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岁步人成人阶段,生日那天才改口叫过小生日,中午吃
打卤面,或是汆卤面,晚上约两位至亲友好在小书房弄一两样可口小
菜,低斟浅酌一番,也不敢声张是过生日。可是跟小时长尾巴有了差
异啦。到了三十岁整生日,如果椿萱并茂,重堂在闱,长辈就要张罗给
你过生日了。内地有所谓三十不做、四十不发的说法,除了祠堂的头
依旧照磕不误外,凡是过份子的至亲好友,都要亲自前往,说明那一天
请光临舍下吃面,甚至于还要向至亲的尊长磕头,这叫做“口请”。北
平幅员广阔大家又散居四城,早年交通工具,只有骡车马车,一整天也
跑不上四五十家,这个口请差事,人人皆怕,实在不好当,假如把哪家
漏下没请到,还得挑眼落不是呢。
拿舍下来说吧!先曾祖母、先祖母一过花甲之年每年叫散生日,
儿孙们就张罗生日那天要热闹热闹啦!不是请金麟班大头公戏(又名
托),就是八角鼓带小戏,要不就是韩秉谦、张敬扶的西洋戏法大魔术,
或是滦州皮影戏带灯晚西皮二黄,总要热闹一整天。
到了过整生日叫大寿,当然是京腔大戏了。自己家里先要准备一
份班底,不是斌庆社就是富连成,老一辈、小一辈的姑奶奶们抢着给老
家人祝嘏。你送梅兰芳,她送杨小楼,有人送程砚秋,也有入送余叔
岩。再加上亲友中有走票的届时也要登台露脸,堂会倒是不争戏的前
后,可是为了什么角唱什么戏就伤透脑筋了。有的喜欢看梅兰芳的古
装红楼戏,有的喜欢听他的青衣唱工戏,老姑太太爱看小楼开脸戏,小
姑奶奶爱听小楼净脸戏,最后闹得假传圣旨,说老寿星喜欢哪一出戏,
戏的争夺战才算结束。
有一年先曾祖母八旬正庆,天津、上海、青岛的亲友都赶来拜寿,
家里准备的客房不够住,只好把舍饭寺的花园饭店包下来。早年红白
事送份金跟现在不一样,遇上喜庆事意思意思而已,不像现在一桌酒
席五千元,送份子的人先合计,送五百元外加捐小饮料,主人家就赔
了,所以送一千元才两不找,或许还能捞摸两文。因此红帖满天飞,反
正赔不了,形成“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种恶习是自己养成的,谁也
别怨谁。
北平有一种人专门打听哪有堂会戏,就赶去拿蹭(不花钱听戏叫
拿蹭)。花四五毛钱在南纸店买一副寿联,请柜上代书,大摇大摆把寿
联往收礼处一送,然后有知客引领入厅听戏,等到开席照样入席大吃
大喝。本家跟执事人等,知道贺客中有听蹭戏吃白食的,也都睁一眼
闭一眼放来人一马,不去计较,因为喜庆事,图个顺利,谁也不愿意较
真。
先曾祖母八旬大寿,在北平报子街聚贤堂唱戏,晚饭时杨小楼正
演《状元印》,家四伯父担任总招待,巡堂至东花厅有位来宾单独叫了
几个菜,正在大吃大喝,他上前请教姓氏,此人立刻从衣架上取下草
帽、马褂、手杖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被宪兵拦下来,经我一再说项,他
才鼠窜而去。如果他随众人席,绝不会有人出面干涉,像他这样大模
大样点菜,似乎太过分了,听蹭戏嚣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自取其辱
了。
先君早卒,北平俗例三十不做、四十不发,我而立之年也没敢惊动
人,良以重堂在闱.我一过生日,就惹三代老人家伤心。渡海来台,主
持某生产事业,未曾携眷,有一天散值回寓,春拥填骈高朋满座,才想
起那天是我四十岁生日,都是来拜寿的。大家既然来了,盛情难却,大
家尽欢而散。
大家何以知道我那一天过生日,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他们
是从履历表上抄下来的。从此我到任何机关做事,履历表上出生年月
不写日期,免得让朋友破费。现在倜处海陬,慈亲生未能养,死未能
葬,还有什么心情过生日,所以大家也就不来勉强我了。
自从过了六五之龄,公职退休,儿女们跟一些近亲旧属,每逢我生
日之前,总打算给我称觞一番,依违两难。前天读了庄严老兄哲嗣庄
因那篇《山路风来草木香》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人到五十,就跟某
年某月某日某时某餐吃个爆双脆、糟溜鱼片,不过在心里记上一笔一
样,这也跟坐火车一站一站地过去,不必心急,只要不出轨,准会到达
终点一样。”
我现年近望八,已经是咸鸭蛋开水泡饭,清淡得接近淡而无味的
时光,从童年、中年、老年都是给人张罗做生日,现在垂老之年实在不
愿做生日,以免打扰亲友跟晚辈太多。从前吴稚老在世最怕做生日,
他说他是偷生鬼,如果惊动了阎王爷,就要被小鬼儿抓回去了。他这
段说词,不正是不做生日最好的挡箭牌吗?
