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云握住她的手,朝对面的马车道:“四姑娘,六少爷,请留步。”
魏常弘骑马走到他们跟前,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何事?”
傅行云道:“鄙人昨日去英国公府为大公子治疗腿疾,发现了一个小的问题,不知二位可否与我一同前往前面的翡翠楼,我们慢慢详谈?”
魏常弘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岂能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既然傅大夫发现有问题,昨日为何不说?”
傅行云笑了笑道:“是鄙人粗心大意,离开时竟忘了告诉大夫人。”
靖王府马车的绣金暗纹车帘“唰”地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魏箩横眉竖目的小脸,“你身为大夫,连这种事情都能忘记,居然还好意思称呼自己妙手回春、杏林春暖?你让你的病人情何以堪?你的医德在哪里?”
傅行云怔了怔,没料到魏箩会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自己,少顷虚心地低头道:“四姑娘教训得极是。”
没想到这位小姑娘看着娇憨柔弱,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说得傅行云羞愧不已。
魏箩根本不想跟他废话,直言不讳道:“我大哥的腿有什么问题?你就在这里说吧。”
傅行云看向她,“既然四姑娘说得如此直白,我也不拐弯抹角,我只是想请姑娘和六少爷去前面翡翠楼一坐。有什么话,总要当面说清楚才好。”这话一语双关,既说了自己,又暗指了魏箩、常弘和姜妙兰的事。
魏箩皱了皱眉。
她不回答,对面的傅行云和姜妙兰都看着她,好似她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少顷,马车里传出一个平稳的,不疾不徐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便带路吧。”
赵玠坐在魏箩对面,身穿紫红色双狮纹锦袍,领边绣着缠枝莲瓣纹金边,腰绶玉绦环,懒懒地倚着车壁,神情散漫,凤目微阖,分明是恳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味道。赵玠徐徐睁开眼睛,深不可测的乌目盯着傅行云,又看了看旁边的姜妙兰,然后道:“傅大夫说的是,有些事情,确实应该说清楚。”
姜妙兰只知魏箩嫁给一个王爷,且这王爷比魏箩大了足足九岁,目下看来,应该就是他了。姜妙兰不知魏箩和赵玠的事,只听说赵玠的名声和风评都不太好,一直很替魏箩担忧。
傅行云朝他拱手行礼,然后吩咐车夫在前面领路。
魏箩放下车帘,问赵玠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赵玠倾身,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动作流畅地将魏箩带到怀里,埋在她颈窝吸了吸她身上好闻的香味,“本王想替你解开心结。”
魏箩怔了怔,沉默不语。
她忘了,赵玠是知道姜妙兰的。上回在绣春居旁的酒楼里,姜妙兰和傅行云一起出现,赵玠就在她身边,彼时姜妙兰从雨中冲过来,对着她说“囡囡,我是你的母亲”,想必赵玠也听到了。魏箩想了想,当时她心里好像没有愤怒,只有可笑。可笑姜妙兰居然有勇气说出“母亲”这两个字。
魏箩捧着赵玠的手掌,纤细白玉般的手指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滑了滑,“大哥哥,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怼,“我有你,有常弘,有爹爹还有四伯母……我不需要她。”
赵玠握住她小小的手,顺势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那就跟她说清楚,阿箩,逃避不是问题。只有说清楚了,才能彻底放下这回事。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便不希望你为别的事情烦忧。”说着,赵玠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最好只能想着为夫一个人。”
魏箩捉住他的手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我就说你刚才怎么这么积极呢。”
赵玠低声哑笑,不予反驳。
很快到了翡翠楼,傅行云订了一个雅间,领着几人上了二楼。坐在雅间里,魏箩仍旧记着先才傅行云的话,“傅大夫刚才说我大哥的腿有问题,是什么问题?”
魏常引是她的大哥,又跟梁玉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对这件事不得不在意。
傅行云给每人倒了一杯太平猴魁,惭愧地笑了笑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令兄的筋骨最近正在重新生长,定会觉得疼痒难耐,忍一忍就过去了。”
就为这事?魏箩看着他,深深地觉得自己被骗了。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正如赵玠所说的那样,只有把一切敞开说清楚,那她和常弘才会彻底放下。
魏箩想了想,对姜妙兰道:“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她停顿了一下,补充:“在你生下我和常弘之后。”
姜妙兰没想到魏箩会主动跟她说话,握着青釉瓷杯的手滞了滞,才娓娓道来。
一盏茶后,姜妙兰讲述完当年的一切,魏箩和常弘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好似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叮咚”一声,便再也寻不到踪迹。魏箩敛眸,不着边际地问:“那你如今又是为什么回来?”
姜妙兰道:“当初邬戎皇帝来大梁,路上生了一场病,正好遇见我和行云。行云便一路为邬戎皇帝治病,一路来到盛京城……我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你们。”
魏箩冷笑,不留情面地问:“当真没想到吗?我和常弘就住在英国公府,你既然来了盛京城,怎么可能遇不见我们?”
