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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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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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

“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

“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象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

“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颤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象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

“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辇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

“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

“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

“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

“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

“对啦,就是俺嫚听话,等大了俺闺女再去。”她又对德强说:

“行啦,别再吵吵啦。人家干部不答应你,来家向俺娘们发什么火呀?俺们有什么法子呢?哦,你姐呐?”

德强憋了一肚子气,秀子还在用手指摸脸腮羞他,加上母亲这一说,就没好气地回答:

“我不知道……”没说完,就委屈得掉眼泪了。

母亲轻轻拍一下秀子的头,瞅她一眼,把孩子给她抱着。

母亲的心被儿子的难过打动了,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

“德强,快把泪擦干!你弟、妹看着笑你啦。你这孩子,平常就是泪少,这时怎么就多啦?别哭啦,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去还不是一样?”

德强抽搐着嘴唇,说:

“妈,等我长大了,还有鬼子打吗?那时鬼子早死光啦!”

这话可把母亲问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末久吗?”她心里想。接着对儿子说:

“好吧,去包点干粮拿着。我去跟姜同志说说,一定叫你去。”

“妈,真的?!”

母亲注视着儿子还挂着泪珠的惊喜笑脸,她微微地可是断然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到南屋门口,被里面的说话声止住了脚。她没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里,没理会那风雪掀扯着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脸,撕揪她的头发。

“……不,秀娟!你该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谁照顾呢?这末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行呢?”这是姜永泉那低沉恳切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末亲切和动心。

“姜同志,你也该为俺想想,我是共产党员,能落后吗?不该拿枪杆子去打鬼子吗?”是娟子那激动的带点男音的声音。母亲听着心里一热一酸。

“这不算落后。打敌人不光是拿枪杆子,你可以帮助村里工作呀!”

“村里有德顺爷和玉秋、兰子他们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妈,她是需要帮忙。可是他们也可以照顾些呀!再说,还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会,显然姜永泉有些被说动了:

“大娘她愿意不呢?”

“我想,她……”

“我愿意。去吧!”母亲一面说着走进门来。

母亲见女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在抚弄着从肩上弯过来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上的红头绳。姜永泉在地上来回地溜达着,一只手习惯地撂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和果断的话语,使他们吃了一惊。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动地说:

“大娘!”

娟子蓦地抬起头来,把辫子向身后一甩,一见母亲,不知怎的,象害羞又象受了委屈似的红了脸,她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象两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亲的跟前,两臂搂着母亲的臂膀,急促地叫道:

“妈!你……”

母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埋在雪里的双脚冻麻了,身上被风吹得没有一点热气了,头发象堆乱草,——这些她都没觉得。听着姜永泉对她体贴照顾的话,很是感激,而更使她兴奋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个共产党员。过去她是猜疑,现在明确了。就为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别人后头。但对他们担心她会阻止女儿的行动这一点,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做妈妈的哪一点妨碍了你们呢?”她最生气别人不信任她,把她当成累赘。母亲想转回去,叫他们来求吧,但她马上收回了这种自尊心。她不忍使他们再为难下去,为她担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对儿女无限的宽宥,加上她的好胜心,为儿子的请战,使她不再计较一切,就走进屋来,同时发出有力地回答。……

母亲用手轻轻地把女儿脸上的几缕乱发理到头上去,嘱咐道:

“去吧。放心去吧,别管我。”

“妈,你能行?”娟子这时倒真有些舍不得母亲了,也非常爱护地替母亲整理着头发。

母亲嗯了一声,转向姜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觉地称呼他:

“永泉,叫她去吧。还有,德强叫我来求你,让他也跟你们去吧。他哭了呢。”

姜永泉惊愕地忙阻止道:

“大娘,这不行啊!他们都走了,家怎么办?再说,他还小啊!”

“家,家里有我呢。他不小了,跟着你,我就放心啦!”母亲的话声渐渐缓下来,她用温爱的目光,看看女儿,又看看姜永泉。在她心目中,隐约地出现了一种新鲜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里,姜永泉接到情报:敌人离此不远了。立刻,村庄沸腾起来。人们象潮水般地涌出来。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静的小屋,夹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间,显得格外隐蔽。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亲的静神室,老头子死后,把他的遗像和用过的贵重遗物,象拐杖、烟具、奇特的宝珠和其他一些精细的玩艺,陈列在这里。家里的人,通常谁也不到这里来。

房子后面有个不大的长方形小花园,现在已失修而荒芜了。园内贴墙有几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树。其中一棵大树上,人爬上去才能发现在那密层层的枝叶掩盖着的树干上,用铜线绑着一个长圆形瓷质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着一根同力士鞋带差不多粗的铜线,这根铜线直直地扯到几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样。在这根悬在空中成为水平面的铜线的大约中间,又接着同样粗的一根铜线,顺着一棵树的身干,垂直地拉下来。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便是无线电台的天线。

顺着拉下来的这条线看去,它经过后窗伸进小屋,接在一个灰绿色正方形的箱子上,这箱子的正面有着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扭,旋扭上还镌印着银色的英文。这是一部美国式的小型无线电台,专供固定的特务使用。