清代后门衙门——内务府
“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是内务府。”这两句话,是一位青年
朋友写出来问我的。他说:“内务府是什么衙门,遍查荣录堂印的缙
绅,京里京外各省衙门,全都刊列,就是没有内务府。树小、房新、画不
古又是什么意思,特地向您请教?”
我说,内务府虽然规模不小,而且在前清是个阔衙门,可是通行全
国缙绅,也就是现在所称的职员录,向不列入;偶或有该管开明的堂
官,自行印制衔名单订一本,仅供本衙门同仁参考,并不外售,所以知
者不多。舍下因为跟同光以及宣统时期的内务府历任大臣奎俊、那
桐、式续、绍英、耆麟都有来往,所以对于内务府的情形略知一二。
内务府这个衙门,顾名思义,历朝当然都有这种类似衙门。明朝
这些事情,向来都归太监掌理,闹到后来简直苞苴公行、专横跋扈,跟
当时的东厂西厂并驾齐l驱,民怨沸腾,成了明代的致命伤。
清朝有鉴于此,从顺治御极,就不许太监管事,设置内务府特任亲
信大臣管理,有时甚至特派亲王兼管,因为它的职权只管皇上家里的
私事,此外不管任何公事的,清朝官场都管内务府叫“后门衙门”。从
前翁同铄相国有一句口头禅是:“天下大事去问内务府,那不成了笑话
了吗?”由此可见一斑。
清代定制,太监办事都要秉承内务府指示而行,雍正刚一登基,有
曹如意、邬全福两个管官首领太监又张牙舞爪、擅作威福起来,雍正是
一位阴鸷严刻的皇帝,于是又重申前令,在坤宁官及丹稚,立了一块铁
碑上写“内监问及公事者斩”。于是太监嚣张之气,经此重压又销声匿
迹了一个时期。后来虽然也出了安得海、李莲英、小德张几个权阉,但
比起明朝的刘瑾、魏忠贤等巨奸大憝,那就大巫小巫相去太远了。
内务府虽然是后门的衙门,可是管辖有油水的机构却也不少,除
了本衙门设有广储、慎刑等七司外,管辖范围有东西皇陵的内务府,江
南三处织造官也归它管,还有一个最容易开花账的是皇帝私人小工厂
造办处。
造办处
造办处在明朝就有这个机构,不过规模很小,满清人关,仍循旧
制,到了乾隆年间把它犷大起来,这座皇帝御用小工厂,乾隆在位时
期,非常重视。皇帝时常到造办处亲自跟员司工匠研究如何改进,丝
毫不肯马虎。有时一件事物,修改若干次,甚至毁了重做都在所不惜,
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不但雅致而且精巧。因此有些东西流落外间,大
家一望而知,出自造办处巧匠之手。其中“小器作”专门雕刻红木器
物,如瓶座、灯座、花座、镜座各种木器上的精工雕刻花牙子,现在故宫
博物馆陈列的乾隆珍玩小多宝柜,就是小器作手艺人精心杰作。“铸
铜作”宫中五寸以下铸铜器物,如瓶炉三事、七宝烧蓝一类小摆式,色
彩华贵绚丽,极为外间珍视,因为做出来的器物,分量特别重,有人说
其中掺有金砂,不知真假。“烧瓷作”烧出来器物都镌有古月轩三字图
记,所烧各式鼻烟壶,现在已成稀世珍品。当年李壮飞以一万三代价
买了一只百子图的鼻烟壶,颇为得意,结果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拿出
他收藏的百子图鼻烟壶来比较,色泽、光彩、尺寸完全一样,可是拿起
来用放大镜一看壶底,大约有十几只沙眼,真的一只晶莹玉润,就分出
真假来了。
织 造
内务府在江宁、苏州、杭州三处设有三个织造官,衔名就是某处织
