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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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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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几句寒暄后,我问他。
  “嗯?”
  张之庭对突然的问题有些不解,稍后呐呐应了声。
  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华贵的宫殿,就会在夜幕里显出另一番不为人知的狰狞模样,不适合洁净的人心。我想了又想,还是迅速提到了这行的重点,“陈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与他相解,就多尽些为人子侄的孝道,没什么事别在这里盘桓,早点回家。”
  他皱起了两道平和的罗汉眉。
  “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胡说什么……”我忍不住叹了声,“陈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却不如你有这个福分,还不回去勤勉伺候着。”
  那两道罗汉眉皱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随着主人的自制,慢慢、坚定的抚平了折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当日,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说一声吗?”
  被这双清澈坚定的眼睛盯着,让人隐匿的心虚无处遁形。乐府老院里树影婆娑,轻风阵阵,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渐渐却升起汗珠。
  “小鹊,我有我的打算。”
  张之庭伸手牵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强自己的语气,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来,“不过哪一日你想挂冠离去,知会一声,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处,钝钝的痛起来。
  他用了玩笑的口气,却说得极认真。可是……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着脱身,不再想着离去。荆棘芒丛,如今也甘愿停留。天高水远,日出黄昏……牵绊的人就在这宏伟华丽又苍凉寂寞的宫阙里,那些经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间,仿佛遇见晨光的黑沉,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不曾留恋。
  手腕传来些许痛楚,我任张之庭握了一会儿,笑着同他告辞。
  回程的步履极快,仿不似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随。
  穿过玉液池的九曲回廊时,蒙恒淡漠的声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细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区区五步的距离,有什么能逃过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恒可派人暗中护卫张、陈大人。”
  出了回廊恰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寝宫而走。
  “不必了。苏鹊没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经渐渐落下,东方的天际上,出现一轮皎洁的半圆,散着冷漠的银光。“宫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归家的,无须在此殃及。”
  身后人忽然停了脚步。
  传来的声音因为距离的突然拉大听来有些隔远,却还是郑重清晰,“苏大人,蒙恒感谢您留在陛下身边。”
  ……谢什么呢。
  我未曾停步,却忍不住挂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你忠心守护的陛下身边,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身边。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后……到底是包裹他的丝绒,还是刺痛他的利剑……你哪里知道?
  霍然推开重华宫偏殿的门。
  里面两个宫娥,正和当值的公公交谈。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须携皇后到太后的寝宫问早安,而其余日的晚膳前,长泰宫和中宫则会遣人来皇帝的寝宫问皇帝身体安康、膳食用度、寝事妥善。
  宫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谈,纷纷向我行礼,得到免礼的允准后,规矩退到一边,等着有无吩咐。
  并非宫殿的主人,却拥有堪比主人的权威。
  “嬷嬷们又来问询陛下安泰吗?”
  “是的,苏大人。”
  “不打扰你们,继续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听着今日值事的公公,打开镶金的簿记,说起千篇一律的话。
  何时用膳。何时沐浴。何时就寝。练了多久武,更了几次衣,见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种果点,乃至,解了几次手……巨细靡遗。
  听多了几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叹,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自由可言。我不禁为史上所有登上这个宝座的人唏嘘,可是,却不包括景元觉。
  千来文字,过半虚假。老练的宫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陈述,我却不能将情绪尽藏。尤其是听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宫妃要掖庭责事及时发下赏赐云云时,更是弯起了嘴角。
  赌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间。
  正直严肃的侍卫统领很快看不下去借宿的客人老是掩口轻咳,默默站到身前,替其挡住扭曲不堪的面貌。
  感激无尽的瞅他一眼,我如今知道此人铁板一块的表情是如何练就,心中不禁泛滥同情。原来待在皇帝身边这样辛苦,中郎将大人。
  两柱香过去,好容易问询结束。
  长泰殿和中宫的女官得了所有讯息,再度行礼告辞,回去复命。我收敛笑意起身送她们出去,请代为问候太后和皇后安康。见长泰殿的女官年高体胖,过门槛时,还好心掺了她一下。
  一个小小的纸团,悄然卷进宽袖。
  晚膳前,上床小寐。
  放下帘帐,摊开紧攥的掌心。被汗水稍许浸湿的纸团,捋平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五月初一,帝即位,主侯入京朝觐。五月初三,侯入见太后,屏退左右,言不及一时,争叫陡起。下人入,见屋内凌乱,太后衣饰不整,侯身有血迹。太后即命人拘侯,彼时未明罪名。稍晚周相入殿密见,及出,言侯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押送天牢侯监。是夜主入宫,求见太后,不得,殿外长跪,一夜一日,促然崩猝。五月初六,侯狱中得悉,悲愤难平,撞垣自毁。”
  后面的事情,已然知道了。
  那几日间天塌地陷的混沌大祸,我一直以为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拨散雾霭,还以清白。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
  想必是后来诏书上“妄言犯上,目无王法”的原型。对皇亲国戚处以极刑而言,是稍显轻忽的责条,对自知有失而羞愧自尽的臣子而言,却是足以流放全家的罪名。
  “苏鹊!”
