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还来不及惊讶,便向她身上撞了过去。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再度陷入昏迷。
越来越多的血从她脑后渗出来,敬宣愕然望着面前这女子。她不疯了,还救了他?突然发现从这样近处看她,她五官倒也精致,皮肤细腻。他望着那微微颤抖的睫毛,终于起身将她抱起,快步向着山崖上方走去。
“公主,今晚我们是否就在此地休息?”
夕阳落下,静亭带着五百人,已经在山里找了一整天。山中地势起落不平,一天下来,众人皆面露疲惫。静亭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就这里吧。”
这样下去,能不能找到人是个问题,她和这些人,又能支撑几天呢?
众人陆续打水喂马,原地休整。静亭望着远处的山头,可就在这时,她似乎看见山体上一道黑影快速闪过。正犹疑之际,却听“噼噼啪啪”几声,两侧的山顶上,开始碎的石块滚落下来。
众人一阵骚乱,不知谁喊了一句“山崩了!”,立刻响起一片惨叫。各人骑上马四下逃窜起来,山上的石块还在源源不断落下,静亭身边的几个人护着她,快速策马离开了此地。但是走得稍远一点,静亭又忍不住回头看——这些石块个头都不大,根本不像是山崩。只是天色已晚,众人分辨不清。
“公主小心!”
就在这时,静亭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缰绳便被抢过了。周围几人立刻拔刀相迎,但是还没有冲过来,就听清脆的几声响,刀全部被震开。
随后,静亭觉得自己的马突然变得快起来。只见一个穿黑衣的人牵着她的马缰,奇特的是,他的速度几乎和飞奔的马保持一致,而且两腿似乎并没有沾到地。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只怕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要知道,高手遇到高手中的高手,通常都是紧张万分的。但是倘若连高手都不是,那就也不必费神了。所以当马速度渐渐慢下来,那黑衣人转过身的时候。她便客客气气道:“阁下劫持我,想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那人却刷地跪下了。静亭始料未及,忙翻身下马。那人道:“静亭公主,请受在下一拜!段逍谢您救命之恩!”
她皱了皱眉,确认自己不认识这样一个名叫段逍的人。但是听这声音……却稍稍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方似乎已经看出她的疑惑,接着说道:“在下未得幸见过公主,公主善人善举,想来已经忘了。两年前您在高平县赦免了魏氏一家的死罪,在下是魏氏家奴。”
静亭心中猛地一跳,她想起来了,他是小五!
“在下的本名,叫做段五。”小五说道,“当年魏氏全家被判流放,老爷不幸病逝途中。在下和义弟略通武艺,带着小姐逃了出来,但小姐当时也染了重病。我们几经辗转,在龙脉山附近遇到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将小姐的重病治好,还点拨了我与义弟的武艺。只是可惜小姐自病过之后,脑子便烧坏了,一直没有清醒……”
“你的义弟,叫什么名字?”
“秦六,不过现在改名叫做秦遥。”
果然是魏府的小五和六子。那这个小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是叫魏蓉。
静亭突然又猛然想到,段逍秦遥!“难道你们是……”
小五微微一笑:“后来前辈离开此地云游,交代我与义弟,山下常有匪寇出没。他走之后,让我们保护村民。村民们都是感恩心善之人,渐渐就将我们的名字传开,称作‘逍遥侠’。”
逍遥侠!
龙脉山有两名英雄侠士,整奸除恶,仁义通天下,为天下人敬佩。当初,肺痨的壮士就是以认识逍遥侠而自傲。静亭不知道是为这人时逍遥侠而惊愕,还是为逍遥侠居然就是小五和六子而惊愕。半晌,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你们除了拿我当恩人,还有没有什么……仇人?”比如当你扬言替你家小姐进宫而最后偷跑掉还招来官兵的人?
小五迷茫了一阵,随后摇了摇头。
“我和义弟更名‘逍遥’,为的就是不记前事,重新做人。曾经魏府败落,也是我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怪不得别人。”
静亭松了一口气。或许当年她是魏府事情败露的导火索,小五他们并不知道。
“你现在谢过我了,能不能送我回去?”她一想到那五百人在山里不知道都跑掉哪里去了,就深感头疼。小五却摇了摇头:“在下还有一样要紧物事交给公主,请公主随我来。”
静亭一怔,有点警觉地道:“什么东西?”小五却只笑不语,牵着她的马便向深山走去。静亭只得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倘若小五真的拿她当恩人,那他要带她去哪里,也没什么好怕的。倘若他是骗他的,她就是反抗,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小五一边牵着马向前走,一边问道:“对了,公主进龙脉山来做什么?”
静亭听这话,心中突然一动:“你和你义弟对这山里很熟悉?”
“嗯,是啊。”
静亭有点急迫起来:“那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100 君是南山遗爱守
静亭和小五赶到他们住的屋子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屋子周围很简陋,小五将马就随便拴在一处树桩上。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五哥,你怎么……”然后他立刻注意到了静亭,在月光下看清她的脸之后。他高声叫起来,“她?!她不是那个……”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可以合适描述静亭身份的词。
小五摇头笑道:“六子,不要无礼,她就是静亭公主。”
六子犹自站在原地瞠目结舌,小五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给恩人道谢?”
