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下意识想扶她,她反一低头,埋首在他胸膛,轻轻环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时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着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帖柔软的让他想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脸看他,很是不服:“哪里磨人?”
她话还没完,忽的住口,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怔怔看向展昭身后远处。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西岐军中,惯用灯语传军情。
“明日……攻城……”她细细辨别灯语,喃喃自语,“攻什么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声。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或许是因为端木将军的横死,让他急欲血仇,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话他原不想说,他对端木翠与毂阊的关系,并不确切知晓,但既已谈及“大婚”,想来非比寻常,端木翠既至沉渊,一草一木都念念挂怀,遑论毂阊?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端木翠不说话,俄顷抬头看展昭,双眸之中,像是陡然间陷入巨大的苍凉和荒芜。
“展昭,我们走吧。”
“去哪?”
“一直往西,沉渊东南北三面广袤无极,生路在西,我们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渊。”
“你不要四处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着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来的容易,想走却难。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着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着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渊如此庞大,如此真实,牵葛绊藤,万千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里也是一个广袤世界,谁敢说它不真,谁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端木翠此番历劫,身入沉渊,乃是因为沉渊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结,她的心结并非单纯的牵挂毂阊,还要复杂的多,有乡愁有离恨有情有爱有责有义,这一切,幻化成那个他见到的端木将军,端木将军始终未能离开沉渊,她生于沉渊,死于沉渊,就如同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生于西岐,死于牧野,一缕亡魂,绕乡三匝。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展昭微微阖上双目,他对端木将军,始终存了一份难解情怀。
或许,他可以与她心意相通,可以与她夜谈把盏,但他始终近不得她,她站在两千余年前的烟尘晓雾之中,对他粲然一笑,身后飘着西岐旗氅,周身漫开马骑胡尘,杀声如沸,金鼓喧天,她生于斯,长于斯,不离于斯,而后,死于斯。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端木翠没有看他,她扶住女墙,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抚着她光洁面庞,其实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这一轮,不言不语,无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没有动,他也抬头看那轮月挂,这轮月亮,曾经照过端木将军,照过他,也照过万万千千他有幸谋面和未曾谋面的人,月只一轮,人却万千,他记得这轮明月,这明月,却未必识得他。
“喂!”端木翠瞪他,“这是你家的月亮吗?还看!”
展昭唇角带出一抹笑意,慢慢转过头来,端木翠将拐杖在地上磕了几磕,干脆利落道:“走了。”
语罢,也不等展昭,一手扶墙一手拄杖,径自下阶,下了两步终觉麻烦,于是扶着墙一级一级地跳。
难怪性子如此跳脱。
展昭忽然就释然了。
端木翠的心结,是解开了还是没有解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她,眼中看的清楚,心里透亮如镜,她懂得什么叫时过境迁,懂得要放手,懂得要离开。有些心结是死结,久解不开会作茧自缚,但有些心结,却能开出花来。
何必一定要解,何必一定要忘记。
展昭紧走两步,稳稳扶住她。
“一路往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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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路向西。
守城兵卫也不敢多问,主将既至,慌忙放行,一出安邑,夜色挟着苍茫,和着风声来迎,先时她跳一阵走一阵,后来累了,展昭扶她慢慢走,再后来,她实在走不动,改由展昭背她。
她手臂环住展昭的脖颈,附在展昭耳边低声同他说话,后来忽然倦意袭来,说了一声:“展昭,我困了。”
她没听清展昭在说什么,眼皮就阖上了。
似乎只是睡了一小会,就感到展昭在唤她:“端木,醒醒。”
“什么?”甫一睁眼,便是万道金光,端木翠被刺的睁不开眼睛,展昭轻轻把手覆在她目上,道:“沉渊日出了。”
她嗯了一声,待得目力适应后,方才拿开展昭的手,那里,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轮巨大红日,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
这红日大的让人咋舌,几乎占据了东面的半个天空,赤焰张炬,金光到处,本该是一片光耀,偏最东面的地方,似是打翻了砚墨般泅开一团,这墨色渐渐扩大,迅速蔓延。
那样一个广袤世界,喧嚣人间,随着这金光起落,城楼、军营、山川、碧水、老树,渐自毁弃,天空陷落,土地崩塌,烟尘起落处,尽数化作了灰烬。
人世崩塌,惊心动魄,但又何其壮观,与眼前所见相比,什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什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统统算作了小儿科。
那根拐杖既是沉渊之物,亦是留之不住,杖身上展昭的笑脸,顿作灰散。
沉渊依托于端木翠对既逝之事的心结而存在,你既决意不再耽留挂念,我也无谓再留,倒是颇有几分“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傲骨。
向闻有为一人而倾城,今次为了端木翠,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尚未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身周已尽数化作飞灰,风急且啸,目几不能睁,混沌之中,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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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沉渊】…尾声
展昭伸手与她交握,刹那间天旋地转,身如片叶入湍流,片刻功夫,风息气定,睁眼看时,已在冥道。