姜妙兰哑口无言。
魏箩喝完一杯太平猴魁,垂着眼睑问常弘:“我想问的事情问完了,常弘,你有什么想问的?”
魏常弘道:“没有。”
于是魏箩站起来,对姜妙兰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既然抛弃了我们,我们便当做没有你这个母亲,你也当做从未生过我们两个。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姜妙兰瞳孔一缩,急急地站起来握住魏箩的手,“囡囡,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奢求你和常弘的原谅……”说着,她哽咽了一下又道,“不要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好不好,我想补偿你们,都是我的错,我……”
“你不仅错了,而且还很愚蠢。”魏箩冷漠地抽回手,残忍道:“当年杜氏和三伯母联手骗你,她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只想着一走了之,但是你替我和常弘想过么?”
魏箩反问道:“你现在弥补有什么用?当初我差点被杜氏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三伯母差点毒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常弘被人推下水的时候你又在哪?”
姜妙兰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什么……”
魏箩顿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杏眼微弯,甜美乖巧:“我和常弘能活到现在,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才想弥补,已经太迟了。我不要你这样的母亲,常弘也不需要,你当初既然能狠心抛下我们,如今就不要假惺惺地回头。从此往后,我们就当没见过你,你也别再来打扰我们。”
魏箩的话给姜妙兰带来了巨大的震惊,姜妙兰踉跄了下,“对不起,囡囡……”
“不需要。”魏箩道,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也别哭,我不会同情你。”
魏箩弯腰拉起赵玠的手,领着他往雅间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转身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生了我和常弘,这大概是你做的最对的事。”
说罢,推开槅扇,走出雅间。
魏常弘没有久留,魏箩离开不久,他也随之离去。
姜妙兰捂着脸失声痛哭。
*
魏箩和赵玠没有立即回靖王府,而是去了另一条街的香满楼买香料。
天气马上要入冬了,冬天屋里要燃木炭,木炭燃烧时便会散发出一些气味,不太好闻,只能用熏香的气味掩盖之。熏香除了遮掩木炭气味以外,还可以用来熏染衣物。魏箩站在店铺内,挑了零陵香、甘松、白檀、茴香、沉香、丁香、脑麝各五两,等掌柜把她要的东西都包好递过来时,她还在走神儿。
掌柜的叫了一声:“夫人?”
魏箩毫无反应,赵玠接替她过来,付了钱领着她走出香料铺子。
“阿箩,回神了。”赵玠停在门口,一手提着香料,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
魏箩眨眨眼,捂着脸后退半步,“疼。”
赵玠含笑,“既然已经说清楚了,为何还总是心不在焉的?”
魏箩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赵玠自然是不信的,“哦,你在想什么?”
魏箩沉默片刻,“如果以后我生了孩子,而大哥哥却让另一个女人也怀孕了,我是会选择扔下孩子离开,还是忍气吞声?”
赵玠问道:“那你想出答案了吗?”
魏箩看着他,忽而一笑,笑容璨璨:“我既不会扔下孩子离开,也不会忍气吞声,我会报复大哥哥和那个女人,然后带着孩子改嫁。”
赵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不会有那种事的,傻姑娘。”
☆、第128章
待回了靖王府,魏箩因着这几日“劳累过度”,又遇见姜妙兰心情欠佳,是以早早地便洗漱完歇下睡了。赵玠有心跟她温存温存,见她已经搂着被褥一角睡熟了,不由得无奈一笑,揉了揉她露在外面柔软小巧的耳垂道:“娇气包。”
魏箩自是听不到他这番话的,许是觉得绸被不如赵玠的胸膛温暖,翻了个身,一拱一拱地朝他怀里钻过来,蜷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赵玠手臂放在她的腰后,顺势将她搂紧了一些,自知这些天累着了她,只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也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赵玠想起今日在香料铺子门口魏箩说的那句话,宁愿带着孩子改嫁,也不接受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这个小家伙,平日里看着娇娇气气,其实比谁都有主见,他很久以前就领教过了,想必那番话是她最后的底线,她告诉他,是因为相信他。
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为了心爱的人,能够退一步,再退一步,委屈求全,到最后底线不知道退到哪里了,与原先相隔十万八千里。魏箩一旦亮出来的,便是她最后的底线,只要超过这条底线,那就一拍两散,毫无挽留的余地。
就跟今日的姜妙兰一样。
魏箩既然决定不原谅她,那就是真的不原谅,宁愿形同陌路,也不接受这种不称职的母亲。
既狠心,又让人无可奈何。
赵玠的手指从她柔嫩的脸颊滑过,轻轻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给她改嫁的机会?他费尽心机把她娶到手,疼她爱她都来不及,又岂会给别的男人可乘之机?