小五现在之所以这么淡定,是因为他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六子的这些激烈的反应完成一遍了。六子回过神来给静亭道谢,静亭忙让免了。小五又说道:“前两日我们拾得那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六子恍然:“是应该交给公主!”转身跑进屋内,取了一样狭长的东西给静亭,“这是我们在山间无意拾得,前一阵大水淹了整个山谷,水退之后,就多出许多东西……”
静亭疑惑地将那东西拿到眼前,半弧形、漆黑的一物,沉甸甸的。上面的花纹……她诧异:“虎符?!”
小五和六子点点头。
这是敬宣的虎符,有它便可以号令军队……她深吸了一口气:“多谢。”
小五和六子都表示不必客气,本来,虎符这种东西他们不能吃也不能用,放在家里作装饰还嫌沉。小屋和六子邀请静亭喝口茶,休息一会儿,三人向屋内走去,“昨天还道小姐的病好些了。”六子一边走一边道,“谁知道今天又发作起来,还跑出去了。”
小五惊道:“那你怎么不去找?”
“我哪里没找,我一发现就去了。结果刚到龙下粱,就看见小姐被一个登徒子……”六子还没有说完,小五和静亭都变色。小五盯着一个昏迷在屋中地上的人,咬牙切齿道:“就是他?”
静亭看清那人面貌,却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蓦地呆住。
她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只要他活着,京城的安危、年氏江山、符央的理想……一切就都有救!
“趁小姐神志不清……这种恶徒!”眼见着小五从腰间拔出剑,静亭忙收回思绪,挡在他面前:“等等!你们可能弄错了,这人……”
她要怎么和他们表达,这一剑下去,就是弑君了?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静亭哭笑不得地解释了敬宣的身份。过后,六子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讪笑道:“我只看见他抱着小姐从粱下上来,就……把他打昏了。公主不要担心,他稍后就会醒来的。”
之后,静亭和他们去里屋看魏蓉。
其实她在魏府,前前后后也就不过十几天时间。对魏蓉、小五六子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但是如今一见,也能发现小五和六子都较从前成熟了些,只有魏蓉却依旧没怎么变。
或许人经历些事情之后,鲜少有不变得风霜的。魏蓉因为得了疯病,反倒是一如从前,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魏蓉靠在枕上睡着,似乎是瘦了一些。她头上缠着几圈白布,六子轻声解释道:“我在龙下粱碰到小姐的时候,她头上就有这道伤……”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将被子掀开些,只见魏蓉腰侧的衣衫都被染红,“这……”
自老爷死后,他和小五一直将魏蓉如主母看待,没有半分逾越。幸而魏蓉这两年虽然疯癫,但是并没有给自己身上弄出过什么伤。遇到现在这种情景,小五和六子都手足无措。静亭道:“拿一点水和包扎的东西来,你们先出去。”
两人忙向她道谢,将东西拿过来。静亭动手给魏蓉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在她给魏蓉翻过身穿起衣服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疼,魏蓉□了一声,睁开眼来。
静亭一怔,正思忖着对待疯子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时,魏蓉却突然沙哑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是静亭公主。”
她看到这张脸,就知道她是静亭公主。这,是连小五和六子都不知道的。
“你不疯?”静亭试探着问。
这一问,却像是把魏蓉给问住了。她皱起眉头,慢慢回忆了半晌,神色才渐渐松开。摸着头后的伤口轻声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疯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是静亭公主?”
“就在我家被清府的那天……”这段记忆是让魏蓉极痛苦的,但是今天一天之内她居然说起了两回,“当时府里很乱,我和丫鬟躲了起来。看见一个男人抱你从屋里出来,说魏府私扣公主,犯上谋逆……”
魏府私扣公主,犯上谋逆。如有反抗者,当场格杀。
那天湛如,是这么说的。
魏蓉回忆道:“当时我和我的丫鬟都看见了,不过后来……她被当场杀死。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我疯了,但我知道我没有。我疯之前想过……如果还能再看见那个大仇人,我要亲手杀了他,还有杀了你。”
静亭没有动,因为魏蓉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并不冷。
“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魏蓉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随便你们是谁,我现在的日子和从前比,未尝不好。小五他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逍遥,我现在,就觉得很逍遥。”
静亭一怔,随后也一笑:“看来人偶尔疯一阵也是好的。”
“后来呢?”魏蓉颇有兴致地问道,“大仇人虽然是大仇人,但长得是一等一的好。后来你们怎样了?”
“后来……他走了。”
静亭说完,自己也是一怔。她和湛如之间那些说不清楚的破事,到最后居然只用这三个字就可以总结出来。他走了,就算她没有不要他,但是今后真的还能再相见么?
