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时,终又收了回来。
正屋里飞出一片哭声,凄厉号啕不止,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尽了力拚了劲地哭着,哭得恁响……哭得恁假!
骆垂绮静静地打起帘子退出堂外,纤白的手交握在身前,绞得既紧又白。然而她的神色却平静如常,静得无一丝细纹。方才那一幕仍回映在心中,责难的眼神,尖刻的言语,呵,都指着她的吃里扒外啊!
目光瞥向这芳菲已尽的庭院,那株早凋的杏树下,悄然还立着一人,一直未曾动过,也一直冷冷地盯着她。骆垂绮疏淡的眸光微折,叠起些许心事,只是平淡地对视,久久,久到这一方院落都渐渐隔绝了那厢嚎声似的寂然无声,她才浅浅转出一笑。
这才开始,不是吗?
敛衽轻轻走下台阶,她微颔首,缓步走向月洞门处一直打着呵欠的小菁儿。她定定地看着儿子稚气地抹着眼睛的神色,才想伸手去抱,却不知怎地心头一刺。蓦然地,一股从未兴起的意绪让她不自禁地回头看向那名叫做春阳的丫鬟怀抱着的孩子——孙永航的次子,孙荻。
撞入眼底的首先是一抹极小的身影,安静地窝在丫鬟的衣襟前。那孩子,有着一身安静到无声的气质,与菁儿极为不同,菁儿爱吵爱闹也爱笑,而那孩子却不笑,只是安静地回视着你。
骆垂绮眉宇暗低,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嗤笑,她微敛心神,眼底所有的意绪尽在这一刻消逝,她只是轻轻一抬头,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那道阴冷的眼神,划过,转开,不顿不滞,不留痕。她抱起窝向溶月怀中已明显犯困的儿子,走出月洞门。
青鸳觑着空儿也挤了出来,眼尖地瞧见骆垂绮出了院子,便想急急追了上去。
坐在竹椅上的骆垂绮端起茶盏轻尝一口,当口齿间又重温了那抹太极翠螺的清香,她才闭目舒出一口气。
一边的溶月端着桃米饼进屋,正想劝骆垂绮好好歇歇时,却见着原本嚷着困的小菁儿正爬在母亲腿前,吵着要抱。
溶月抿了抿唇,放下碟子道:“小祖宗!你让你娘歇歇吧!整天吵着要你娘抱,来!月姨抱你,好不好?乖乖的,去睡个午觉。以后有得你累了!”
“不要!我要娘抱!”小家伙不肯,仍只攥着骆垂绮的衣角,“我不要睡觉!”
骆垂绮瞅着他叹了口气,虽有些疲惫,但仍笑着张开双臂,“来!咱们长不大的小菁儿啊!娘抱抱!抱着睡会午觉,嗯?”
菁儿一听娘要抱,便立时咧开了小嘴,一下子扑到娘亲软软香香的怀抱里,双手搂住娘的脖子,便开始玩那头乌亮柔顺的青丝。菁儿将一簇青丝绕在小小的手指头上,一会儿爬梳着,一会儿又拿手指弹着挽住发的紫钗。
骆垂绮原本盘住的髻也在他不安分的小手上散落下来,别有一股慵散的逸致。骆垂绮微瞥过去一眼,由着他玩,见着历名在门外张望了一下,便唤道:“历名?”
“少夫人。”历名应声进来。
骆垂绮轻轻瞥他一眼,“你的信估计什么时候会到他手上?”
“呃?”历名一惊,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少夫人……历名只是……只是……”
“呵呵,”她浅淡一笑,“这有什么!家中祖母病危,理当捎信通报!你做得很对!”
历名一听立时跪了下来,“少夫人,历名莽撞了!”
“咦?历名叔叔,跪,做错事了吗?”小菁儿好奇地望过来,小小的身子已长了些肉,这么倾向一个地方,让垂绮顿感有些吃力。
溶月见状马上就要接过去抱,然而菁儿却更紧地搂住了娘亲的脖子,“我要娘抱!”
“好好,那你乖乖的,不要乱动!”骆垂绮瞅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乖乖地缩回去玩自己的头发,这才扫向跪着的历名,“历名,你起来!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对我跪。”
“可是,少夫人……”
“你是他的人,只需忠实于他就行了。”她一眼瞥过,心口突然闪过一丝闷,随即闭了闭眼,“算了,我只是想问一声,他大概什么时候会接下家书?”