从外面看这屋子,黑糊糊静悄悄的,就象什么也没有一样。其实里面却是明灯亮烛,并有三个人。原来窗上门上都用几层黑幔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王柬芝那长长的秃脑袋瓜上夹着耳机,白煞煞的脸上收得挺紧。他左手熟练地调整着机器上的旋扭;右手在控制发报机讯号的电键上上下跳动,一会又拿起铅笔在纸上迅速地写着什么:他是在通报。

宫少尼和吕锡铅偎在他身后。宫少尼翻查着一个小本子,看着王柬芝给他的写满一组织四个数码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对着。他每念一个字,吕锡铅就应声记下来。

王柬芝的右手最后跳动几下,发出“good—bye”①,就关上机器摘下耳机,喘了口气。一会,宫少尼和吕锡铅把电报翻译出来。王柬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柬芝弟:

秘扎收悉。电台之故,乃敝处报务员失职,已重责。

此次扫荡,旨在摧残共党根据地,兼筹粮抓伕,望弟尽力协助。惟据上峰钧示,此山区系胶东重地,共党赖以图存,势在必争,吾弟慎勿暴露,必获全胜而后已。吾弟明达,当不负重托。功成之日,飞黄之时,幸勿遗我碌碌也,尊宠无恙,顺告。

愚兄郑威平。

①good—bye——英语,再会之意。

“哈哈!专员还这末客气哪。”吕锡铅兴奋地摇晃着大驴头。

“哼,他算个球!他是杂牌子出来的,柬芝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见过汪总裁和蒋委员长……”宫少尼的谄媚被王柬芝打断了:

“哎,说这些蠢话干嘛。快收拾东西,好走了。”

“爹——爹呀!哎,上哪去了?真急死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进来。他们马上吹熄灯火,停止了呼吸。……

杏莉母亲坐在大门口的一个白包袱上,围头巾脱落在肩膀上,寒风拂起她的缕缕头发,嬉弄着她的衣角,雪光映在她的脸上,脸,越显得憔悴而苍白,简直失去了血色。

她现在非常衰弱,有些迟钝和呆滞。她失去了理性,象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她应付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心甘情愿,当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个却是迫使她为保存自己和心爱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象野兽一样的蹂躏。和第一个在一起,她是活人,有灵魂,有理智,全身流动着血液。可是她时常不得不痛心地支开他,而去接受另一个的强迫。在这时,她是死的,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感觉。直到这个野兽满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苏醒、复活过来,痛哭一场。

这一切,老实的王长锁是不知道的。杏莉母亲深深了解王长锁忍辱负痛昧着良心听王柬芝摆布,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保护她,要是让他知道她是在怎样痛苦的情况下打发日子,让他知道她被别人占有了,那么,他还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她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为了他能活着,她忍受着难忍的耻辱和糟蹋,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杏莉母亲两肘顶在膝盖上,两手托腮,失神地苦思着。王长锁提着包袱从门里走出来,看看只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温存地说道:

“把围巾围好,风挺大的。”见她没有动,又问道:

“他们还没来?”

“谁知道?杏莉叫去啦!”她有些烦恼地答道。

王长锁叹了口气,刚要去找,杏莉走来了,很不高兴地说:

“妈,我找不到。大叔,咱们先走吧!”

杏莉和王长锁之间,一向是很亲近的。这在她一点不觉得奇怪,从小就习惯了。她从生下来就没拿他当长工看待,她老觉着他就是他们家的人。而王长锁怎能不爱自己的亲骨肉呢?长期地相处,他不知不觉传染给她不少东西——一个穷长工身上的东西。

王长锁给杏莉把围巾整好,说:

“再等等吧,杏莉!说不定人家还有事……哦,你看,那不是来啦。”他看到走来的人影。

来的是宫少尼和吕锡铅。宫少尼很艰难地提着王柬芝回家时特别小心挪放的重皮箱,说:

“咱们先走吧。校长还有点事,随后就来。”

王柬芝站在门后,瞅着人都走了,就直奔王唯一家里来了。

王唯一死后,两个小老婆都走了,王竹的妈妈是早就去世的,现在只剩下女儿玉珍和王竹媳妇两个人。她们的大瓦房,被没收后分出一部分给穷人住,另一些被民兵和各个团体占用了。村政府就安在原来的乡公所里。两个女人,被赶到原来是长工住的下屋里。这些吃烙饼还嫌牙痛的女人,都是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不过,每人都有私房,吃穿依旧不坏。

此时,这幢庞大的住宅冷清清的,空洞洞的,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玉珍和王竹媳妇在里面。

王柬芝左环右顾,谨慎地走进屋里来。看到她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他故意地问道:

“大家都走了,你们还没跑啊?”

王竹媳妇提着个大红包袱直起腰,愁苦地说:

“叔叔,你说怎么好,人家都要跑上山去。可是这个天气……”

“还咕噜什么,”玉珍由于累,被铅粉毒得象麻雀蛋一样的脸面,涨得红通通的;她不以为然地打断嫂子的话,看着王柬芝说:

“我收拾东西回到原来住的屋子里去,那些穷小子可夹着尾巴跑了。跑?哼,正该是咱们得逞的日子到啦!”

“可要不走,听说鬼子见了女人就……”

王柬芝瞅着王竹媳妇那低下去的嫩红脸蛋轻轻一笑,说:

“我管不着你们,走不走随你们的便!哼,冤家对头,各有相报。侄媳妇也不要听信些闲言乱语。哦,我可是要跑的……”王柬芝对玉珍示个眼色,走到黝黑的走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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