“没事了。”魏蓉看她发怔,轻声安慰道,“走了便走了,你若难过,哭一场就好。”
她搂住静亭,将头靠在她肩上:“我和你说,我离开高平的时候,就听说靖哥哥悔了婚约,另娶了别人。我那天晚上就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
静亭忍不住嗤地一笑,但是笑过之后,却又突然觉得真的有那么一点想哭。她这些日子里来一直忙忙碌碌,忙到几乎都忘记去想这些。
此时想起,才发觉真的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无助,还是因为想念。
静亭就这样和魏蓉说着话,渐渐到了夜深。两人不知什么时候便都睡了过去,静亭醒的时候,屋里灯已经熄灭,却有一个人影,站在自己面前。
这人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过来,似乎是在魏蓉头部的伤口拨了一拨,察看包扎的情况。
随后便收回手去,不再动了。
静亭觉得颇奇怪,睡意渐渐消失。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时,她才试探地唤了一声:“陛下?”
那人明显一怔,半晌,才低声道:“朕把皇姐吵醒了?”
“没有。”静亭稍稍挪动了一下,将魏蓉靠着自己的部分小心摆回床上,随后站了起来,“陛下请和我出来一下。”
小五和六子都在各自房内,早已睡了。静亭和敬宣走到了屋外,山里夜间甚冷。她在掌心呵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能否说一下,您是如何到的此地?”
敬宣点了点头,将如何因大雨误入龙脉山、一路摸索到龙眼、遇到魏蓉等事一一说出来,静亭不尽莞尔:“原来魏蓉的疯病是这样好的。他们将恩人当做登徒子,真是太无礼了。”
敬宣一愣:“魏蓉?”
“陛下不知道么,头撞伤的那女子名叫魏蓉,她家原来是私盐贩……”静亭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好几年前的事,殿下,就……别追究了吧?”
“魏蓉,”敬宣微微蹙眉,片刻,才点了点头,“朕记着了。”
“对了,陛下稍等。”静亭快步走回屋里,在敬宣惊讶的目光中,将虎符拿了出来,“这是小五和六子捡的,陛下请收好。”敬宣将虎符接在手里,却抬头盯着她,目光有些复杂:“皇姐……听说他们方才想杀朕,是皇姐救了朕?”
静亭一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敬宣觉得她应该借机把他杀害,然后自己拿着虎符回京——也不能说他是这么想,只能说,这是他心中最坏的设想。“陛下知不知道,京城如今是何状况?”
敬宣摇了摇头,静亭道:“陛下失踪之后,符央进退维谷。他在去契丹接我的过程中,又有人趁朝中虚空谋反,蒋毓推少帝上位,如今京城被重兵封锁,符央以勤王为号令各地发兵上京。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即使再荒唐无状,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敬宣闻之一怔,随后咄咄逼人道:“皇姐以为白马便非马了?”
“新君确实也是君。”静亭摇了摇头,“只是年纪尚幼,还恐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那皇姐可想取而代之?”
这是敬宣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她面前问出这样的话,静亭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平天下有陛下一人足矣,我没有那样想过,以后也不会想。”她慢慢走下台阶,敬宣盯住她的背影,眼中长年不变的微寒出现了一丝裂缝。静亭转过身,和他的视线相迎,微微一笑,“我从小就是公主,还不是个很好的公主,让我做别的,恐怕就更难了。”
敬宣走到她身边:“皇姐是真龙降世,就真的不曾想?”
“陛下是天子,我只想国昌民顺,和陛下同享这盛世江山。”
敬宣望着她,好一会儿。他的目光蓦地轻快起来,像是长期压在心口的一座山,终于土崩瓦解。他目光微闪,轻声笑出来。他回想在龙椅上坐的这四年,才觉得,那似乎都是在混沌中度过的。四年里,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由衷的笑过。
“既然如此,不能给皇姐一个盛世江山,就是朕的错了?”
静亭也笑起来:“是啊。”
终于和敬宣把这些事说清楚,她心里也是顿时松快了很多。夜色已沉,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向回走,“陛下早些休息,如果可以,明天我们就赶回京城吧。”
敬宣突然又叫住她:“皇姐,你平日里喜欢男宠……是不是也都是装的?”
静亭一愣,随后眨眨眼:“是啊。”
101 我为剑外思归客
第二天清早,小五送静亭和敬宣离开龙脉山。
因为京城如今的形势,所以他们走得很急,同六子和魏蓉道别之后。他们用了一个上午,赶到了龙脉山十几里外的一座小城,在城里打听到消息,说符央和顾训等人已经带领三十万大军从隘口出发,在京城外和据守城门的乱党,已经进行了数日激战。
“这三十万大军啊,把乱党头子打得抱头鼠窜!”小城里的酒楼伙计看着他们那一两银子的赏钱,说得眉飞色舞,“乱党只敢坚守,不敢出城,这不是?咱们这儿的菜价,这两天也跟着往上涨……”
将伙计打发走,敬宣看了静亭一眼。她点点头,低声道:“绝对没有三十万。”如果符央正能弄来三十万大军,也就不会几天都攻不破城门了。照现在的形势看,符央诈称三十万人,实际上应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