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Banff和Jasper两座国家公园的道路又称做冰原大道。第三天他们在Jasper的景点走动,进入冰原大道北段。Columbia Icefield行程排在第四天。他们放弃乘坐冰原雪车上山,转而报名了icewalk冰河健行。当天上午两人在集合处就定位。参与健行的成员青一色穿著厚重外套配戴墨镜,套上厚重的靴子,跟随领队的脚步攀登碎石砾土壤,攀上阿萨巴斯卡冰河与天际线交融的那一端。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落在冰面反射耀眼白光,顶上那一片蔚蓝与皓然山峰泾渭分明。进入洛矶山脉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天空放晴。
过去几日他们被山脉的喜怒无常笼罩,天空低平,迫近地面;车行越快越能感受气候瞬息万变,有时前一段路云层透著阳光,薄薄流露些许善意,下一段路却阴云密布,哗啦哗啦车窗被斗大雨珠无情敲打。冰雪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落在路间、发梢,铺成一地晶亮,染上鬓边花白。
山脉的气息,收束在每一次吸吐间,散落成有形的、无形的,有色的、无色的,叫何卓安忆起的是远古泛灵信仰;古老民族的世界观认为天地万物都有其神灵,这些神灵主宰自然现象,推动宇宙运行;过去人们以谦卑的姿态崇敬神,祈求山川湖泊,祭拜瑞雪新雨,感谢自然、感谢神的赐予。
当人类探索的脚步逐渐加快,自然的面纱一层层被揭开,人类开始明白:自然的运行有规律可解,有道理可循,天威神怒退居成为远古传说。
然後,却有那麽一些时候,你依旧相信他们存在。
你又怎麽能不相信?怎麽能够?何卓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当你仰望山脉、湖泊,俯瞰冰川、深谷,当你被绵亘无际的冰雪环绕,触碰它们的灵魂与脉动,你相信他们必然存在。冰川是天恩,湖泊是神只,穿梭在其间的动物是精灵,便如驯鹿──风神赐与极地部落的礼物──他们在雨雪之中来去,他们的栖地是人类无法触及的所在。
远远地,阿萨巴斯卡冰河蜿蜒的尽头突破天际线,冰蓝色的剔透光芒与销融的雪水交互辉映。踏上冰河的瞬间,何卓安胸中猛烈的情绪彷佛爆裂开、
他知道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开始了,便如这一刻,冰河在足下,那份震撼难以形容,他亦步亦趋,以为身处梦境,却彷佛有人牵引他一步步向前,那人在他身後,亦在他身前。
冰河反射刺痛他的眼,凛冽空气扑面袭来,眼角却湿热滚烫,情感满溢奔流而出。
──原来,这就是你希望我看见的景象吗?
「何卓安?」方逸平回头呼唤停下脚步的旅伴。
何卓安迈开步伐跟上队伍,情绪被墨镜完美地保护。就在旅伴回过身的那一瞬间,眼角的水气凝聚,止不住坠落、划过脸庞。
☆、来自风城 三十
在那之後,很长一段时间,何卓安封存了自身一部分的灵魂在那座Athabasca Glacier,取而代之的是冰河的纯粹,寂静。十天里,他们驱车行过洛矶山脉,何卓安禁不住想:若是在过去,同样一段路程,人们必须花多少时间徒步跨越山重水复?第一个踏上那座冰原的人,又要费多少气力克服重重险阻?
一旦他们攀上巅峰,眼中的景象、是否又与自己不同?
先行的拓荒者、探险家,与如何卓安等、跟随先人脚步的後来者,立在不同高度,眼中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
那些原本居住在最高处人们呢?他们栖息在崇山峻岭环抱间;在那难以迄及的巅峰,他们眼中的世界又是如何?
