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小诗惊魂未定,拖着重如千斤的脚步,来到武承羲的身边,默默接过那盏河灯。
溪水在明月下哗哗作响,她蹲下身子,将她的秘密推入溪中,望着它如一点繁星,逐波远去。
她感谢他没有揭穿自己,给她难堪。难道,其实在他的灵魂深处,仍有一丝悯人之心,并非无可救药?
夜深人静时分,武承羲如往常一般在灯下检阅卷册,四周无人伺候,这个时侯他素来不喜欢任何打扰。
甄小诗悄悄推开侧门,犹豫着要不要步入室内。此刻她的心里,除了尴尬,更多的是害怕。
夜风吹进屋子,引得烛光摇曳,他蹙眉抬眸,用衣袖遮挡风儿的同时,看到了她……
他冷淡的神情波澜不兴,语气中似有少许不悦,挥挥手道:“怔着干什么?进来啊!想害我变成瞎子吗?”
她垂着头,乖乖来到他面前。门被带上,屋内摒除了风的作崇,恢复宁静,却让她有一丝窒息的感觉。
“有事?”武承羲挑眉问。
“我……前来辞官。”甄小诗怯怯道。
“辞官?”他盯着她,“为何?”
这样的明知故问,让她忽然之间有些气恼,像是故意让她难堪似的。
“你不明白?”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与他对视。
他执意装傻。“我不明白。”
“今晚你也看到了……那盏河灯。”
“对,我看到了,那又怎样?”武承羲淡淡反问。
怎样?她所有的少女情怀都暴露在他面前,他却如此说话,叫她情何以堪?
“你不懂吗?”甄小诗涨红了脸,“还是没看清楚?”
“我看清楚了。”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那你该知道,在河灯上写你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她语调不自觉地提高,有一种质问的意味。
本该矜持的情意,在这一刻,受他无动于衷的刺激,索性直接搬上台面。
“你喜欢我,不就是这样吗?”他依旧冷冷地答。
就是……这样?天啊,这个天杀的魔头,他说的是什么鬼话?
此刻不管他讽刺她高攀、嘲笑她自作多情,都比如此的平淡反应让她更能接受,然而他这般不在乎的样子,这,才是最最让她颜面无存的残酷打击。
倾注了全部感情写下的名字,虽没指望能得到繁花硕果的回报,但至少希望他能有一丝正面的回应,此刻的结果,比扔在水中更加化为乌有,让她有种欲哭无泪的空洞。
“所以……我要辞官。”强抑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就因为我发现你喜欢上了我,所以你就要辞官?”武承羲耸肩一笑,“大惊小怪!”
“武大人!”够了,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会克制不了地上前甩他一巴掌。“可能在你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但我脸皮薄,你以为我还能再待下去吗?”
“说句实话吧,”他放下手中卷册,端起茶水悠悠品尝一口,“若按照你的那种想法,这宫里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什么意思?”甄小诗一怔。
“不是我自夸,入宫这么多年来,喜欢过我的女孩子也算不少,有宫女,有女官,有娘娘……刚从房州返朝的安乐公主亦是一例。我若因为有这样的情愫在,就退避三舍,那早该卷铺盖走人了,还能坐到今日这书记院院判的位置?”他微讽地睨她一眼,“听说,你胸怀大志,一心想仿效上官婉儿,若是为了一份虚无的情感就受不了地逃跑,那可真成了笑话了!”
他……说什么?这种思维方式,完全与她南辕北辙,让她顿时听傻了。
“你若辞官,皇上问我原由,我该如何回答?”他勾起一抹浅笑,“你倒替我找个借口!”
“我……”一时间,她像被点了穴似的,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真决定要走,我也不留你。我会如实禀报皇上,说因你暗恋于我,如何?”
他静静期待她的答案。
“不……”她连忙摇头,不敢多想此事惹来的后果。
“那你还要辞官吗?”他追问。
“我……要……不……”脑子好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觉仓皇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垂下头,以手背擦拭红红的眼睛,真想像个小女孩般,放声大哭,却碍于他的目光,只能忍住,喉咙像藏着一块硬石,哽咽难受。
“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武承羲再度开口,“看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我劝你一句:为了一个你不了解男人放弃自己的前途,不值得。”
他在形容自己吗?呵,真是一个无情的人,竟能如此平静地评判与自己有关的情感纠葛,仿佛完全置身事外,语气冷漠到了极点。
他,果然不是正常人!
甄小诗没再说话,默默转过身去,离开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想再与他多相处。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居然会爱上一个比雕像更冰冷的人,到底哪里中了邪,上苍竟这样捉弄她?
