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能干,俺送他到外乡纸厂学习去了,回来后要他搞生产。”郭老二话里有点讨好的意思。
“大雨找下了吗?”盼水还是关心着大雨的婚事。
“那个混球,有好几家来给他提亲,都被他回了,也搞不清楚他都那么大了,还挑拣个啥?”说起大雨的婚事来,郭老二有些埋怨。从心里说,郭老二巴望着大雨早早把婚事办了,自己这几年的内疚也能少点。
“哦,俺回家看俺娘去,俺要住几天,看有啥地方能用上给俺说一声。”盼水说着便抱着孩子往自家走去。
快收秋的时候,水村的纸厂投产了。郭老二自然是厂长,他叫大雨当了管生产的副厂长,叫盼水回来当了会计,二麻子专管收料。好多出外打工的后生们也被叫了回来,一个顶一个地当了正儿八经的“工人”。
水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县城的、地区的、省城的,还有其他好多地方的客商云集水村,手里拿着现成的票子,只等着纸张一出来就给钱拉货。水村赶上了纸张紧俏的好时节,白天黑夜连轴转地生产。
虽然每天都有一把把的票子进帐,郭老二却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厂外挖的排污坑根本不够用,没多长时间污水便溢了出来。这可不是小事情,水村周围没河流,断不能把污水放到庄稼地里的。郭老二从地里转悠到大路上,心里有了底,他直接跑到了杨家庄,找到了杨疙瘩。
“老伙计,俺来报恩来了”。郭老二有点得意。
“呀,这不是俺的土财主吗,俺杨疙瘩这个贫下中农可不敢打财主的主意。说吧,啥事?”看着郭老二的一脸喜气,杨疙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才叫善有善报呢。但杨疙瘩没忘记拿这个老伙计开个玩笑。
“说啥哩,说啥哩,没你杨疙瘩俺郭老二也走不到今天。俺没时间扯球啥土财主的蛋,俺请你带几个能干的劳力给俺出几天工,一个人一天20块工钱,你杨疙瘩一天40块,不用干活,招呼着你的人把活干好就成!”
问清楚咋回事后,杨疙瘩捣了郭老二一拳:“中,算你郭老二还是个有良心的家伙,知道惦记着俺杨家庄,回去等着吧,明儿一早俺就带人过去。”
第二天一早,杨疙瘩带着十几个壮劳力扛着铁锹、镢头赶到了水村纸厂。郭老二早早就等在那里了,见杨家庄人过来了,便拉着大家从厂子里转到地里,又从地里转到大路边,交代了工程:在厂外的小坑边上挖个至少两丈见方、两丈多深的大坑,接着大坑再挖一条一米深、二百多米长的沟渠连接到大路旁边的防洪渠里。郭老二安排完,没忘记对自己周到的设计沾沾自喜:“俺厂子里排出的污水经小坑、大坑两次沉淀后会清亮一点,再引到路边的防洪排水渠里,不会毁了庄稼,这一路流下去越来越清,污水问题就自行就地解决了,算不算个保护环境的好法子?!”
听了郭老二的想法,大家都齐声说好。站在杨疙瘩身边的一个汉子却提出了疑问:“郭叔,那大坑要两丈见方,就离你的水井不老远了,不怕脏水渗到井里去?”
