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巢》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倾巢-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一个身着兰卡机布中山装的青年男人就走到了破桌子前,他的上衣是全场唯一正规的干部装,他的脸也比所有男人都白净。长着扁扁嘴,没有胡子,有几分女人味。他吭吭了两声,不用喇叭,尽量把身子向台下伸。他先激动地讲了毛主席、共产党英明领导的一番话后,又讲了公社的正确领导。接着开始代表玉堡大队的全体贫下中农社员,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和贫下中农结合。老支书就站起来,举着拳头领着下面呼口号:
(他喊)“热列欢迎!”——(下面跟着喊)“热烈欢迎!”
(他喊)“上山知识!”——(下面跟着喊)“上山知识!”
(他喊)“下乡青年!”——(下面跟着喊)“下乡青年!”
老支书把口号这样拆开喊,叫前头的八个知青笑得肚子疼,荣桂花紧靠着荆梦竹,笑得爬在荆梦竹的腿上:“哈、哈、哈……上山知识……下乡青年”
后来他们才知道,今天用铁皮喇叭筒吆喝的人,是大队的民兵营长,叫尹永贵。
 。cmfu。
第四章
    第四章
欢迎知青大会的第二天,生产队的刘保管就来到知青点上,站在牛棚前的空场上咧着缺了门牙的大嘴笑着喊:“学生!学生!”
荆梦竹他们出去一看,只见他手里捏着几个黑黄色的小本子,上头已经写好了他们八个人的名字,原来是工分本。古长雷接过小本就往地下一撂:“要这干啥?又不是发工资。”
刘保管“咦”了一声,慌忙过去把小本捡了起来说:“这可不能丢了,全凭它分粮食呀!”
几个人都不稀罕这个破本子,谁也不要。刘保管嘟嘟囔囔地又把他们的工分本装进了自己黑棉袄口袋里。
紧接着,侯队长就不客气地跑到他们知青的门口喊出工。第一次派活,四个男知青跟着队里几个男劳力到里棚集拉回了公社给知青点上批的盖房子木料、家具(方桌、长凳、水桶、小板凳……)农具(扁担、镰刀、锄头、铁锨、箩筐……)。知青点就盖在村头,离老支书家不远。荆梦竹四个女知青跟着妇女队长到各家去挑草木灰和锅台土。
一天下来,刘保管给男知青记了八分,女知青记了六分。队里的男劳力是十分,女劳力是八分。他们几个嘴上不愿意,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在乎。知青下放头半年,国家还给他们供应半年的口粮和生活费,现在的粮食就是从里棚集上的粮库里挑回来的。
帮他们做了两天饭的邵大嫂也不来了,几个女知青已经学会了用柴火做饭:淘米下锅,烧开后撇出米汤,再盖上锅盖让灶火里的余热闷一会儿。这工夫,开始往小锅灶里添柴炒菜。炒好菜,再往大灶里点上一把柴,不一会儿白花花、新鲜鲜、香气扑鼻、结着厚厚焦黄锅巴的米饭就做好了。
晚上,荣桂花、张亚萍和花星萝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唱着,荆梦竹也弹起了琴。现在是在偏僻的乡下,远离城市,远离父母,谁也不再管他们了,不约而同地放肆胡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篷,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走起路来就象水上哟飘……”
四个姑娘都快唱疯了。这些歌儿,在玉阳,打死她们也不敢唱。荆梦竹来的时候,龙阿姨还偷偷送给了她一个老歌本,上面全是些老歌儿和电影插曲。她原希望在这里天天能听着优美的山歌儿。就象电影《刘三姐》里那样:“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没有好茶饭哪,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
可今天干活的时候,她听到几个女社员唱的山歌儿,跟电影《刘三姐》里头的山歌根本就不一样。她们捏着尖嗓子,声音颤抖,旋律单一,歌词不清,很让她失望……
这会儿荆梦竹怀抱着秦琴,在昏黄的油灯下激情饱满地弹着,张亚萍和花星萝、荣桂花唱着。笑声、歌声、琴声飞出了茅茅屋,飘散在寂静的山村。
刘庄这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开天辟地第一次在夜晚听到美妙的歌声、琴声和姑娘银铃般的笑声。过去村里只有地主分子邵应东家有把胡琴,他家住在村后,很少能听到胡琴。偶尔听一次,也象杀鸡一样难听。
城里学生的到来,成了整个玉堡大队的一件稀罕事,刘庄更是引以为荣。他们走亲戚、赶集,少不了要给人家讲这事。
就在荆梦竹他们到刘庄的第十天头上,在家值日做饭的荣桂花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地里喊荆梦竹他们:“公社来人了!叫你们都回去!”