  “……哎。”
  我将纸条丢进口里,撩起帘帐,探出头来。
  门口处的刘玉正为他卸去黑缎披风,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幞头行服,衬得本来颀长的身形更显潇洒。
  大概见了张望的眼神,景元觉微微一笑。原地舒展了长臂又放下,快步穿厅而入时,底裾细绣的五彩云水流波摆动,好似夹进一股水边清凉沁人的风。“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
  他便露出一个“那正好”的笑容来,坐在床边伸手圈住人,“我也饿了。”

  内里乾坤
  
  芙蓉帐下暖,白玉暗生香。
  温和的情事,也会使人疲累。可是一两个时辰的深眠,会在睡梦中慢慢退去最初的困倦,精神一旦恢复七八分,又在三更天的夜里,兀然醒来。
  西首,绘就出溪山跑马图的透面屏风后,宫烛灯火蒙了一层白绸的罩子,远远散播出晕黄、朦胧的光。
  身边睡榻已经凉了。
  我披了件外罩下床,内室蓬松柔软的地毯,有着灰白交杂的驼羊厚毛,行走时让半个脚掌没入其中。直到越过隔开卧间的屏风,站在他人的身后,那一个执笔默立的人,才哑然转过身来。
  我顺着他身侧让开的角度开去,桌面上端正铺陈的,是一副城中地图。上面圈圈钩钩的描画,红黄蓝绿,叫人眼花。
  “弄醒你了?”
  景元觉问。
  他只着了一件薄透的月白褂子,腰上松松挽个结,敞开的胸膛,露出大片结实的肌脯。看样子,也是一时起意,下了床来。
  “不是。”
  万物俱静的光景,唯有窗外草间低徊婉转的虫鸣,嗡嗡、啾啾,在四季不转的宫中,也和野外自然的生灵一般应时。细细的夜晚凉风,吹去白日闷滞不散的暑气,使室内橘色的光烛,透出几分不恼人的暖意,跳跃、泼皮。
  许正是这份难得的宜人,才使人在这个时辰不期然的苏醒,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走到一处,贴近的交谈。
  “既然有事要做,何必……”
  像是听到了期待中的问话,他黑黝的眸子渐渐透出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搁下笔,伸出手来,“鱼和熊掌,皆想兼得罢了。”
  贪心不足……我避过他的手,把那门户大开的轻薄褂子,往一处拢了拢。
  景元觉也在此时嗔怒起来,“……怎么光脚?”
  满天星辰。
  半轮皎月,残壁玉盘,朦胧挂在中央。
  目光从窗外撤下,又扫过一眼桌上的图。
  “这几日,城防有些改变。”
  景元觉见我所见,声音淡淡,“京兆尹还不及报来。”
  京城防卫,大胆轻动,定然是旁人授意下周密的安排。我却不曾想到任上多年、从来毫无动作的京兆府尹,竟也是对方埋藏的党羽。
  好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卧了一只猛虎,一旦知晓,再无法安眠。
  “你将神威军回京的消息……泄露出去几天了?”
  情急之下难以避讳,我戳破他的用心,他也只是笑一笑,“两日不过。”
  不到两日,对方的行动已布置起来。京中防卫的调动,要绕过多少关节的盘查,行事之速,根结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背后环着我的人安抚的在腰间按了按,“今日,见到元胜了。”
  呼。
  我定是一下子泄了力,向后仰倒让他察觉,一边用上更大的力支撑,一边呵呵的笑起来,“他是提前回来,青麟卫率的掌令,又还未回到他的手中。”
  谁还会一再上当,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我哼了一声,未曾搭理。
  “城内的事倒不担心,”景元觉径自笑完,在我后颈啄了一下。却又叹了一口气,“倒是除去正殿三宫,一直以来,未能全部更换禁城禁卫,叫我忧心。”
  所以……
  叫我安生待在重华宫里,命了随身的蒙恒贴身跟着,每日不管去到哪里,日落前,都要老实回宫么。
  “宫中各处禁卫何止千人,每年都要更选……你哪里换得完。”
  听了这番刻意安慰的话,他又轻笑起来,在我后颈同一处地方发力,咬了一下。
  “苏鹊,你是个纵容皇帝的媚臣。”
  我也不禁失笑。
  明知道这个人一旦下了决策,就会滴水不漏的做到,却还在这里替他人杞人忧天,平白操心。
  “尚书令就算动手,可是除了你,他又能依靠谁……”
  我一直不解这个疑问。以周肃夫的睿智,断不会走上自立为帝的道路,成为忤逆作乱、遭四海征讨的贼子。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扶助有血缘的君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行执掌覃朝之实。
  那么,在年幼的傀儡长大之后,在被逼逼宫之后,甚至在除去当今天子后,他失去了舅父的身份,又能从属于景家的天下,得到什么?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子嗣。”
  身后景元觉的声音听来有些遥远,却觉得有些我从未想过的事,呼之欲出。
  我朝皇子,一向早经人事。他登基七年,更有嫔妃无数,即使是大婚也过去四年,仍无所出,虽然因为年轻尚未被人诟病,但总是惹人疑惑。