郭老二闻声望去,只见这个汉子很壮实,一脸的厚道中暗含着精明能干。郭老二心里暗暗揣测,这个后生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乡亲,他和大雨还真有几份相似,大概在杨家庄的地位和大雨在水村的地位一样,受杨疙瘩器重,受乡亲们尊重。
“小伙子,这个你就不懂了。俺水村这口井是俺看着打出来的,知道它厚实着呢。那水在地下四百米,井里都是厚厚的铁管子,边上用砂石料和黄泥垫得紧绷绷的,严实着呢,别说水了,你就是用铁钻钻,没几个时辰是钻不透的。”郭老二满脸含笑,摆出几份教书先生的风度。
大家听郭老二这样一说,转脸开起了那人的玩笑:“杨虎子,是不是想儿子想走神了,甭急,干完这个活去城里买点好吃的补补,保不准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杨疙瘩打断了大家的笑声,按人手分了工,一拨挖坑,一拨挖渠,天亮起床,天黑收工。大家齐声喝好,算是得了令,然后走到各自的位置,朝掌心啐两口吐沫,握起家什卖力地挥舞起来。
仅用了五天时间,杨疙瘩就完成了郭老二交办的任务。郭老二非常满意,把一沓崭刮新的票子递到杨疙瘩的手上:“你把钱给伙计们分了,以后你杨家庄就是俺水村的伙计村,俺这里需要人手先从你那里找,你帮俺干活,俺给你发工资,咱互相照应着。”杨疙瘩高兴地答应下来,带着兴奋不已的乡亲们满意而归。
这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排水渠还真解决了纸厂的排污问题,不过同时又派生出一个小问题来。沟渠长了,污水刺鼻的臭味也散布得更广了,尤其是遇到南风、西风时,这污水的味道加上厂里排出的臭气混合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到了家家户户。乡亲们一开始也皱眉头,询问大雨后知道这味道去不掉,也不影响多大事情时,自己给自己宽了宽心:有钱花、有好日子过,多闻点臭味也没啥。
水村的钱跟遇到连阴雨似的,连绵不断、越赚越多,大半年时间便还了贷款和欠帐。外帐一还清,郭老二就和大家商量着把乡亲们以前凑的钱当作股份到年底按股分成,要是不想入,可以按银行利息连本带利还回去。乡亲们都赞成郭老二的意见,继续把钱留在厂里当了股份。
盼水留了一万五在厂里,其中有她婆婆的两千,都算作了股份,另外三万提了出来。她凑个空赶回婆家,把三万块钱还给李平山。李平山没有接钱,一脸堆笑地挡着盼水的手说:“这钱能借给你,俺就不着急要,你还是把钱拿回厂里吧,给你爹说说,也算俺凑个份子,帮帮俺亲家,年底没红,俺啥也不说,年底分了红也好给你买两身新衣裳。”
水村纸厂的效益红遍了天,给乡亲们算股份的时候,其他村子的亲友都打听着想入一份。郭老二一口拒绝:“俺把大家的钱算成股就是为了报答乡亲们对俺郭老二的支持,找个法子叫乡亲们不干活也能有收入。这个股,除了水村人,谁也不能入!”李平山也听说了这些话,就在借给盼水的那三万块钱上打起了主意,他等着盼水回来告诉她,钱别着急还了,就放到纸厂里转吧。可他没想到,盼水回来了,也把钱带回来了。
“那不成,俺爹说了,只能水村人入股”。
“你就说那是你的钱,算作你的股份,分红时俺只要两万的红利,那一万算是你的。”
“那不是哄俺爹吗?不成,这三万块还你。”盼水说着把钱塞到了李平山的手里。盼水对李平山太了解了,不想在任何事上和他再有纠缠,若是自己留下这三万块,不知道将来李平山又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第十一章 真理