等他们赶回知青点,就见村前的老支书和年轻的大队支书刘昌园正陪着公社干部,坐在女知青堂屋方桌边。刘昌园见八个知青都来了,就咧着扁扁的嘴笑着跟他们介绍:“这位就是咱们冬青公社管知青的干部吴宪章。”
几个人高兴得鼓起了掌,同时心里纳闷:“公社咋叫个县长管知青?”再往下听,才知道这位干部的名字叫“吴宪章”。
吴宪章有五十来岁,一双大金鱼眼象是刚害过眼,有些红肿,还不断地眨巴着。他说话有些吭吃:“我是代表、吭吭,咱冬青公社来看望你们,吭吭,玉堡大队刘庄知识青年的。吭吭,你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来干革命,吭吭,贫下中农是热烈欢迎的……”
接着传达了公社对知青们的希望和要求,嘱咐他们八个在刘庄要安心,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等等。刘昌园也简单地讲了几句话。最后老支书笑着跟吴宪章说:“八个小青年都不错、都不错。”
接下来八个知青就象见到亲人一般,围着吴宪章问这问那。从吴宪章的嘴里他们得知,整个冬青公社下了二百多名知青,有玉阳市的,也有本县城的。刘庄离公社40里地,是公社最远的一个知青点。
大队支书刘昌园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对吴宪章说:“宪章,走吧,晌午到俺家。”
老支书忙说:“到了刘庄,还是到俺家。”
吴宪章笑着说:“今天我就在这几个小娃子、小女子这吃晌饭。再给他们几开个会。”
荣桂花听后轻轻拉了荆梦竹一下,示意她出去。两人到门外一嘀咕,就跑到村前的老支书家去了。她俩问刘大娘借了十个鸡蛋,要了把辣椒,又到她家的自留地里拔了几颗黑白菜。
吃了饭,吴宪章对他们说:“你们八个自己选个小组长吧。知青点上的事好有个人负责。”
四个女的一致说选个男的,好为大家跑腿儿。付恒洲就说:“选辛兆朝吧。他象个小干部,嘴会说。”
一番推让后,最后就定下辛兆朝当他们的小组长。吴宪章记下了辛兆朝的名字,交待他要认真负起责,有事儿及时找大队和公社汇报。
吴宪章走的时候,八个知青都依依不舍。荣桂花说:“吴县长,以后你可要多来我们刘庄呀!我们离公社最远,可别忘了我们。”她干脆就喊他县长。
吴宪章笑着说:“你最好记,忘不了。”他的话一语双关。今天他一见到荣桂花就吃惊地想:“咋让恁矮的女孩儿也下来了?这能干活?!”
八个人一直把吴宪章送到了村头,看着他下了坡,上了村头的“大路”,其实就是村头坡下的一条大田埂。目送着公社第一次来看望他们的干部走远后,几个人顿时觉得象群没妈的孩子,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一大早,当上了小组长的辛兆朝就兴冲冲地只身赶了趟里棚集。回来就把他买的毛主席像用米汤贴到了女宿舍堂屋的墙上。开午饭的时候,他见都端着满满的饭进来了,就认真地宣布:“从现在起,每顿饭前必须先办‘三件大事’”。
付恒洲、古长雷、单连山正等着张亚萍把菜盆端来好开饭呢,一听辛兆朝这话,付恒洲先把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筷子往米饭里一插,对着辛兆朝翻白眼。古长雷和单连山也照样子把筷子插在米饭里竖着。
花星萝对辛兆朝说:“你还真新官上任一把火呀?!”
