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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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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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母亲随口应道,“怕是你哥姐他们哪一个要回家来啦。”

“哼,妈!你还迷信呐。”秀子在锅里盛一碗饭端着回到炕上,反驳着母亲;又对弟弟说:

“你呢?还是个儿童团员呐,就信些没影的瞎话!”“现在不是开会,又不是工作,你是团长也管不着我!”德刚不服气地回驳姐姐,又认真地对母亲说:

“妈,往常我哥姐回来,我从没看到有喜蛛来送讯,我看这次一准是大喜事,说不定是我爹要回来哩!”

“你爹!?”母亲禁不住重复一声儿子的话,接着又闭上嘴,微微摇摇头。

“哎,说不定我爹真会回来,”秀子也忘了反对“迷信”兴奋地说道,“昨夜里我还做个梦,梦见我爹正朝家走着……”

“嗳,嗳,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刚叫着去捉已经爬到墙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说她的梦了,凑过来把德刚的手拉住,说:“别抓它,别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儿跑,看它向哪儿跑!”

“那有什么用呢?”德刚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来;向别处就不是了。”

“那又为什么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东北去的吗?东北在咱北面,要回来还不是向南走吗?”

母亲刚上来没兴味地听着她姊弟俩的话,可被秀子这一说,也不由地去瞧着那只喜蛛。

褐黄色的泥墙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后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着步……母亲和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要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着掉转头,迅速地向南——它的窝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亲带着明显的快慰舒了口气,但当她看着孩子们的狂喜神情,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是孩子气的,于是,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动了动,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饭,安顿孩子们睡下以后,母亲今晚破例地没坐上织布机,也躺下了。

风,永不平息的风,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旋过盖着厚雪的群山,穿过层层浓密的森林,好似胜利者凯旋地般在只有星儿是观众的冬夜里,尽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啸。

家,多末温暖可爱的家啊!

孩子们都酣睡在烧得炙热的炕上,屋里安静得连老鼠的走路声都没有。

母亲瞅着被雪映得发亮的窗纸,老是睡不着。

吃晚饭时孩子们想念父亲的情景,还在母亲脑海里翻腾,使她想起丈夫。不,应该说她的心永远是在想着他的。

几年来,发生着各种新鲜变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带入新的时代,卷进斗争的漩涡里。她对儿子、闺女、姜永泉和许多人的担心与热爱,代替了她对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埋藏着怎样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当她在闪烁的灯光下,端详着睡去的子女的脸,目视着他们那同父亲一样稍突出的宽敞前额时,她就要停止针线,擦着眼泪,良久地默默地凝思……过去的事就又会涌上心头。

“……他这时能在哪儿呢?还活着?或许出门就死了。也许路上遇着风暴,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会活着。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们都需要他啊!他有仇还没有报啊……关东最冷了,听说到冬天刚出口的唾沫就会冻成冰,有人给他缝衣服吗?是谁给他缝……他会不会跟上别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那他为什么不捎信回来呢?是的,兵荒马乱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乡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谁会告诉他呢……”母亲自问自答紊乱地想着,结果还是绝望地闭上满盈泪水的眼睛。挤出来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喜蛛没有送来喜讯,这样的不眠的夜晚,母亲继续煎熬着。但,毕竟熬到头了!

过了一些日子,一个大雪纷纷的夜里,几下模糊的敲窗声,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细耳一听,原来是呼呼的北风吹打窗户。她以为是自己过敏,叹了口气,又倦困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

这下她听得很真切,急忙爬起来,一面问:

“谁呀?”

“是我……”一声低沉粗沙的男人声,颤抖地传进来。

母亲不觉一怔。这声音有点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当她拉开朝北山的活动后窗时,一股夹着碎雪的寒风,直冲进母亲没来得及扣上衣纽的暖怀里。在此同时,跳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

母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可是从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母亲辨别出来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啊!是你?!娟子她爹!”

没等回答,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靠在站在黑暗里那人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温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从她眼里流下的热泪,汇合着他身上的雪水,一块流下来!

显然,仁义更激动,好一会,他才很费力地说出:

“你,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都活着!”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变啦?!”

“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看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索着,在渐渐软下去……

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

“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

“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

“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

“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

“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才高兴地说:“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

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

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

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象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份。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浪、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末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黄的包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嘡嘡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干枯可是幸福的微笑。干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份。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义,回来后几乎一点没有犹豫,就参加到抗日斗争的行列里。在外数年受到的压榨,使他更觉得没有穷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来用祖传的那支土枪先把王唯一干掉,逼到没路走,上山当“红胡子”也好。谁知他还没到家,就听说家乡大变了,到家后,从老婆孩子的口中,详细了解了家乡变化的经过,是共产党、八路军给他报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这是他自己永远没有力量来办到的。他象一条在沙滩上干得要死的鱼儿,一旦卷进大浪里,立时就感到它和水永远不能分离。他下定决心,从此跟着共产党,和妻子、儿女还有许许多多同命运的人,一块生活,一块战斗,他认准了这条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

在幸福的浪头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过去,联想到这幸福的来源。是谁离散他们,又是谁使他们得到团圆?在这个苦难的历程中,又有了些什么变化呢?

母亲想起这一切,更感到如果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丈夫是回不来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里去,哪还会有家呢!

想起过去的苦,就越觉得现在甜。

暖和和的阳光浴洗着母亲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适,和春天的天气差不多。心里愈来愈高兴,随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有节奏地击打着铁桶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用轻细的鼻音,哼起她当闺女时常唱的四季歌来。这在她出嫁以来,真还是第一次呢!