这一夜魏箩难得睡个安稳觉,没有被赵玠折腾来折腾去,翌日神清气爽地起床时,发现赵玠正在院子里打拳练剑。
这是魏箩第一次看赵玠练武,她披着月白色绣玉兰纹薄衫,趿着软缎绣鞋立在窗边,光明正大地欣赏赵玠挺拔硬朗的后背。秋天天凉,他额头却出了一层薄汗,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汗珠从眉梢滴下,顺着下巴流进衣襟里,愈发衬得他五官深邃,冷漠俊朗。
魏箩托着两腮,也不急着洗漱,乌溜溜的大眼睛围绕着他打转。
赵玠打完拳后,站在廊下的玉梭拿着娟帕走过去道:“殿下擦擦汗吧。”
赵玠本欲接过,忽而想起什么,又放下手臂,“日后本王练拳的时候,你不必在旁边候着了,去伺候王妃吧,王妃这时候该醒了。”
玉梭虽有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赵玠走回房间,见魏箩站在床边,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脚踝也露在外面,不由得板了板脸道:“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魏箩弯起圆溜溜的杏眼,笑容可爱:“我只顾着看你,忘了穿衣服这回事了。”
明知道她是故意讨好自己,赵玠还是忍不住一笑,俯身揽住她的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到一旁的罗汉床上。
魏箩“哎呀”一声,嫌弃道:“你身上都是汗,都蹭我身上了。”
赵玠替她穿好鞋子,手指在那纤细的脚踝上流连几遍,这才笑着看向她:“怎么,这时候嫌本王身上的汗了,之前几次……”
魏箩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捂住他的嘴。
先前两人腻在一起,做起那事儿的时候,赵玠身上大汗淋漓,蹭她身上也湿淋淋的,魏箩虽然爱干净,可是那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么多?魏箩也就不跟他计较了,没想到他今日还好意思提出来。
魏箩抿抿唇,转移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接玉梭的帕子?”
赵玠拿开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啄了啄,“昨儿阿箩的话把本王吓到了,本王哪还敢跟别的女人接触?要是打翻了醋坛子,你带着本王的儿子改嫁了怎么办?”
魏箩抽回手,嗔道:“油嘴滑舌。”
说罢见他满头大汗,便捏着袖子点了点他的额头,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道:“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就成了。”停下来想了想,又觉得不满意,改口道:“算了,这种近身伺候你的活儿,以后还是让小厮来吧。”
赵玠低笑,忽然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道:“放心,本王二十多年的积蓄,只给你一个人。”
魏箩脸颊一红,推开他道:“不正经!”
可是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还要什么正经呢?这世上又有哪家的夫妻私底下是正经相处的?即便有,恐怕那夫妻也不是真心相爱的。
用过早饭,赵玠去外院书房,魏箩本欲试试昨日新买的那几种香料,偏偏赵玠不许她一个人在章台院待着。他在书房看书,便让她坐在南窗榻上练字,甚至还十分有理道:“前几日父皇不是送了你一套文房墨宝吗?你就用那个练字,或者你若是不愿意,替我研磨也行。”
魏箩根本听不得“研磨”两个字,瞪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赵玠,道:“……我还是练字吧。”
赵玠笑了笑,也没有多调戏她,见她乖乖地练起字来,便开始处理自己的事。
成亲以前,赵玠将手头的事情都提前处理好了,为的便是能轻松自在地陪伴魏箩一个多月。只不过汝阳王这里出了点儿问题,不得不立即处理。赵璋在徐州菖南山私藏兵器,兵器足达上万件,赵玠准备放出消息,引导李知良前往菖南山,再联通徐州的知府里应外合,将李知良瓮中捉鳖,到那时,铁证如山,他就算想狡辩也狡辩不了。赵璋没了李知良这条左膀右臂,必定元气大伤,而他坐实了私藏兵器这一罪名,崇贞皇帝便会对他有所警惕,不会再重用他。
只不过李知良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风声,如今这一计划,恐怕不得不提前实施了。
赵玠想好万全之策,提笔写入信中,用火漆封好,把信交给朱耿道:“速速将这封信交给徐州知府,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朱耿离开后,赵玠往一旁的窗户下的暖塌上看去,只见魏箩穿着一袭粉白吴罗芙蓉纹花边褙子,底下配一条颜色鲜艳的石榴裙,石榴裙平铺在榻上,像一朵灼灼绽放的石榴花,被窗外的阳光一照,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娇美。魏箩练字练得很认真,背脊挺得直直的,持笔的姿势也很标致,眼神专注,丝毫没注意赵玠已经办完事了,她正写得认真呢。
赵玠欣赏了一会儿自家的媳妇儿,半响了,见魏箩还是对他不闻不问,不免有些吃味儿,上前问道:“在写什么?这般专注。”
魏箩抬头看了看他,眨眨眼,“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赵玠见她字写得漂亮,簪花小楷有模有样,少不得称赞她一两句。
魏箩拂开他的手,埋头正准备抄剩下的心经,赵玠已经坐在她身后,长臂一伸将她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