还好,她看透了、领悟了,没有再踏错一步,身陷泥沼。
挺直身子,她强迫自己像他一样镇定如常,临走时甚至替他俺上了门,虽然,虚弱得几乎无力。
她不知道,在她关门的一刹那,武承羲手腕一抖,倾洒了杯中的茶水。
今夜,沏的是他最喜欢的松子绿,然而,他尝起来,却觉得索然无味。
望着甄小诗悲伤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正确,只知道人在宫闱,身不由己,他惟有隐藏、再隐藏,才能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确保她的安全……
第5章(1)
这支掐丝金凤发簪打造得真是精细,举目在阳光中凝视,可见光线穿过万千金丝渗透过来,充满剔透晶莹之感,戴在发间,华丽尊贵却毫不累赘,仿佛没有份量一般玲珑轻巧,凤喙出缀着一颗碧绿翡翠,摇曳可爱。
“爹,这是给我的?”甄小诗诧异地问。
“下个月你过生日,十八岁了,爹总该送你一件好东西才对。”甄国安笑道。
“对对对,甄小姐过生日,是何等喜庆隆重之事,理应有件配得上的首饰。”
金饰店的掌柜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附和。
“太奢华了!”她摇头拒绝,“我看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戴这样的。爹,不必如此破费。”
“你打小就像男孩子一般,漂亮衣服没一件,好看的首饰更别说了。入了宫,与王公贵胄在一起,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遇到什么节日庆典才不致丢脸。”甄国安坚持道。
“我都穿官服,用不着这些。”她仍是笑着拒绝。
“总之爹一定要替你买下,就算日后当嫁妆也可以。”他转头吩咐,“掌柜的,替我包起来。”
“是,大人,小的马上替您包装好。稍等一下,请先喝茶。”掌柜的欢天喜地地收了银两,转到柜台后面去了。
店员奉上茶水,父女俩坐在特为贵宾而设的雅座中休息。
“爹,你刚才说什么呢!”甄小诗嗔道,“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当着外人的面,让女儿难为情。”
“呵,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甄国安大笑。
“连个影子都没的事——”
“谁说的?眼下正有人来提亲呢。”他截断女儿的话,透露出口风。
“什么?”甄小诗一愣。
“别急,爹知道你现下一心为官,无暇顾及这事。”他拍拍女儿的手,“爹正想着要找个借口回拒对方呢,得罪了他家也不好。”
“谁家啊?还怕得罪?”
“是韦妃娘娘的表弟。”
“啊?”她顿时瞪大眼睛,“他?怎么会?”
“那小子说是在宫里见过你,一见倾心。哼,爹知道,要不是如今你在书记院也算半个红人,否则他也不会来提亲。”
“韦妃娘娘的表弟……见过我?”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甭管了,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着韦妃的势力到处惹是生非。爹怎么会把你嫁给这样的人?”甄国安摇头。
甄小诗听完,一颗悬着的心稍稍安定。然而,提到婚事,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抹忧郁,她知道,那是武承羲给她留下的阴影……
正在凝思中,忽然一位华贵女子长裙曳地,头戴金步摇,款款步入店内,张嘴便高声道:“掌柜的,那日我看中的掐丝金凤还在吗?”
“哟——”掌柜从柜台后连忙迎上前,“纪小姐,是您来了!真不好意思,那掐丝金凤刚刚卖出去。”
“卖给谁了?”
“就是这位甄大人……”掌柜的顺势一指,指向雅座所在。
华贵女子眉一挑,转身往甄小诗的方向张望,四目相对后,双方都啊了一声,万分愕然。
“春娥……是你?”甄小诗难以置信地叫道。
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楚楚可怜的乡下除役宫女为何忽然摇身变成了千金小姐?看那身气派行头,就炼她也自惭形秽,难道见鬼了?
春娥此刻神情有些难堪,连忙低下头,匆匆奔向门外,像在逃命似的。
“等等!”甄小诗觉得事有蹊跷,连忙追了出去,决意一问究竟。
门外有车马奴婢等待着,一见春娥出来,立刻打起纱帘,欲将她搀扶上车。
“春娥姐姐,请暂且留步!”甄小诗大喊出声,“我知道,没认错人。”
万般无奈的春娥自知理亏,被迫答道:“没错,是我。甄小姐……你放心,那日你借我的二百两银子,我会还的。”
那日春娥等在宫门外,被武承羲拒绝,凄楚极了,自己出于怜悯,曾经解囊相助,却没料到,她其实并不需要那二百两,今日这身打扮恐怕都不只这个价。
“春娥姐姐,我真弄不明白,你这是……”甄小诗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
“武承羲大人赠与我黄金万两,所以我才得以过上这样的生活。”春娥老实回答。
“他?”她不禁惊喜,“他悔过了?”
“悔什么过,他本来就无过之有!”春娥叹一口气,“既然被你撞见,我也不打算再隐瞒……那天,我是骗你的。”
甄小诗一怔,更加满头雾水。
“春娥姐姐,你在说什么啊?”为何她听不懂?
“我根本没有怀孕,我跟武大人之间也全无瓜葛。”索性坦白到底。
“可是……他承认了啊!”甄小诗呆呆地跳脱不出迷雾。
“他骗你的!我们联合起来骗你的!”春娥不由得跺足强调。
“为何?”她实在不明白。
“唉,甄小姐……”春娥抚了抚额,“话都说得这么白了,傻子都该懂了吧?”