与方才所历相比,冥道算是异常安静了,赤焰已歇封印已毕,四壁渐渐挂下冰凌,温孤尾鱼静静坐于当地,双目闭合,面上一层薄薄寒霜,似是睡着了。
展昭趋身去探他鼻息,而后对着端木翠摇了摇头。
端木翠极低的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甬道入口。
那里,犹有几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却,见两人现身,登时雀跃,似是召唤二人快走。
冥道之内寒气上涌,冰封只在须臾,展昭赶紧拉住端木翠:“走。”
于是曙光在前,两人缀后,一路疾奔,出口处幽光烁烁,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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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迈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扫帚当头砸下……
“孽障!还敢来!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着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一扫帚扑了个空,来人毫不气馁,转了一个身,扫帚又高高举起……
……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半晌,公孙策咳两声,很是镇定的把扫帚掉了个个,刷刷扫了两下地,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三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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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唠鱼有很多话要啰嗦,如下】
于是第三季全文结束了。
这个尾声,的确是很尾很尾,只有四百来字,但是因为和上一章的气氛情调不合,所以断开,单作一章发。
【沉渊】这一季,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的。那时跟朋友说,志怪只有三季,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然后完。
【沉渊】原本准备作为第二季的一个小故事,写完了就完的,之所以自开一季,是因为自己突发奇想,想写一写端木姑娘的身世,还想把展昭抛到远离开封的大环境中去,镜花水月也好,庄生一梦也好,不影响故事主线,不影响下文发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开始写的时候,设想的跟现在的成文是不一样的,好吧我永远是这样的,写着写着就离题万里,因为写文没有大纲,没有故事情节设定,想到哪写到哪,篇幅收不住,故事也收不住,如果不是很多人嚷嚷着快点出沉渊吧快点出沉渊吧,这故事绝对会被我拖到无绝期上去……
之所以收尾,是因为我发现沉渊我写不完了,要写的话可以独立成一篇文,而不是一季,既然定了它是一季,篇幅上神马的都不该逾矩,所以,结束了。
因此,沉渊这个故事,我其实是很遗憾的,总觉得有很多东西没有表达,而已经表达出来的东西,又没有表达完全,所以很遗憾,就好像最后端木姑娘离开的时候,也很遗憾,但是不得不离开了。
【沉渊】原先的设定是什么呢,是把展护卫带到了西岐,遇到了2000年前的端木姑娘。很多人在这一季刚开始的时候都猜测说:是不是遇到了之后,又摩擦出火花,blablabla呢?端木姑娘是不是慢慢想起了展护卫呢blablabla……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设定的,我最初的想法是,爱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换了一个时间地点环境和境遇,原本相爱的人可能成仇,是的我就是想这样写的,为什么遇到了就会生出火花呢?又不是卖火柴的,哧拉一下就来火;为什么她会慢慢想起展护卫呢,她就不能想不起来么?那样的话,如此性格的两个人,会有怎么样的碰撞呢?所以开篇写的时候,两个人的矛盾很尖锐,一下子就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依照端木的地位和那个时候收敛不了的戾气,两个人绝对不会有好的结果的——这不关乎两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关乎环境际遇时机,有些时候两个人单纯从性格来说,可能会惺惺相惜,但是会被周围的环境逼迫成敌人。所以端木和展昭都是好人,但是被环境所迫,他们对立且恢复不了原本的关系。这就是我一开初的设想,带着作者自以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趣味和一点点残忍,我就这样下笔了……
但是未能继续到底,因为这么写的话,一季的篇幅显然远远不够,而我自己,在写到半路的时候,我又想回到开封去了,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开封关于展昭的故事,虽然我很喜欢离题,但是表面工作是要做的,不能总是离题万里。
于是沉渊崩塌了,重新回到了开封,重新开始了志怪故事。
可能是因为沉渊后来的走向和最初的设想不同,所以很多该生发的地方没有生发,比如毂阊和端木的感情,毂阊最终沦为了酱油君,没有什么戏份,甚至最后走的时候我都没让他和端木见上一面,比如姜子牙和端木的感情,有利用和权谋的成分,也有真正的父女之情,很复杂,但我也没能生发,再比如杨戬和端木……很多遗憾,很多bug,很多不舍,所以我在尾声中罗里啰嗦了这么多,比尾声的正文还要长,我有多么啰嗦,我的遗憾就有多深……但是这种遗憾我又弥补不了,这篇文的题目叫《开封志怪》,这是展昭的故事,我不能把大量的笔墨都拿来写端木或者西岐了,尽管我很想写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很多人不喜欢【沉渊】,我自己是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遗憾的同时我也很愧疚,笔力有限,未能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满意。
挥手作别沉渊,最后写到沉渊崩塌时,我忽然在想,如果2012真的来的,是不是场景也是差不多的,倾覆了一方世界,倾覆的是我们的世界,但是还有万万千千个其它的世界,我们的倾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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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季 细花流水长
第111章 引子
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搅嚷的地方,此刻也安静的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笨拙样子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包拯笑了笑,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或临堂审案,或对案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他还在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的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疏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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