因为纸张短缺,客户们都是送钱上门。送上门了,客户们的底气就薄了,价格大多都按厂里的规矩来。也因为如此,郭老二每天的事情并不多,大雨管着生产,盼水掌着财务。内政外交,风调雨顺。当了厂长的郭老二没忘记本分,看厂里没啥事情要自己决策的时候,就扛着家什到地里侍弄庄稼。郭老二也不是一点事情没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还得他拿主意他出面。比如乡政府、税务所、环保局的来检查,他就要应付;比如一些大客户新客户要拿回扣,他就要定点。同这些上上下下的官员和四面八方的财神们打过几次交道,郭老二学会了两个新词“红包”和“回扣”。官员要拿红包,客户要吃回扣,末了都要给郭老二拍胸脯,老哥,有啥困难你就提,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郭老二在背地里说过一句话:球,红包和回扣本就是一码事,钱;啥老哥不老哥的,钱才是老哥!他也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他妈的天王老子,都没钱管用。因此他也舍得红包和回扣,只要厂子有钱赚,咋都成。用他的话说,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可是面对李平山那张嘴脸时,郭老二就舍不得“孩子”了。
这天晌午,郭老二正在办公室和一个等着拉纸张的客户称兄道弟侃大山呢,李平山黑着脸进了屋,指着郭老二的鼻子就开了火:“俺说老二,你赚你的钱俺没意见,但你不能自己吃了白面馍馍,把屎拉到俺地里去吧。”
郭老二虽然没听明白咋回事,心里先冒火了:狗日的,你没看到俺正谈正经事吗,俺现在又不用你的水了,看你还有啥能耐揪住俺。他先压住火,客气地把客户让到大雨的办公室,才虎着脸回来和李平山理论。
“啥事?你看看去,你的脏水把俺李庄的地泡了!”李平山说着,拉着郭老二就朝门外走。郭老二一把甩开李平山的手:“去就去,少给俺动手动脚,你以为俺走不动路了咋地!”出了厂子,俩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顺着大路朝李庄方向走去。
一路上的景象叫郭老二有些吃惊。这一段时间厂子各方面都摸索顺手了,生产效率提高了,产量连连攀升,财源滚滚进帐。只是他没想到,这段时间没出门,厂里排出的污水竟然流出去那么远,沿途路边的水渠有几处渗露出去,流到了地里,那些被污水浇过的庄稼便发蔫发黄,在周围绿油油的庄稼的陪衬下,非常刺眼。
李平山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停住了。大石头在路边的地垄上,这便是水村和李庄的地界。污水已把灰白色的石头浸湿了一半,由于这里是个下坡的地势,又是个小弯,污水流过石头后冲开了一道口子,有一些污水便顺理成章地流到了李庄的地里,已经浸湿了小二分地了,泡在水里的庄稼东倒西歪着,被抽了魂一般。郭老二看明白了,的确是自家的水冲了人家的庙。
李平山的要求很简单。你水村开纸厂和我没关系,但你的污水流到我李庄的地界上,毁了我的庄稼,那就有关系了。用时兴的一句话说,得赔偿。郭老二大手一挥,你这块地年产量我也有数,俺给你500元,一来赔偿庄稼,二来你们把这段渠修理一下,足够了吧。在郭老二看来,这个数准能把李平山吓回去。
“亲家,对这块地和维修水渠来说,这个数的确不少了。可是,你也得想想,这臭水从俺李庄门前流过去,家家户户大夏天还要关着门捂痱子,这咋说哩?”李平山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并不看郭老二,平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李庄。
郭老二哈哈一笑:“又要耍无赖了吧,你该不会叫俺给你们一家买一个电扇吧?”