辛兆朝说:“忠不忠,看行动!咱们是革命的知识青年,就得有革命的行动!”对着墙上的毛主席象就举起了手里的语录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彪同志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荆梦竹只好小声地跟着辛兆朝念,却想起了在玉阳市火车站,爸爸举着语录本的样子……火车车厢里人们举语录本的情景……
辛兆朝刚落音,付恒洲就迫不及待地一筷子插到菜盆里,可着劲儿往自已碗里叨豆腐。古长雷和单连山也不示弱,只几下子,小瓦盆便见了底儿。张亚萍一见就吵起来:“你们真不自觉!吃菜象狼一样。”
到了这季节,社员家大都吃咸菜,辣椒。要不就撒上盐,蒸咸饭吃。自留地里过冬的那点萝卜白菜只有来客时才舍得剜点。
知青点这豆腐还是他们用打米卖糠的钱到里棚集上买的。人家社员家只有过年过节办喜事才舍得割一块豆腐。谁赶集回来,要是篮子里放了块儿豆腐,别人就好不羡慕。一定会问:你家来客啦?
不过,他们八个人开始有肉吃了。到了年底,村里就陆续开始有人家杀猪,谁家杀猪都要请全村各家来个代表吃“猪晃子”。他们知青点是八个人一块请。“猪晃子”就是猪血,吃“猪晃子”是当地社员的客套说法,谁也不会大不咧咧地说“到俺家吃肉吧!”。其实除了用猪血,猪肠、猪肚子这些下水来招待乡亲们外,都少不了有正儿八经的扣肉,一块儿足有二、三两。
说起来这是穷乡辟壤,农民们多是目不识丁,可他们却保留了许多的文明和礼节。象谁家娶亲嫁女,添男生女,别人都会拱手说:“道喜、道喜”。那家人马上拱手回礼:“同喜、同喜”。夸人家的小孩子长得好,会说:“这孩子恁福态”。
这里的农民最忌讳说小孩“胖”。
可他们知青见了人家的小孩儿就咋呼:“呀!这个小孩长恁胖!”再抱过人家的小孩儿说:“哎呀!这个小孩儿恁胖,抱都抱不动!重死啦!”弄得人家脸上尴尬不悦,他们却浑然不知。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早把规矩破没了。他们学生可以斗老师,孩子可以称父母为同志……倒是这小山村里还保留了中国礼仪之邦的些许影子。
年前,他们八个知青被几家请去吃“猪晃子”,荆梦竹从小最怕吃大肥肉,可现在也谗得吃了下去一大块五花肉。倒是古长雷,只吃点豆腐,萝卜之类的素菜。
知青点上每顿饭前做“三件大事”没有坚持多久就流产了。开始,小组长辛兆朝见都不听他这一套,他就自己站在桌子前,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举着语录本做一边。付恒洲,古长雷,单连山就看着他笑,四个女的也偷偷地笑。荆梦竹心里也觉得辛兆朝有点神经。辛兆朝每回念完经去吃饭,那点宝贵的菜就全没了,有时连口菜汤也不给他剩。付恒洲、单连山和古长雷还厚颜无耻地先在碗底铺上菜,然后再打饭,最后再可劲地盖上菜,把饭堆得象小山。气得张亚萍和花星萝挖苦他们:“你们的饭碗要不要架茓子?”可人家那三位根本不在乎,照样。没有办法,她们也照样子学。荆梦竹不大好意思,荣桂花每回值日都偷偷给她留些菜。倒霉的是辛兆朝,几天都吃不上一口菜,就再也不去念经了。
春节前,小组长辛兆朝到公社去开了第一次会,回到知青点就通知大家:1969年的春节是知识青年下放的第一个春节,冬青公社要求全体知识青年要在农村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花星萝一听就跟辛兆朝吵:“你光知道公社不叫回来过年,你咋不问问公社咋过年?咱们知青点上没有油、没有菜、没有钱,总不能吃白饭过年吧?”
