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她有些远，所以他不太确定那些小饰物是什么。然而他的视线中也有可以清晰看见的东西，她披肩的长发依次地起落、旋转、飞舞，一对银色的小蝴蝶耳环在不断飘荡的黑发间宛然地曼舞。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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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遇见了蝴蝶。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又那么地相似。他怀疑自己在那一刻走进了梦境。
当他再把目光投向舞池的时候，满是在舞蹈的掩饰下尽情放纵心情的人早已淹没了那个蝴蝶般的女子。
他看不到她了。她像一个蓝色的幽灵，就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可他的心却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蝴蝶印象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搜寻她的身影。
已经习惯了等待。他开始等待，等待她的又一次出现。他让自己把这次与她的遇见当作一个命运中的注定，他希望这就是一个必然，一直思念一个人的必然结果。在这一刻，他的心再也难以完全地平静。6
也许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今晚来到这里的缘由。一幕不经意的相遇已经出现在舞台的前面，他还来不及仔细地确定自己的角色就已经置身其中。可是那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故事的主角就在舞台上无声无息地消失。
蝴蝶飞走了，轻点的水面在他的心中泛起几层波纹，心里丝丝的悸动仅仅只是证明了刚刚看到的不是梦境。
他想找到她。他听说有些人一生的相遇只有一次，然后都是无数次的错过和悔悟。他还听说相遇一次是因为他们的缘分只有那么浅。
可是，他不希望自己和她的缘分也只是那么浅，他期盼着这次相遇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即使不完美，也没有期望的幸运，但对于他，只需要有一个未来的希望就足够了。
一个有关蝴蝶的印象已经把他过去的日子翻开，触碰了其中最真实的也永远无法忘记的一段记忆，他便又一次地走进了怀念的天地。怀念，未完的怀念，他再也不想丢失那种幸福，于是他无比渴望地追寻着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留下来，在这个给予了他太多梦想和希望，也给予了他很多绝望的城市。
然而谁又曾想到，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对这座城市作最后的告别。‘水色’作为那段记忆中的一个断点，将会是他告别中最后的站点。7
与其生活在这个苍白得只剩下回忆的城市，不如早点离开，以免自己在记忆中没有终点地深陷。这不仅是走出一座城市，也是走出一段被记忆牵绊的生活泥沼。
当他在回忆中忽然明白这些的时候，他才决定离开的。
很久以前的他还是一个学习绘画的学生，在这个城市的一家私立美术学校背负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梦想不断地努力着。在别人眼里，他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谁也不否认他的未来，因为他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人。
沉默在很多时候都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的一种方式，如一堵筑在心情之外的墙，永远都可以把自己放在伤害的背后。所以他做了这样的选择，即使这样会使他失去很多不可预知的快乐，但对他来说，他更害怕不可预知的伤害。
舒舒是个例外，她有着温婉得让人迷恋的笑容，干干净净的眼神犹如清澈见底的湖水，几乎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给自己筑一道心灵的防线。
在遇见她以后，她许多次听着他讲自己的故事，沉默的间隙流下的泪水，让他有着无比亲切的感觉。他的心在这个城市又有了一份感动的寄托，很温暖，因而他相信她。而她几乎是他在学校唯一的朋友。
临近假期的时候，舒舒带他一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寻找他们的快乐和欢笑。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到了晚上，他们到了‘水色’休闲吧。舒舒想跳会儿舞放松一下，他只要了一杯可乐安静地坐在靠墙的一个位置看着舞池中的她。她跳舞时显露出的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可他无法清楚地形容那种美丽给自己带来的舒心感觉。
忽然，他看到了另一个女子。
在另一首快节奏的音乐响起的时候，一个女子轻快地跳进舞池。灯光照在她的身上，缤纷眩目的色彩把她映衬得格外妩媚。一对晃动的银色耳环，如两只小蝴蝶在她长长的黑发间迎合舞姿美丽的旋转而随意地显现又无意地翩然。黑色的褶裙在跳跃起伏间翻飞，似轻风般无尽的流转。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容。
等那个女子走出舞池的时候，他迅速跑过去，“姐姐。”
女子转过头看见是他，暗淡的光线中，她的脸上还是透出了很深的惊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学校没上课，老师让我们自己复习准备考试，所以舒舒就带我到处去玩，到这里才一会儿就看见你了。”
“那舒舒呢？”女子问他。
