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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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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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然像个人,而且自以为像个很好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见异思迁……可我有没有感到时间在流去,生活在变迁?我只知道忘记了过去就等于背叛,却不知道忘记了变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样是违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么朱自冶了,让他在小庭院里快活几天!
  正当我想转弯的时候,反右斗争开始了。这个运动没有碰到我,我差点儿还成了英雄哩。谁都承认我立场坚定,方向对头,早就以实际行动打击了资产阶级的“今不如昔”。只是由于我的心中有鬼,说话吞吞吐吐,行动也不积极,白白错过了一个提拔的好机会,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我想转弯也来不及了,因为跟着便是大跃进,大跃进之后便是困难年。大跃进的时候人人都顾不上吃饭,困难年人人都想吃饭了,却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酱油都要计划供应了,谁还会对大众菜有意见?连菜汤都是一抢而空,尽管那菜汤是少放油,多放盐。凡是能吃的东西人们都能下肚,还管它什么滋味不滋味!
  这就苦了朱自冶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饭,从来就不是为了填饱肚皮,而是为了“吃点味道”。这味道可是由食物的精华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鱼要吃尾,吃蛋不吃黄,吃肉不吃肥,还少不了蘑菇与火腿。当这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任凭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为炊。
  人也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有得吃的时候味觉特别灵敏,咸、淡、香、甜、嫩、老,点点都能区别。没得吃的时候那饿觉便上升到第一位,饿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饭(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里一填,那愉快和满足的感觉也是难以形容的。朱自冶尽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却也难逃此种规律。他被饥饿从小庭院中逼出来了,又拎着个草包成天在街上兜。这一次不是寻找美味了,只要看见那里围着人,便拚命地向里钻,企图能买到一点红薯、萝卜或花生米之类,不管什么价钱。无奈,他经常总是提着个空包回来,神情沮丧,疲惫不堪地走过我家的门前。我第一次见到他财大并不气粗,他也许是第一次感到金钱并不是万能的。照理说那朱自冶也饿不了,城市不比农村,他有定量供应。大跃进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经常向外调剂,现在虽说捐献掉两斤,那也不至于饿肚皮。奇怪,一旦缺少了副食品和油之后,那粮食就好像是棉花做的,一天八两一顿下肚,还不知道是塞在哪个角落里!何况那思想也有问题,一顿不饱十顿饥,眼睛一睁便想吃东西。朱自冶以前是眼睛一睁便想吃头汤面,现在却老是睁着眼睛看饭桌上的饭碗,总觉得他碗里的饭要比孔碧霞女儿少了点。孔碧霞也没好气:
  “是你的肚子里有鬼!”
  “我有鬼还是你有鬼?一个是空的,一个是实的!”
  孔碧霞一把夺过女儿的饭碗:“给你,都给你,反正女儿也不是你养的!”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实行分食制,一只煤炉两只锅,各烧各的。在吃上凑合起来的人,终于因吃而分成两边。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个套着膀子走路了,再也听不见孔碧霞嗲声嗲气地叫喊:“老朱嗳,你来呐!”
  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本来就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当金钱处于半失效的状态时,那关系也就会处于半破裂。我倒有点为朱自冶庆幸了,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钱,也可以知道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不要那么无休止地去寻求美味。
  我这样想并不是幸灾乐祸,因为我和朱自冶同处于一个灾祸之中,他饿我也饿,同样地饿得难受。按说,我是一个饭店的经理,在吃的方面还是有点儿办法的,在这种特定的时刻,权力的作用会明显地超过金钱。可我一贯自认为是个很好的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去搞那些鬼把戏。老实说,也没有饿到真的爬不起来的地步。况且我的家庭很巩固,妈妈和我的爱人拚命地保证重点。妈妈总是让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没事,等一歇。”我知道这“等一歇”是什么意思,总是偷偷地把饭泼掉点。我的爱人重点保证女儿,孩子读小学,正在长身体,放学回家等不及放书包,便喊肚子饿,不管给她多少,她都会呼呼啦啦地吃下去,哪像现在的孩子,吃饭都要大人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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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久便发现腿也肿了,脸也泡了。这是当时的一种流行病,浮肿病,谁都会医,药方也很简单,一只蹄膀,一只鸡,加四两冰糖煎服便可以,到哪里去找呢?

  我有点心事重重了,走路也闷着头。走过阿二家门前时,他在门内向我招手。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当年以工代赈时,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积极工作,毫无怨言,不愧为工人阶级。领导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运站去工作,现在是基层工会的主席。他对我很信任,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对的。可不,那黄包车已经进了博物馆,三轮车也不多见,他虽然没有当上司机,却也是司机的领导哩。

  我进了阿二家的门,见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里。这老头儿有好几年对我不予理睬,后来儿子当了干部,定了工资,讨了媳妇,阿三、阿四也都就了业。老头儿也不卖葱姜了,在那摆摊头的地方摆张小桌子,天天晚上弄点老酒抿抿,看见我总是笑嘻嘻地打招呼:“来来,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过了,小桌子又搬到天井里。我喊他一声老伯伯,他想笑也却没有张开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边:“怎么样,我看见阿嫂的脸色有点不对!”