何卓安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难以想像。
无论如何,他眼中所见已经超过期待,无论是身处紧邻波士顿的小镇,抑或是横跨两国的山脉。往後的日子,何卓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正处在另一个高度,纵使自己穷尽一生之力无法攀登颠峰,纵使有一日他停止前进的脚步,在这之间,沿途的每一道风景都会留存在心底,成为回忆里的珍藏。
冰原行程之後,加拿大之旅尚未划上休止符。
第五天,他们沿著冰原大道一路向南往Banff国家公园,沿途风景的变化流畅而婉转,自然的造物从大刀阔斧破雪碎冰凿出群山壮阔,转而刷上重彩浓墨,工笔描绘由细节至全景,一笔一划,不曾遗失最细微的角落。湖泊是洛矶山脉的宝石,露易丝湖的晴天是如梦似幻的宝蓝色,倒映水中的景物清晰如镜。何卓安著迷於静物的神采,方逸平则乐於追踪各种会动的东西,不少照片以动物为主角;他也替何卓安拍了很多照片,
他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抵达Banff,洛矶山脉最热闹的小镇。何卓安和方逸平在镇上吃了一顿好的,逛了一个下午。晚上,他们在日本料理店和义大利餐厅外带晚餐回民宿。
回到房间,方逸平还没吃饭就利用民宿的网路登入MSN,点开对话框劈哩啪啦地打了一堆字,何卓安明显感受到旅伴心情很好。「嗯,跟朋友说旅行的事。」方逸平嘴角噙著笑容。「他不在线上,应该还没起床,可是我想告诉他。」
何卓安问,心知肚明那不只是朋友。
方逸平登出後,他们边吃饭边聊。行程进行到第三天不再那麽紧凑,两人多了一些时间聊天。饭後,方逸平翻出行李,取出一瓶酒,说:「去我二阿姨家的时候他们送的,这几天喝掉吧。」
香气弥漫,酒意薰陶间,他们聊他们的母校,聊他们不在台湾的日子。方逸平对母校的回忆围绕著一个人,说是朋友,何卓安心知肚明绝不仅仅如此。何卓安看见他毫不掩饰的笑容,猜想,那段回忆必定是美好的,美好的让人忍不住要分享。方逸平打开相簿,萤幕上那个人对著镜头笑,快门捕捉了那一刻如星火般的神采。何卓安由衷称赞:他笑起来真好看。几个镜头过去,照片里的人换上一张惺忪睡脸,双眼呆愣,方逸平说自己最喜欢这张,何卓安没有给任何评价。
「全世界就他最迟钝,和我滚一张床还不知道我是,他没有雷达,完全没有。」方逸平无奈,何卓安告诉他自己在第一眼就认出对方。
他们交互击掌,乾杯。醉意缭绕间方逸平仍旧述说往事,关於他与照片里的主角,断断续续,不曾停歇;装著酒的玻璃瓶底彷佛破了一个洞,酒精、神智悄悄流逝,方逸平的语句开始破碎;他的意识最终与肉体同步,倒卧床沿一睡不醒。
金黄的射线自落地窗透过,驱赶黑暗的姿态恰如雄狮怒放鬃毛。何卓安用尽力气对抗猛兽与混沌,强行命令不听使唤的躯壳一寸寸挪动。他高举酒杯,琥珀色的液体与另一道光芒、同时映在眼底。
直到气力放尽,他终於看见印在瓶身的字样──
Saint Amour。
随後他的意识与灵魂一同被驱离,落入不透光的幽微深处。
☆、来自风城 三十一
为期十日的加拿大之旅落幕。何卓安和方逸平在温哥华机场道别。
何卓安在上午十一点抵达纽约机场。他通过出境大厅的时候彷佛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头只见大厅人群涌动熙来攘往,不曾有人为他停下脚步。
自加拿大返回工作冈位後,所有认识何卓安的人都说他变了;具体变在哪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卓安明白自己在看待事物上有了不同,从前工作时,他眼里看得是规格和requirement,心里想的是technique与如何达到要求。如今他的思虑多了一分澄净,目光停留在事物的本质。
还是那一句话,他眼中所见已经超过了期待,无论北美的小镇或者冰原,他从中看见那种广阔与无限可能。
何卓安的改变也反映在行为上,和内在的改变相反,他对待社交活动比从前更积极;他在Leo的牵线下结识了一些人,开始约会。不久之後,何卓安和某个来自香港的美籍华人,建立关系,那人叫Johnson,因为工作关系在当地停留一年。这段关系宛如萍水相逢,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们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情。