他回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寻找着舒舒。
舒舒在他原来坐的位置上正看着他们，“舒舒就坐在那里。”他给女子指着那个方向。
带着女子来到舒舒的身边，他对舒舒说：“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我姐姐。”
舒舒微微笑着对女子说：“在这里看到你跳过几次舞，跳得很好。”
“看来你也喜欢跳舞。”
“喜欢倒是喜欢，只是跳得很一般。”
…
就这样，她们随意地说着话。他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休闲吧里的音乐如水般清婉地流淌，他的心很温暖也安然。
一会儿，有人叫着女子的名字。他循声望过去，在一堆围着满桌啤酒的男人中间，那个叫着女子名字的中年男人正举着一个酒杯兀自地摇晃着，杯子里淡黄的啤酒在他的摇晃中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心中莫名地有一些厌恶。
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轻声地说：“早点回家吧。”
“姐姐，我想等你一起回家。”他望着女子的眼睛。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不要等我了，早点回家休息，不是还要复习准备考试吗？一定要努力考出好成绩，听姐姐的话。”说完这些，她转而对舒舒说：“请你帮我带他先回家吧，谢谢你了。”
舒舒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就直接拉起他的手准备离开。他回头对女子说了句早点回家就在舒舒的身后深深浅浅地向外走去。
转过门口的一瞬间，他回头瞥见女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8
又一曲充满活力和精神的音乐响彻了整个舞池，把人的激情在一刹那间牵连出来，让人忘情地陷进它强劲的节奏中。
在这种节奏中，他不知不觉地中断了自己的回忆。
一个女子在缤纷的舞池中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随意放飞的身体比一只蝴蝶的舞蹈更轻灵更翩翩。
是那个蝴蝶女子。他终于等到她了，在走进了一段不完全的记忆之后。
他走到了舞池的边缘，迫切地等待着她的退场。他害怕她的身影像几分钟以前如幽灵般得在一瞬间就消失，所以他站的位置离她很近。
他不想再次失去这只蝴蝶的牵引，那一段记忆，他渴望在现实中延续。
命运总会在上一段记忆的末尾留下一道缺口，使它为下一段记忆的开始埋下一点契机和引子。因而没有一段记忆会是完整的，也没有一段记忆与其他的片段完全地分离，重叠而蔓延的记忆最终在一个点与最初的命运重合，这便是一个短暂而又丰富的人生。
而此刻的他也停滞在那个记忆的缺口，那个蝴蝶女子在他的心里留下的痕迹，那段有关蝴蝶的记忆让他站在命运的入口安静地等待。
这种感觉使他想起了姐姐手腕上的一串小手镯。一只只彩色的小蝴蝶被一根淡蓝色的丝线连起来，蛰伏在袖口处时隐时现，随意的安静，随意的舞蹈，比一段美丽的记忆更精致。
舞池中已经涌进了很多迷幻的面孔。蝴蝶女子已经退出来了，在缓缓流动的人群中穿梭，她更像一只在草木花丛中灵巧旋转飞舞的蝴蝶。
他快步追了过去。
明明暗暗的空隙里，一不小心，他又丢了她的身影。脚步骤然停止的瞬间，一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心似乎有一丝隐隐的痛。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有失落的泪水，最后，一点冰凉的感觉让他恢复了意识。需要离开了。他强迫着自己回转身向门口的方向走去。9
转身的一刹那，他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他满怀歉意地对那个人说。
当他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容，他被失落和绝望包围的心立刻让汹涌而出的激动代替了。灯光变幻的间隙，那个蝴蝶女子淡然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如一只在魔幻的花瓣间停歇的蝴蝶，但更多一点亭亭玉立。
“可以说会儿话吗？”他看着蝴蝶女子充满灵气的眼睛，脱口说出了内心最真实最直白的愿望。
女子眼睛里突然显露出的防线此起彼伏。
犹豫了几秒种，女子对他轻轻地点点头。
要了一杯白兰地，女子淡淡地说：“在这里很少有男人只要可乐的，你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揶揄自己，也只是说：“习惯了。不过，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也很少有女子喝这种高酒精度的酒。”
“这也许也可以说是我的习惯吧。”她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他看得出其中隐隐的些许悲痛，他也看得见她眼神中的破碎和瞬间就流露出的无奈。
他的心中不知不觉地又有了一些悲悯的痛。
“最初我们都是没有习惯的，它的形成需要一个开始。爱和恨、记忆和梦想都会成为这个开始。”他停顿了一下，望着她的眼睛。“我的这个习惯开始于一份特殊的爱，美好的记忆一直陪伴着。”
他转过视线，看着舞池中在此刻让自己的欲望和激情并存的人，然后问她：“你呢？”他尽量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让她感觉不到他在语言背后隐藏的随时都会肆意汹涌的感情。这种感情中包含着他的期待和目的。
“你有必要知道吗？”冷冷的目光似乎比她手中玻璃杯子泛出的光泽更显凉意，袒露的眼神中满是心理的防线和直白的逃避。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慌乱，仿佛在寻找那个逃避的理由。