  “是啊,有点浮肿。”

  “这样吧,我们有两辆汽车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没有拉到,却在哪个山沟里弄来两车南瓜。你准备一辆小板车,天不亮便到码头上去,我弄一车给你。”

  “不不,我又不是你们单位里的人,怎么好分你们的东西,再说……”

  “别说啦,我决不会做那种‘狗皮捣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们经常有车子在外面跑,总比你活络点。”

  “那……”

  “那什么呀,去拉吧!”老头儿在旁边插话了:“南瓜有什么稀奇,大农场,拖拉机,我还等着喝你的伏特加哩!”老头儿咧开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别挖苦我,我还没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时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见我连头也不点。后来怎么样啦,天天喊我弄一杯。别着急,目前是暂时的困难,好日子会回来的!”

  老头儿真心地笑了,连连点头:“对对,我相信,相信。”

  千千万万个像阿二爸爸这样的人,所以在困难中没有对新中国失去信心,就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旧社会,经历过五十年代那些康乐的年头。他们知道退是绝路,而进总是有希望的。他们所以能在当时和以后的艰难困苦中忍耐着,等待着,就是相信那样的日子会回头,尽管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一点。我很后悔,如果当年能为他们多炒几盘虾仁,加深他们对于美好的记忆,那,信心可能会更足点!

  我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谢天谢地,连忙四处奔走,去借小板车。

  小板车借回来了,可那朱自冶却像幽灵似的跟着小板车到了我的家里!他的样子很拘谨,也很可怜。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门角落里。我暗自稀奇,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难道还对大众菜有意见!

  妈妈对朱自冶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冶坐下,还替他倒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啦!”

  “哪有力气吵啊,你们看,瘦的!”朱自冶叹了口气,拍拍他那曾经两度凸出来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表。

  是呀,朱自冶那个颇有气派的肚子又瘪下去了,红油油的大脸盘也缩起来了,胖子瘦了特别惹眼,人变得像个没有装满的口袋,松松拉拉地全是皮。我说:“忍耐一下吧朱先生,这对你也是一种磨炼!”

  “啊……也对,也对。”朱自冶迟疑着,想站起来,又坐下去。

  妈妈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从朱自冶的神态上就已经看出,这是一种有求于人而又难以启口的表现。她在解放前被逼得无路可走时,也曾向朱自冶借过钱。也曾经对我说过,向人借钱的日子最不好过,失魂落魄地跑进门,开不出口来又跑出去,低声下气地不知道要兜几个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让自己受过的罪再让别人受,便替朱自冶壮胆:

  “朱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帮助。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个为难之处!”

  “南瓜。”朱自冶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听说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点给我,我……我给钱。”

  妈妈虽然知道朱自冶绝不是来借钱的,却没料到他是来讨南瓜,这事儿她不好做主,因为南瓜和我爱人的浮肿病有点关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说不过去。不答应朱自冶吧,她也觉得说不过去,因为她知道许多公子落难、义仆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头来看看我:“小庭,你看呐!”


  用不着看了,朱自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在眼前。从他趾高气扬地高踞在阿二的黄包车上,大摇大摆地出入茶馆酒肆,直到今天抖抖索索地向人家讨几只南瓜,天意的惩罚也是够受的啦!

  我点了点头:“好,分点给你。”

  朱自冶双手一合:“谢谢,谢谢,我给钱!”说着便把手伸进口袋,他并没有忘记钱的魔力。

  我突然产生了反感:“不要钱,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朱自冶又惶了。

  “跟我一起去拉板车。不劳动者不得食,总不能再叫人把南瓜送到你家里!”

  “当然当然,我一定劳动!可……可我不会拉板车,弄不好会把车子拉到河里。”

  我一想,这倒也是个实际问题:“你总会推吧,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

  “会,我一定用力推。”

  “那好,明天早晨四点钟,你在巷头上烟纸店的门口等我,过时不候!”我给他把时间定死了,劳动者总要守点儿劳动纪律。

  第二天早晨三点五十五分,我把小板车拉出了大门,在空寂的小巷里哐啷哐啷地向前滚。

  果然不错,朱自冶站在那里哩。我本来的意思是叫他站在烟纸店的屋檐下,那里可以避一避深秋黎明时的寒露。可他却紧紧地裹着一件旧雨衣,像个电线杆似的站在路灯的下面,为的是能让我一眼便看见。我看了很高兴,劳动是能改造人的,起码叫他懂得了准时准点。