甄小诗觉得自己脑子转不过来。难道她比傻子更笨?或者,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敢面对而已?
“武大人喜欢你!可是碍于与上官小姐的婚事,却不得不让你死心。”春娥一把抓住她的肩,扬声说出一切,“他也知道你的心事,怕你钟情于他,误了一生,所以就请我配合他演了那出戏,让你以为他是十恶不赦的花花公子,断了你的念头。”
她耳朵有问题吗?为何一字一句皆听见了,却连缀不成她能理解的话语。
武承羲……喜欢她?那个冷漠面对她真情流露的人,居然……也是喜欢她的?
不,她不敢相信,世上有哪个男子能如此沉着,用这样的方式扼杀心底爱的火种,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也不愿意泄露半点真情……
他是正常人吗?是比魔头还冷酷的行尸走肉吧?
可……为何此刻她开心得不能自己,多日的抑郁仿佛顷刻之间被燃烧融化,变成泪水,盈凝于睫,为这个冷酷的男子悸动着?
“甄小姐,你没事吧?”春娥担忧地望着她。
此刻的她,笑中带泪,有种说不出的异常。
“没事……我没事……”甄小诗喃喃地答。
武承羲,你骗我,很好,我会投桃报李,也把你骗得团团转!如此想着,她心境豁然开朗,有种直冲云霄的快乐。
“春娥姐姐,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他。”打定主意,她叮嘱道。
“武大人?”春娥犹豫了,“这样……可以吗?”
“难不成你希望他把钱拿回去?”已眨去泪花的甄小诗笑着问她。
“不,我都花了一半了,怎么还啊?”春娥担忧地回应。
“那就是了,所以还是保密好了。”淘气调皮的神情在古灵精怪的大眼睛里若隐若现。
哼,武承羲,我要让你好看!
“承羲,你来得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
步入宫内,正瞧见韦妃对着武皇耳语些什么,边说边捂嘴轻笑,引得武皇频频赞许点头,两人似乎在商量一桩快乐的事。
武承羲心中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因为,凡是能让韦妃欢笑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恭敬地站着,屏息聆听。
“韦妃的表弟张富金,你可还记得?”武则天问他。
“有点印象。”如此俗气的名字,他怎么会忘记?据说,还是个令人头疼的纨绔子弟。
“那日富金进宫来探望我,正好瞧见你们书记院的甄执事。”韦妃笑道:“说来奇怪,富金向来不把任何姑娘放在心上,却对甄执事一见钟情,所以托我作媒呢!”
“什么?”武承羲心尖一颤,“作媒?”
难怪他一踏入这宫中便忐忑不安,原来,他的预感如此准确,准到让他害怕的地步。
“承羲,你以为如何呢?”武则天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打探似的问:“觉得他们两人般配吗?”
“不配。”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完全不怕得罪眼前小心眼的韦妃。
“哪里不配?”她果真尖着嗓子叫起来,“我表弟一表人才,出生名门,还配不上甄国安的女儿?”
“娘娘息怒。”武承羲态度强硬地道:“只是臣以为,张公子应该找一个温柔主内的女子,而非像甄执事这样强势的女宫。”
“相反!”韦妃浅笑反驳,“本宫倒认为我表弟就缺一个能管得住他的女子,免得他成天花天酒地的。”
“朕也觉得两人性格若能够互补,也是美事一桩。”武则天蹙了蹙眉问:“承羲,你如此强烈反对,不会存有什么私心吧?”
似是无意,又似在提醒,武承羲听在耳里,如坐针毡。
“怎么,武大人有私心吗?”韦妃眉一挑,似乎嗅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
“说实话,臣的确不愿意甄执事过早成亲,毕竟书记院正缺帮手。”他避开武皇审视的目光,尽量面不改色的道。
“放心,朕会再派得力女官协助你,”武则天笑着暗示,“又不是非甄执事不可。”
“说实话,”他胸中似有一股气闷直逼喉间,思维历经一阵动荡,再也顾不得理智的克抑,激愤冲口而出,“张公子声名狼藉,绝非良人,甄执事聪慧婧美,理应有更好的匹配,臣不忍心明珠暗投。”
“你说什么?”韦妃霎时气得跳脚,“你……再说一遍!”
“恕臣直言,娘娘,令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嗜赌好嫖之人,常常夜不归宿,以青楼赌坊为家,臣以为如此品性不宜成家,以免祸害他人。”他凝眸肃然道。
“你你你……”韦妃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大胆子,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转而对武皇嚎啕大哭,“皇上,您瞧瞧,武大人他奚落臣媳,这叫我怎么活啊……”
武则天目睹这场唇枪舌战,暗笑在心,徐徐劝慰道:“韦妃,你也不必如此,承羲说的也是实话。”
“可是,他也不能当着我的面,让我下不了台啊……”她掩面啜泣,“再说,人家的亲事,与他何干?甄家都没嫌弃我们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