊马场必须从此停业,但这也预示着,韩柔与臻昕的婚事既定。
虽然皇宫很压抑,但被闷在姑姑的府邸也无法让真意快活,眼下别人的事情都解决了,可她心里那些疑问却没有人能解答,而最让她矛盾的,就是到底要不要告诉哥哥。
本是哥哥让四姐姐开口把自己接出来的,可西郊马场忙着和每一个客人商讨马匹的去留,于是哥哥一定会去帮忙,所以直到出宫的第二天,真意还是没与哥哥打过照面,心里自然有几分醋意,却是甜甜的滋味。
若珣见真意坐立不安,心疼她这几日也跟着大家辛苦,便派了几位家丁跟着,把真意送去了西郊马场让她散心。
臻昕与韩柔见到真意自然喜欢,只是实在忙碌便无暇照顾她,渐渐落单的真意又觉无聊,竟独自牵了匹马,堂而皇之地从众人眼皮底下晃了出去。
一通策马狂奔,竟到了津水河畔,真意牵着马儿走到河边,想起那日自己在此醉卧,不禁莞尔,忽听身后草丛有“唏嗦”声,转身来看,竟是牵了一匹西域马、穿了一袭白色骑马装的闻人渊。
真意瞪了他半天,一直把闻人渊的脸都瞪红了,方没好气道:“你怎么不穿紫色的衣裳了?”
闻人渊大窘,等了半天这位刁蛮的公主竟只想了这个问题出来。自己是接到韩柔的告知去马场处理自己那两匹西域马的,没料到竟从几个师傅口中得知真意独自骑了马出来。他当即跨马追了出来,一通瞎闯,竟让他发现了真意的踪迹。
“那天,谢谢你。”真意忽而变得温柔,面上带着甜甜的笑,“嗯……那件事可不算啊,我都没见到想见的人,所以你还欠我一件事情。闻人世子,你不会反悔不认吧!”
闻人渊大喜,连声道:“那天本就说了不算入咱们约定的两件事的,渊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