  “早啊,朱先生,叫你久等了吧。”

  “可不是,我已经抽掉了五根香烟!”朱自冶说着便脱雨衣,弯下身来帮我推。

  我连忙说:“穿上,空车是用不着推的。”我存心要教会朱自冶一点儿劳动的本领,便把车杠向上一提:“你看,只要前高后低,重心在后,它自己会向前滚的,费不了多少力。等会儿装了南瓜,也只要你在上坡下桥时帮我一把。到了平地,你只要一手搭住车帮,弯腰向前,把体重压到车帮上,跟着跑跑便可以。”

  朱自冶嘘了口气,原来这推车也不费力!他把雨衣向手弯里一搭,甩打甩打地走在我的身边。朱自冶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黎明前的苏州,第一次看到清洁工人在路灯下扫地,第一次听到那粪车在巷子里辚辚地滚过去。

  “高经理,现在几点啦,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半夜里。”

  “四点零三分。怎么,你没有表吗?”我有点奇怪了,朱自冶的时间怎么是用抽几支香烟来计算的?

  “不瞒你说,读大学的那一年家里给了我一只浪琴金表,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

  我差点儿笑出来了,那只浪琴表大概早已下肚,放在肚子里是最舒服不过的。

  “那你不要准时上课吗,迟到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迟到,嘿嘿,我根本就不到。野鸡大学,文凭也可以卖的。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现在想看点儿书了,还有许多字不识呢!”

  我对朱自冶刮目相看了,不会拉板车也罢,能看点儿书总是好的,开卷有益。

  “都看点儿什么书呢?”

  “喏,当然是关于吃的,食谱。这些时没有什么吃的了,晚上睡不着,想起自己一生吃过的好东西,好像那些大盘小碗,花花绿绿的菜肴就在眼前。不瞒你说,我在这方面的记忆力特别好,我能记得几十年前吃过的名菜,在什么地方吃的,是哪个厨师烧的,进口是什么味道,余味又是怎么样的……你别笑,吃东西是要讲究余味的,青橄榄有什么吃头?不甜不咸,不酥不脆,就是因为吃了之后嘴里有一股清香,取其余味。人真是万物之灵呀,居然能做出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河里吃到海里。人要不是会钻天打洞地去吃的话,就不会存在到今天!恐龙只会吃草,那么巨大的东西如今又在哪里?……你别叹气。是的,我也觉得很可惜,当年吃过了就算了,没有写日记,现在回想起来就不那么全面,所以想看食谱,复习复习,还可以熬馋呢!……哎哎,你慢点走啊,听我说,那些食谱看了叫人生气,记载得很不详细,我认为最好吃的里面都没有,特别叫人生气的是看不起我们苏州的菜,都是些奇里古怪的东西,什么皇帝吃过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每天一百只菜,摆摆场面,还不知道有几只是可以吃的!乾隆皇帝为什么要三下江南呀,就是到苏州来吃的……”

  我实在熬不住了:“快走吧,拉南瓜去!”我把南瓜二字说得特别响,目的是让他的头脑清醒点。

  “对对,我们决不能忽视南瓜,用南瓜照样可以做出上等的美味。你们的店里过去有一只名菜,名叫西瓜盅,又名西瓜鸡。那是选用四斤左右的西瓜一只,切盖,雕去内瓤,留肉约半寸许,皮外饰以花纹,备用。再以嫩鸡一只,在气锅中蒸透,放进西瓜中,合盖,再入蒸笼回蒸片刻,即可取食。食时以鲜荷叶一张衬在瓜底,碧绿清凉,增加兴味。”朱自冶背完了食谱,又摇摇头:“其实那西瓜盅也是假的,鸡里并没有多少瓜味。瓜甜鸡咸,二者不配,取其清凉之色而已。我们可以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把上等的八宝饭放在南瓜里回蒸,那南瓜清香糯甜,和八宝饭浑然一体,何况那南瓜比西瓜更有田园风味!……”

  够了,这一大篇吃经念下来,已经快到码头了。我也不想打断他的话,也不再希望他有什么转变,这人是本性难移!让你去画饼充饥吧,我可要改变主意。我本来想把南瓜分给他一半,现在重新决定:分给他三分之一。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吃的人和一个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资派,朱自冶成了吸血鬼,两个人挂着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员会的门口请罪。

  朱自冶成为吸血鬼犹可说也,我成了走资派……也有道理。因为在困难年过去之后,我觉得时机已到,可以对过去的改革加以检讨,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了。何况当时的形势和人们的要求也逼着我的转变。领导上提出要开高级馆子、卖高价菜,借以 
 
 
回笼货币。我们本来就是名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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