造。这种官员职级虽然很低,可都是皇上授意,由内务府派任的。这
些织造有一特权,就是可以专折奏事,所以就是当地方面大员,也都畏
惮他们三分。他们的职责是专管宫中所用绫罗绸缎、织锦绣花衣饰等
等,赏赐宫员官眷的尺头,以及演戏所用戏装行头,也都由他们承制运
京应用。因为他们接触面广,职位又低,不太引人注意,康乾时代又出
几名干员,所以他们除了‘正式买办工作之外,又都当了皇帝派在外面
的情报官,采购兼情报,财势熏天,再加上他们出卖风云雷雨,还能不
发财吗?
有人认为内务府是专管皇上家私事,内务府用的人,大概都是满
洲人了。其实大谬不然,在嘉庆、道光以前,除了内务兼任大臣之外,
不但没有一个满洲人,而且都是汉人,这些人都是当年满洲进关入主
中原,凡是汉人从戎过来的人,十之八九编入队伍的,叫汉军旗人,没
有编入队伍充当杂役的人,到了进关之后,为了安置那些人就一律编
入内务府,虽然也算旗籍,但是等级很低。最初旗人分为五等,第一等
为满洲,二等为蒙古,三等为汉军,四等为内务府旗,五等为皂衣旗。
咸丰以前限制极严,内务府人员,是绝对不准跟贵族通婚媾的,其地位
如此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后来满人看内务府当差真发财,就有许多眼
热,于是满人进入内务府当差的,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甚至发生由旗
改汉的怪事。
陵 工
皇帝一登基,就由工部会同内务府派员探勘龙眠福地,指派陵工
大员兴建陵寝,而且要昼夜赶工。既然要赶工,自然陵工费用,要优先
拨用,深怕突然一下龙光遽奄,陵寝尚未完工,那时监工大员是要砍头
的。可是又不能提早报完工,所以陵寝一开工,就势力以赴,把整个陵
寝从地官到御路上的石人石马都雕凿安放齐全,仅仅留着地宫门楣一
块金砖单摆浮搁着,一声龙驭上宾,立刻由陵工大员具折申报竣工。
陵工是赶工而又不能马虎的工程,自然工程费用,比一般工程费用高
出若干。经手三分肥,所以陵工也是内务府一项肥缺。
粤海关
清季海禁未开之前,跟外国通商口岸,只有广州一处,税务验收查
核人员,是一个特别缺份,永远是皇上亲自选派,本来榷运是户部主管
的事,与内务府无关,可是出了缺,一定是从内务府员司中选派。三年
任满,仍回内务府当差。北平舍间芳邻毓朗,做过一任粤海关监督,他
家管事的到冬天戴海龙帽子火狐皮袄,出手阔绰非凡,奴仆如此,主人
的情形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内务府发财事项
宫廷各处每年都要岁修,这些土木岁修工程都由内务府专办,普
通庆贺、生日满月等事,也都由内务府承办。至于大婚、万寿、国殇,或
有特大的建筑工程,则由工部、礼部,会同内务府办理。其实有关内廷
部分,大家都怕太监内务府员司,在皇帝跟前嘀咕,为了减少麻烦,仍
由内务府主稿,别的衙门只不过是具衔而已。
此外关外皇粮庄田,都有庄头经管,京剧里霸王庄皇粮庄头黄隆
荃如何横行不法、鱼肉乡民,足见其势派之大,他们平日不但收缴皇粮
以多报少,谎报沃土肥田,是薄咸沙窝,任意盗卖,结果好的庄田,陆续
都变成内务官员跟有权势阉人的私产了。
此外上驷院、鹰犬处、向导处、銮仪衙等等机关,虽然不属内务府
管,可是内务府也要插上一腿。
清朝设立内务府,原本是因为明朝太监职权太大,设立内务府是