“那倒不用。两个办法任你选,一是把你的污水改道,不要从俺李庄过,二是你的纸厂算俺一股,年底参加分红。不然的话,俺去县里告你去”。
郭老二转脸看了看四周。这里的地势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怎么改道,污水都只能从李庄的地界上流过,花了钱还办不了事。叫李平山入股,这可比要了郭老二的命还难受。郭老二思谋了一会,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这路是公用的,渠也是公用的,你告到哪里俺也不怕。”
第四天上午,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水村纸厂,下来了四个戴着大盖帽人。郭老二认出了那个岁数大点的是环保局的老张,便一脸热情地把他们让到了自己的屋里。老张倒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有人举报你纸厂污染了环境,我们来调查了,你们的污水顺着路排放,的确污染了沿途的土地和村庄,尤其是李庄被污染的最严重。发展经济没错,要是毁了环境就不行了,停产整顿吧。”
“停产?俺厂里好几个客户等着拉纸呢,俺咋交代?整顿?这里的地势就这球样了,再整顿也得顺着排洪渠排污水。”郭老二一脸的苦大仇深,他知道这是李平山在背后搞得鬼。
一个戴眼睛的年轻人接过了话:“老厂长,你可不能这样想。现在上面有了规定,污染性企业要是解决不了污染问题,得关停。你要是想把这个厂子开下去,得先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有一套办法可以净化污水,达到排放标准了,你的厂子自然可以继续开下去。”
老张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刚分回来的大学生,学的是污水治理专业,有一套新办法。
郭老二连忙请教有啥好办法。年轻人接着讲了一套物理加化学的污水治理办法,郭老二听得一脑子雾水,但有两句听得真切,要花七、八十万,得用两三个月时间。
狗日的,又是一帮打着保护环境的名义来要红包的。郭老二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移。他把食堂的大师傅叫过来,当着环保局人的面说,中午多做几道好菜,备点好酒,要和几位领导好好交流交流。然后把老张叫到了盼水的办公室,说了声得罪得罪,俺和领导有事商量,把几个聊天的客户请了出去。
“张领导,您的话俺们一定听,以后一定改造整顿,但目前真的不能停产。您也看到了,那么多客户等着拉纸呢,您也知道俺水村开这个厂子不容易呀。”说到这里,郭老二真的动情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了。这叫老张很为难,他也知道这个厂子的背景和艰难的来历,知道眼前这个满头花白的郭老二和他的女儿为这个厂子、为水村的今天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毕竟这是个污染很严重的小企业,毕竟有人告了这个企业的状。民不告,官不究,有人告,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必须查。老张表示爱莫能助,并劝郭老二,别看你现在花了几十万,停了几天产,从长远看还是划得来,一是你们自己也不受污染了,对人健康,对牲畜健康,谁也告不了你们;二是排放的水可以浇地,庄稼可以丰收,又多了一笔收入;三是将来政策严了,要关掉的厂子多了,可你们达标了,可以继续开,销路更大,利润更高呀。
郭老二说,俺知道,俺知道,俺以后一定这样做,但你目前得给点时间,叫俺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到了淡季一定改造。然后郭老二把等在门外的盼水叫了进来。盼水朝郭老二望了望,郭老二伸出三个指头。盼水心领意会,从保险柜里拿出三千块钱。
老张一脸涨红地推辞着,不停地说,老哥你这是咋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们水村和这个厂子的历史,是为了你们好,是想叫你们长久地开下去,没别的想法。郭老二强行把三千块钱塞到老张的兜里,装作生气地说,你再往出掏就是看不起俺们庄户人了。俺问你,你们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二、三百块吧,现在这社会孩子上学、结婚啥不需要钱,这点钱算俺帮你老弟补贴点家用不为过吧。
看老张收起了钱,郭老二又叫盼水包了三个各五百的红包,分别塞到了那三个人的兜里。然后他一脸真诚地说,俺知道公家的事不好办,这里再交上五百块钱充公,算是对公家一个交代吧。大家看到郭老二如此明事理,一个个点头称道。末了,郭老二面有难色地请教,李庄那边怎么办?
一个中年人气愤地站了起来:“他李庄就知道为难人,你们打水的时候他们断路,现在开了厂子挣了钱了,他们又眼红地找茬,真是黑了心肠了。这样吧,你们把路过李庄地界的渠再好好修理一下,只要水不出渠,不朝人家地里流,我们决不受理他们的诬告。”
郭老二朝老张看了看,老张点头称是。郭老二心里暗暗笑了笑:“狗日的李平山,你想拿住俺,哼,差老远了!”
看着环保局的人上了车朝水村驰去,李平山一脸得意。狗日的郭老二,俺就不相信拿不住你。俺李庄在历史上比你强,现在还要比你强,你开厂子,俺入股,不出力一样分钱。不叫俺入股,你这厂子也别想开下去。上次去乡里开会学习,说了半天环保的事,俺虽然没听多大明白,却知道开纸厂就是不环保,别怪俺损,只怪你郭老二撞到枪口上了。
他添油加醋、振振有辞地说了水村流过来的污水对李庄造成了多大的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