“很抱歉。也许在你看来这是没有必要的，但我想知道，至少对于我是必要甚至是迫切的。不是由于好奇，此刻不仅是你，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清楚地明白现在的心情，你相信吗？看到你眼里流露出的痛苦，我心里一直在痛。”
“或许你的记忆中也有很深的情感伤口，我看得见。刚刚你说‘也许这也可以说是我的习惯’的时候，直白的无奈和深深的伤痛让我看见了你记忆中的一堆废墟，埋葬了停留在昨天的阳光和希望，还有心灵的自由。”
停顿的一刹那，他看见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晶莹地映着一片片的灯光，分外凄美。
“其实，今晚我来到这里是对这座城市作最后的告别。明天就是离别的日子。然而，虽说是告别，我到‘水色’这也只是第二次。第一次遥远得早已让我忘记了时间。但这里有我曾经的记忆，即使是依旧的陌生，我还是需要一种最后的记忆和怀念。”
“可是，当我看到你在舞池中放飞的身影，如蝴蝶般美丽的身影，顷刻间就陷入了一段纷繁的记忆。我对自己说我又遇见了真实的蝴蝶。一种预感油然升起，那个故事会在现实中继续，从这一刻起，你也会是一个清晰的印象。”
“从昨天走到今天，再面对着明天，我们的世界最终会在等待中升起一种永生的希望。最终的我们不会陷进幻想天堂和现实世界的边缘，我们也都不会在记忆中没有挣扎地窒息。过往的世界之外，我们的笑容会如初春的阳光，我们的心情开始承载一个孩子般纯真的梦想。”
“那一刻我决定给自己一点幻想，或者说是在命运的天平上赌上自己最后一点感情。因而我会在明天以后所有的清晨，继续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继续守望着这个城市明媚的阳光。”
在他心中肆虐的感情最终变成了汹涌而出的语言。他尽情地向她这个依旧陌生的女子倾诉着自己的心声。根本没有思考什么，更不会在意眼前的人是否会把他当作一个疯子。10
蝴蝶女子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神情，在暗暗的光线中，显露最多的是不解和疑惑。眼中滞留的泪水泛着微微的光芒，有着星星般清凉的色彩。她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缄默无语。
看着舞池中摇摆着身体的人，缤纷眩目的灯光滑过脸颊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都是迷离的，有一种暧昧的味道，像一幅墨迹未干的油彩画。
女子把一直放在手上的酒杯移到唇边，醉红的嘴唇和冰凉的酒杯相触的一瞬间，她的眼睛轻轻地合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也随之颤动，轻托着身边的沉默和眼神中不时显现的伤口。
他这时候看清楚了，她腕上的小手镯缀着的是几只小蝴蝶状的小饰物。他的心有一些惊异。
“你不去跳舞吗？”她忽然轻声地问他。
他再仔细地看她，发现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安然，只有隐隐的泪痕，如同经历了暴风雨之后的平静，看不出丝毫情感的波动。那一道防线似乎也消失了。
他摇摇头。
“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
“给自己一种解脱。”
“你是一个旁观者。”她似乎明白他的语言。把自己置身于喧闹之外，置身于迷幻的世界之外，只看着别人在迷醉中的放纵，以一种凛然的姿态。尘世之外的心情一直安静，尘世之内的生活安然，随意的出世和入世，自由的选择中便少了太多的疲惫。
“也许我只适合在这个角落里观望和感觉，有了喧闹的掩饰，我的记忆会更安然。”
他仰头看着舞池上方不断旋转的灯光，光彩夺目的视线中，各类流转的图案和各种变幻的色彩依次呈现，有一种仿佛沉陷在梦境烂漫深处的感觉。
“安然的记忆。”她喃喃地读出了这几个字。
“记忆是可以安然的，只要不去刻意地改变，它会容纳所有的悲伤和欢乐，容纳所有落寞的心情。可以保留的尽可以保留，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毫无阻拦地走进去，可以停留，可以守候，可以陪伴，可以退出，欢乐经过无数次的回忆就变成了无数的欢乐，爱情经过无数次的回味就是天长地久。也许有人会说这样是给自己的生活套上枷锁，可现实中我们没有了快乐，这些记忆不是还可以温暖我们的心情吗？”
他端起面前的可乐放在嘴边，可最终他又慢慢地放下了杯子。
“然而，现在我忽然想逃离这种只剩下记忆温暖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自己能做些改变。我们可以在生活中不断地记忆，可是我们也必须明白记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只可惜到现在我才明白。”
她静静地看着他，想找出他说话时准确的表情。可迷离的灯光掩盖了太多她想知道的那一点世界，眼神失去了最初寻找的方向，她开始沉默。
然而这只是语言的沉默，她的心不停地荡漾着，阵阵涌起的或感动或悲伤的心情截留了她的思维，让她无法确认自己这种心情里的感动和悲伤来自哪里，甚至是否是这种心情也变得不清晰了。
此时的她仿佛是一个行走在梦境中的人，只能看见梦境中的景物，听见梦境中的声音，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出口。似乎是在害怕一说话就会惊动梦境中的自己，她会忽然醒过来。
沉默就这样在他们的周围悄然地蔓延。11
一曲舒缓的音乐又快接近尾声了。
她站起身，然后对他说：“很抱歉，我又要上场了。”
他点点头，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渐渐离去的身影。他需要一个暂时的结局安慰自己现在的心情，所以他依旧是等待。
他知道自己的记忆里堆满了等待的画面，但他也明白这一次的等待和过去不同。过去无论是等待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无论是在白天等待黑夜，还是在黑夜等待白天，几乎都是没有明确目的的，也许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