几个人也都觉得自己离家很长时间了,很想家。荆梦竹也挂念妈妈的身体啥样?爸爸恁冷还睡在医院那黑屋子的地下吗?她和家玉也在信里说好,过年回玉阳市好好玩儿玩儿。一听公社不叫回家过年,她也觉得十分扫兴。
大概是大队也接到公社的通知了,生产队的刘保管给知青点掂来了十斤棉籽油、二十斤糯米面,还有十斤牛肉。说是生产队的一点心意。杀这头老牛的时候荆竹亲眼看过。几个男社员在空稻场上把这头老牛四蹄栓住,一个木杠子压住了老牛的脖子。她看见这头老牛痛苦地从大眼睛里滚下了一串串的眼泪。让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刘保管一走,荣桂花就说:“啥心意?他们社员们分鱼分鸭都没有咱们知青们的份儿。”
她的话并没有引起另外几个人的注意,他们只顾商量着咋过年了。最后一致同意花星萝和张亚萍的提议:用这糯米面包元宵炸天鹅蛋、炖牛肉,再到里棚集上买点猪肉、豆腐、萝卜回来炒几样菜,好好吃一顿。
三十儿的晚上,荆梦竹四个女的把那糯米面和了,学着包元宵,把桌子、箱子上、床上都摆满了。四个男的也一起凑热闹。
荆梦竹和荣桂花负责在伙房炸元宵。荆梦竹坐在锅台下烧火,美丽的火舌从灶堂伸出长长的舌头,好象是很想舔舔她那清秀美丽的脸。她的大眼睛在火光照耀下更显得明亮亮、水汪汪。荣桂花把包好的大元宵端进小伙房,放在水缸上的面板上。她探头往油锅里看看,叫荆梦竹多添棉花杆,把火再烧大些。荆梦竹问荣桂花:“烧恁半天了,油咋还不开?”
她们以为油也要象开水那样咕嘟冒汽才算开,于是又烧了一会儿。荣桂花见锅里的油直冒烟,就问荆梦竹:“下元宵吧?”说着就端起水缸面板上满满一盖帘元宵,出溜一下全倒进了油锅里。比锅台高不了多少的她往锅里看了看说:“一会儿就炸出又黄又焦又香的‘天鹅蛋’了!”说着就象是吃到了一样,吸溜了几口。惹得荆梦竹坐在锅台下头直笑,继续往灶膛里添着棉花杆。
突然“砰!”“啪!”从油锅里飞出了两个开着花的元宵,一个飞到锅台上,另一个飞到地下。没等她俩反应过来,锅里的元宵就带着滚烫的油四下蹦了出来。荣桂花一下跑到了门外,荆梦竹却被四溅的滚油包围了,吓得缩到锅台的角落里,抱着头把脸贴在两腿中间。
听到了荣桂花的惊叫,宿舍里的张亚萍、花星萝、付恒洲几个赶紧跑了出来。这时伙房油锅里的元宵“砰!啪!”炸得正欢,人根本进不去,荆梦竹也出不来。情急之中荣桂花从女宿舍掂出了自己的洗脸盆,挡着脸冲进小伙房,抄起水缸边上竖的大锅盖递给了荆梦竹,立即闪了出来。荆梦竹双手抓着锅盖挡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听着油锅里不断的砰炸,一点也不敢动弹。伙房外头的几个嘻嘻哈哈地笑着:过年了!放炮了!要是在玉阳市,现在肯定正在放鞭炮。可刘庄没有一点动静,跟平时没有两样。他们哪里舍得用钱买响听呀。
初一的早上,村里家家户户破茅屋那低矮的门框上都贴上了红门对子,使小山村平添了一道喜气。社员们也开始了相互拜年和亲戚之间的走动。
知青点的七个人一致准备初三回家,小组长辛兆朝却不同意。那七个就说初三就算过完年了,没有违背公社的规定。辛兆朝说:要走你们走,我要坚持到底。大伙儿就说:那好,小组长看门!下来便兴奋地讨论着回家的事。从刘庄到公社,到县城都不通车,80里地全靠两条腿。
初二的夜里,付恒洲、古长雷、单连山、张亚萍、花星萝、荣桂花和荆梦竹就各自背着挎包一起出了知青点。
他们一下村口的坡,便知道夜里有多么的冷了。田埂冻得硬梆梆硬,走在上头高一脚低、趔趔趄趄的。多亏细心的荣桂花带了个手电筒一路照着。四周静得连个狗叫声都没有。社员家很少有人家养狗,家里穷得都是些泥巴,敞着门也没啥好偷的。
他们一行七人赶到了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