春季里来暖洋洋

闺女绣房针线忙

绣一朵红花绿叶配呀

一只蜜蜂飞进房

夏季里来活儿忙

闺女河里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连波呀

鱼儿戏水对成双

秋季里来谷上场

闺女场上簸谷糠

谷米谷壳儿难分开呀

但愿嫁个知心郎

冬季里来雪茫茫

闺女给郎缝衣裳

不量身裁衣难合体呀

没见郎面泪汪汪

在母亲唱着的同时,那秀子和德刚领着哥哥走近门口。秀子一听歌声,忙向他俩摆摆手,叫他们放轻脚步。她探头向门里一望,忙回头笑笑,。向哥哥悄声说:

“真新鲜,妈还会唱歌呢。你听多好听!”

德强也笑了,刚要迈过门槛,被秀子一把挡住。她踮起脚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边咕噜几句,德强瞅着她只是微笑,摇摇头。秀子又弯腰向德刚嘀咕几句,德刚连忙点头。

等母亲一唱完,秀子大声喊道:

“好不好?”

“好!”德刚用力叫着。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这可使母亲吃了一惊。一抬头,见是孩子们笑着跑进来,母亲顿时脸红了。刚要责备秀子,可一发现德强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惊喜地说:

“嗳呀,我的孩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跟前来了?妈想也想不到啊!”

“妈!叫你想不到才更高兴呢!妈,你还会唱歌呀,我真没听到过。”德强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见母亲从来未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更有说不出的喜悦。

“妈,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吧。”德刚抱着母亲的大腿,撒娇地说。

“哎,这下可叫你们羞着妈了。其实呀,我倒真会唱些歌呢。等以后有工夫再唱吧。”母亲红着脸,笑嘻嘻地说。又看着秀子拿的背包卷,向德强问道:

“怎么,你要来家多住几天吗?”

“不是,妈!”秀子接着回答,“俺哥中学毕业了,在县上青救会工作,还是全县的儿童团长哩!”

“哦,这末快!”母亲紧看着德强。

“是,妈。我成绩好点,一连跳了好几级。”德强倒有些腼腆起来,接着又说:

“我这是到区上去,顺路来家看看。听妹妹说我爹回来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过饭到区上开会去啦!”母亲答道。

“哥,咱爹回来就当上干部啦,是副农救会长哩!”德刚高兴地告诉哥哥。

“唉,光说话去啦,快进屋坐吧!我也忘了,快做饭你吃吧!”

“我不饿,妈,别做了。就在这坐坐吧,这很暖和。”德强说着坐在石台上。

“那也好,到晚上做点好的,一块多吃点。”母亲说着,忽见德刚把德强的手枪抽出枪套,急阻止道:

“德刚,快放下!别动响了!”

“没关系,里面没有子弹。”德强说着接过德刚送过来的枪,“你想打枪吗?来,我教给你……”

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弟兄俩边说边比划的神气,自己也不自觉地听着德强的解说,看着他拉枪栓、上子弹,然后勾扳机的动作,不由地说道:

“看不出这末点玩艺,会有那末大的劲儿。”

“哥,给我放一枪,好不好?”德刚要求道。

“这可不行。子弹要打在敌人身上,哪能随便打呢?”

“妈,你敢不敢放枪?”秀子俏皮地戏弄母亲。

母亲微微笑笑,半真半假地说:

“你别看不起你妈,象你哥说的,枪要打在敌人身上,若是到了节骨眼上,你妈真说不定要打枪呐!”说话之间,母亲注意到德强的鞋子已破了,就把刚缝好的棉鞋拿过来,对他说:

“穿穿试试,行不行?这是给你姜大哥做的。早不知你在哪儿,也没法做双捎给你。”

“我不穿,留给大哥穿好了。我的还行。”

“快穿上吧,我再抽空做一双。”

“妈,再做来不及了,这双我就捎给大哥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这末急?怎么来不及啦?”母亲惊异地问。

“妈!”德强的脸有些收紧,“我这次到区上是分配下来坚持反扫荡的。我爹去开会,怕也是为这事……”

“扫荡?!”母女子三人几乎同时惊问。

“是的,妈!敌人这次扫荡不比以前那几次。鬼子越来越感到我们厉害,想一下搞垮咱们的根据地。这次不单是扫荡咱们这一个地方,而是全胶东都在内……”

“……大扫荡!同志们,这是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扫荡!敌人集中了好几万兵力,他们的总头子冈村宁次亲自部署,实行从北海边到南海边,一直推到东海边,在威海卫集合的‘拉大网’战术,妄想把咱们胶东的军民一网打尽,把根据地摧毁。哼!他们想得真比做梦还好呢!”区委书记姜永泉,正在向开会的村干部们传达上级的指示。他那瘦瘦的脸绷得挺严肃,眼光锐利地看着静心听讲的人们。他继续说道:“这是敌人临死前的挣扎,是狗急了跳墙。在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把德国法西斯打得落花流水,德国越来越招架不住。那英国、美国这些动摇不定的国家,也为自己的利益受到破坏,在全世界人民的压力下,对法西斯开了火。敌人是一天天吃不住劲了。

“虽然国民党不抗战,使日本鬼子还有力量调出兵力对咱们根据地进行大扫荡,但这是一股子猛劲,它是不抗拖的。我们只要坚持下去,找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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