Leo没有对这段关系发表意见,只说:「It’s time for change; Andrew;我替你感到高兴。」当时他自己正和某个州立大学的韩籍侨生交往;他和Nick的关系,何卓安一直看不透。直到半年後,Leo和那个人分手,从他的酒後真言和泪水中,何卓安才知道Leo是真的如同自己所说、横冲直撞拼了命地寻找出口。
那年的十二月,何卓安毕业即将一年,留在原来的实验室继续手上的研究。那时Johnson已经回国了,Leo的单身状态也迈入第五个月(据他的说法是工作太忙),寝室里的单身汉们──包括何卓安、Leo以及Nick──决定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
还没到圣诞假期,何卓安迎来了另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锺念成。当时他在矽谷工作,趁著假期前往纽约探望妹妹,顺道就去了一趟波士顿,在何卓安的住处停留一个晚上。何卓安不记得他们多久没见面了,六年,或者七年。这一次的会面让他体认到一件事:有些人就算久不见面,平时也不见得想念,他们依然还是朋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特别,就像他和锺念成。
此外,锺念成语出惊人地表示:「有一次我在研讨会上碰到你老板。」这里的老板,指的自然是程涵方。何卓安没想过竟然从钟念成口中捎来他的消息,才知道:原来两年多前,自己去加拿大时,那个人来了波士顿。
「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看了识别证才知道是他。我们聊了几句,我有向他提到你。」
「他怎麽说我?」何卓安问,不确定自己想得到什麽样的答案。
「他说你很优秀,」锺念成不知道两人过去那一段,打趣似的说:「他很想念你,还向我打听你的近况。」
何卓安停了三秒,说:「他是这样说的?」
「他脸上写的,『如果我再也收不到那麽好的M我该怎麽办?』。」
锺念成离开後,何卓安为自己找好理由,写了几张寄明信片,一一寄给在台湾的朋友;寄给程涵方的那一封,他在下笔的时候迟疑了很久,最後只写了一般的问候话语。
他多付了好几块邮资确保那个人会收到。临寄出前又补上一句:替我问候奶奶。
二十四号,平安夜当天下午,和何卓安就在客厅边聊天边等待还在奋斗的那一位。Nick有一项实验要在今天收完,傍晚才能回到家。
本来万事俱备,只欠Nick,没想到事情随後有了变化。下午四点,Leo窝在沙发里当马铃薯,何卓安趴在地上做他的PI诗,忽然间电话铃响。
何卓安猜是Nick打来的,也不打算移动,继续写下「山巅疑似一乌鹫,二柳弧扇舞」(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Leo讲电话的时候他没发现有什麽不对;没想到电话挂上後,Leo反常地沉默。
「把酒去旧衫(八九七九三)……」何卓安回过头,「怎麽了,Nick那里怎样?」
「抱歉,Andrew,」Leo低下头,背过身。「圣诞节不能一起过了。」
何卓安愣了一愣,第一反应就是:「Nick那里发生什麽事了?」
「他有事,回不来了。」Leo用力抹了下脸,「Andrew,对不起。」
何卓安被弄傻了,完全不了解现在是什麽状况;自己和Leo为这顿圣诞大餐从早上开始忙到刚刚,在这以前Leo花了更多时间研究食谱和采购;他知道Leo有多重视、多期待这次的圣诞节。
何卓安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什麽事,但是Leo不等他开口,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去。
「Leo!」何卓安大喊,却只得到对方声嘶力竭的一句:「Just leave me alone!!!」