削弱太监权势来管制他们的;可是到了后来如李莲英、小德张一般宠
监所说的话,内务府反而奉命唯谨,非照办不可。因为他们有一套说
词,永远把老佛爷皇上说在前头,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法不但高
明,而且让内务府大臣非常头痛。现今内务府已成为历史上名词,偶
或在故宫档案中。内务府的奏折,词句欠雅不说,1f百且有许多错字,可
是像奎乐、峰齐、寿民都是翰院出身,颇有文名饱学之士,居然让属下
乱写一通而不删改,也就更令人诧怪啦。
闲话升官图
每逢农历新年,阖家老少吃过团圆饭,大家围聚在一起,总要掷几
把骰子、顶牛、打天九,或是斗斗纸牌,我就想起当年在内地掷文状元
筹、武状元筹,用骰子掷升官图的情景了。
在台湾跟人一谈到升官图,知道用“捻捻转儿”捻出德才功赃而定
升黜的,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至于用骰子掷出德才功良由赃玩法的,除
了高阳先生他们几位杂学丰富,研究历史的朋友外,甭说看过玩过,就
是听人说过这种升官图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了。
自从高阳兄在《联合报》副刊写过一篇谈升官图的鸿文之后,文内
曾提及笔者虽非官迷,但与他同好,对掷升官图却颇有兴趣。他轻描
浅写的一句话不要紧,而我则灾情惨重了,不但整天电话不停,甚至有
几位读者,认为我存有此图,希望我大量影印以便价购。更有两位同
好,希望我们玩的时候愿意前来参加,大家同乐。想不到这种老掉了
牙的玩意儿,居然还有偌许人对它有兴趣,而且是男女老少皆有,真是
吾道不孤,出人意料。
记得笔者第一次玩掷骰子的升官图,是民国十三年甲子春节,笔
者随侍先慈赴沪,住在李经羲(仲轩)太姻伯府上,仲帅次公子斐君父
子先后被嵊县匪徒绑架勒赎,李府严墙三仞,戒备森严,简直变成镇日
足不出户。长日无聊,于是六七位年纪仿佛的亲友凑在一起,以掷升
官图来消磨岁月。恰好赶上李府续修李氏宗谱,谱局子里有不少饱学
之士,担任编纂校对工作,薪高事闲,倒都怡然自得。其中有位朱瑞九
是仲帅出任云贵总督时期的总文案,担任总校,事最清闲。我们玩升
官图,特地请他执掌名牌运转。一位周涤垠兄是斐君姻丈出任省长时
期的机要秘书,在谱局中只是挂名而已,他头脑非常精细,就由他给我
们管理公注收支。他们二位对于掷出什么花色,如何跃升转调,奖罚
收支,全都了然于胸,而且一索即得,不劳我们循j图摸索浪费时间,得
以放心去玩,更增加了不少情趣。
这种升官图,凡是参加入局,首出公注若干,每人先要拿出两个代
表自己的标忘,最好是一方名章、一枚闲章用资识别。玩上一局,从掷
出身到大贺,最快一小时半,慢则两小时甚至到两小时半。玩过两次
之后,不但对于有清一代官阶黜陟升迁,可以洞悉始末,对于何者是官
职,何者是差事,自然而然有了明确分野。譬如说,总督一职,渊博如
南皮张之洞(香涛),最初他总以为巡抚是总督部属,有时意见相左,语
气词色难免有欠谦和,他也漫不经心,等他交卸湖广总督,巡抚前来
“护院”,他这才知道巡抚是当地首席亲民之官,并非总督的部属。因
为钦命出任某某地方总督全衔都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