  尤其如今,我已知他身体康健,风流表外,更有龙生虎猛之实。
  景元觉松开了手,踱到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形站在窗下,悄然牵起嘴角,挡住外面洒下的星光。
  “你眼前的,不是仁慈的君主……也不是体贴的丈夫。”他冲我摊开双手,那双手藏在黯淡的阴影里,黑沉一片,看不见上面的纹理。“宫内不乏药石,能使经历房事的女子,无法致孕。”
  声音冷淡,不含感情。
  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双手不见血光,却叫多少人背后终其一生、在宫墙后泪光翻落的事实。
  “我用这种方式……换得壮大的时间。”
  忽然有些冷了。
  宫烛的灯光渐渐弱下,灯芯烧尽,到了更换的时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凡说起沉重的话题,他好像总是这样,愈见轻松的平静。
  许是自幼教育的一种罢。
  长叹了口气。
  谁叫嫁入萧墙后……自古君王多薄情。我无法一厢情愿的麻痹自己,道这不是真相,因为他从来也不曾掩饰过,并非一个高尚仁善的人。
  上前一步,看见他稍即一震,又将后退的冲动不着痕迹的掩去,垂下双手,静默站在原地。
  我凶狠的瞪着他,“若是你逼我也喝那种销赃灭迹的东西,我现在就咬死你。”
  抱住的人好似有些轻微的颤抖,不过也许是迅速有力的回抱前,我一瞬恍然的错觉。短暂的接触里,他说了比平时更多,更急的话。
  “你总使我自惭。”
  “又使我心生妄想,还能获得美好的人生。”
  “从今往后,是不是都能,得到这种露骨的偏袒……”
  “……”
  而这些絮絮叨叨,深深浅浅的话,却以一个异常短促、煞灭风景的哀嚎结束,“哎——”
  他把头深埋在我耳侧,脱了力般的私下低语,“苏鹊,我们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咬在同一个地方……”
  等夜再次陷入平静,等夏虫的低鸣成入耳唯一的乐音,等灯火熄灭了最后的光,只露出漫天的星辰,静谧的光辉。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有些话,即使是最亲密的情人也不该问起。可是,在这个晚上,这个惑人袒露真实的晚上,我渴望答案。
  我们在窗前挽着手,并排贴身的站立。景元觉刚毅冷俊的侧脸,在如水的星光下悄然转来,透出几分柔和的弧度。
  “你说。”
  其实,他不一定需要回答。即使他翻脸当场,将我轰然逐出去,也是合理不过。我吸了一口气,壮起胆色。“你,想做一位皇帝吗?”
  飞扬的凤目垂下羽睫,轻轻停顿了一刻。温和的目光,旋即又轻柔抚上我的脸庞。
  “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想做一个名垂千古、英明圣德的帝王的话……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神暖意未变,却渐渐幽深起来,“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感激,得到这个世人仰望的位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虽然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却迫切的希望他给我一个明白无误的答案,使我能够自私的、单方面的,为未来下定决心。可是他只是弯起嘴角,露出一番熟悉却又陌生、昭然却又不可察觉的笑意。
  “吾本无心就天下,奈何天下成就吾。”
  日子渐渐在流水中过去,转眼四月已到末尾。朱雀大道两侧柳枝垂地,在南省和太学院两道不低的朱红桓墙外花絮飞舞,婀娜摇曳,给这座燕川环绕的中原城郭,也抹上了一缕南方葱色。
  眼前宜静醉人的景象后,朝廷各部衙署的进出和气氛,却好似头顶压着厚厚盘旋不散的阴霾,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埋藏着不安和紧张,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风终究托不动沉云、惊雷乍现天际的那一时刻。
  这样的时节,过得真有些累人呢。
  前些天还偶尔说笑、表露情绪的中郎将,近日跟在我身后,沉默、紧绷,像一块刻成人形的石头。
  我想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于是乎外省和内省,都去得少之又少,风波中心的太和殿弘文殿,更无涉足。
  但这样并不代表看不见。
  平日一条熙攘的朱雀大道,十里鲜少人烟。多年准点如钟的城门,天擦黑提前一个时辰关起。晚间偏僻的宫内角门,能遇着被蒙身迅速拖走的侍卫。夜里回来的人,偶尔身上,会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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