他一个踏步都还来不及Leo已经冲出家门。何卓安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等到他重新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转身,踏步,进厨房。
忽然间何卓安不知所措,堆积如山的食材、备料、锅碗瓢盆一股脑闯进视线,那麽多的食材,不仅他一个人吃不完,就算是三个人也吃不完。他的厨艺仅够自理家常三餐,有能力处理这些食材的只有Leo。
可是Leo不在了。他就这麽离开了。瞬间何卓安感觉房子彷佛变大数倍,空虚益发膨胀。回到客厅,他拨了几次Nick的手机试图连络对方,得到的回应只有英文语音告知用户目前无法接听。
在沙发上呆坐一阵,他回房取出羽绒衣套上。十五分钟後,他踩著寒冷湿滑的石砖,赶在雪落前踏进地铁站,在市中心下车。
繁华的商店街人来人往,百货公司前人群摩肩接踵,天空飘著雪,还来不及落地就停留在行人肩膀上。人群当中,何卓安和一个女子擦身而过,她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绒毛的质感看不出是否沾上碎雪。他在下一条街撞上穿黑夹克的中年男子,先一步道歉并捡起落在地上的事物,他将手上的纸片递还给男子的同时快速瞥了一眼,那是一张照片,十五个小女孩围绕课桌椅面对镜头微笑。
远离购物中心的街道人群慢慢退去,落雪的轮廓益发清晰,视线所及之处覆盖朦胧白纱,雪片漫天飞舞,而後纷纷落地,
何卓安的视线不曾稍移,像是第一次看见雪。
记忆里,他曾经告诉某个人:我从来没有看过雪。对方的回应彷佛预示了命运流转。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隐约感觉过往人流逐渐减少,他们各自回到风雪无法触及的温暖居处。
当天色整片暗下,街灯和橱窗映上晕黄微光,何卓安在餐厅享用一个人的圣诞晚餐。雪白的麋鹿和铃铛印在玻璃窗上,何卓安坐在窗边;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和她的同伴坐在他的左手边的桌子,黑夹克的男人坐在前方的。他听见女人向同桌的男人述说一个故事,故事里有纽约,阳光,河滨大道的紫丁香花,父亲和女儿,他们哼唱一首歌,鸽子之歌。故事中的女孩十一岁,说故事的女人不只二十岁。故事
的结局是她在另一个城市,孑然一身,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
何卓安安建男人试图理解她的忧伤,他成功了。
他打开皮夹。「我儿子,」他说,「三岁时死了。」他取出照片,说:「如果你感觉时间蓦然飞逝,那麽你实在非常幸运。时间对我而言流逝的极为缓慢,因此痛苦也格外绵长。」他微笑道:「当每小时都变成永恒时,人就会变得异常苍老。」
到此,何卓安起身结帐,踏出店门。昏黄灯光与一室温暖被留在身後。两小时以後,他在市郊的gay bar接过酒保递来的第三杯威士忌。
忽然间有人拍了何卓安的肩,拥有一头微鬈金发陌生男子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质问:「How old are you?」
他用力抹脸保持清醒,「Angel; please; I am tired of evangelizing。」听见有人挑衅似的大喊:「’on Angel; he’s ripe enough for pick!」
「Boy; when’s your birthday?」男子咄咄逼人,何卓安皱眉:「July; 6th。」
「”What” year?」
「Every year!!!!」何卓安朝他大吼,左右随即有人帮腔似的大喊「「Don’t bother him; fascist!」、「Leave him alone!」。何卓安站起身,男子想拉住他,相互推挤间人潮汹涌的酒吧顿时一阵混乱,四面八方骂声四起。
何卓安奋力挣脱人群,跌跌撞撞冲出酒吧。午夜十二时他走在通往地铁站的路上,雪大片大片地落在肩上。
何卓安在地铁上昏昏欲睡,坐过了两站,冰天雪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住处。
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