历名气一哽,心头有些难堪,更有些委屈,然而却做声不得,只得站起身低着声音回道:“回少夫人,航少爷应该在昨夜就接到太夫人病危的家书了。”
“好,我有数了,你去忙你的吧。”骆垂绮挥了挥手,心头有些躁意。
溶月望了她一眼,有些不解。而历名僵硬的脚步在趋至玄关时忽然又折过身,他朝骆垂绮一跪道:“少夫人,在历名心中,您和少爷都是我的主子,历名,历名是——是真的把您当主子看待!”说罢,他磕了个头,就转身走了。
“小姐……”溶月看着骆垂绮紧蹙着眉的神色,心中想要说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口。
骆垂绮心神烦乱,直觉端起茶想喝口水,然而沾到唇的却是冷凉又苦涩的味道,全然失却了平日的清香怡人。一时,她心中微茫,也怔怔地发起呆来。
她在做什么?
阖上眼,她苦苦一记微笑。迁怒。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情绪呢?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介意了,可为什么看到相柔姬的时候,心头还会发苦发涩发痛?为什么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心会那么怨,怨到想要从来就不认识孙永航这个男人呢?怨到,甚至将不相干的历名也扯进她的怨气里,呵,她在做什么!
“小姐……”溶月有些担心的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睁开眼,深吸了口气,才轻轻地道:“溶月,你替我把历名追回来吧……我,向他赔个不是。”
“小姐……哎。”溶月微一犹豫,便追了出去。
骆垂绮怔怔地望着追去的身影,良久才回过神来,才一转头,却忽感发间一痛,一瞥之下,原来菁儿竟将她的发丝缠上了几个结。
“孙菁!”她将儿子抱坐到圆桌上,与他大眼对小眼,“娘再说一遍,不许你再玩娘的头发了!”每次都给她打结。
小菁儿小嘴一扁,又一嘟,想撒娇,但小心觑着娘的神色,又不敢了。良久,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那菁儿去找小娃娃玩,今天看到的,安静的小娃娃!”
抱着孩子的手轻轻一颤,骆垂绮似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久久地,才泛开一抹涩意的笑,“傻孩子,那是你的弟弟,叫孙荻,是小你九个月的弟弟。”
“弟弟?”小菁儿搔搔脑袋,显然还不甚理解这个新名词,“弟弟是干什么的?他也是娘的儿子吗?”
骆垂绮的眼眸一缩,“不是。他是你爹和你……二娘的儿子。”
“二娘?哦,就是以前叫菁儿磕头的是不是?”在小菁儿的印象里,外头的人他分不清楚,只知道要磕头。
“……是。”骆垂绮的话吐得有些艰涩,然而却字字道得清晰,“菁儿,以后看到人,要行礼。菁儿要做个知礼的孩子。”
“嗯!”小菁儿像是感应到娘亲什么情绪似的,用力地点点头,搂住她的脖子靠近她的怀中。
骆垂绮眼眶有些酸涨起来,她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菁儿,已是她唯一拥有的了!
拍了一阵,小菁儿终究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开始想睡。骆垂绮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哄着,眼看着儿子阖上了睡眼,就起身想放他睡床上。
略略抬眼,骆垂绮却见到正屋里的丫鬟青鸳站在门口静静地守着,似是等了好一会儿。她点了下头,将孩子放下,这才走到廊下。
“找我有什么事?”
“少夫人,青鸳想跟着您。”说着,青鸳便在她身前跪下。
“跟着我?”骆垂绮微有讶异,在孙府里,她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处境?怎么居然还会有人想跟着她呢?避都唯恐不及吧。
“少夫人,青鸳一直伺候太夫人,这些年来,也见了一些事。少夫人,青鸳是仔细想过的,也请示过太夫人,青鸳求您收留!”她一语言毕,便在廊上磕起头来。
骆垂绮也不扶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才问,“你可想清楚了?你要知道,我,也并不如你所见般干净无伪。孙府有多肮脏,我不定比之更肮脏。”
青鸳听了这话,骤然抬起头仰望住她,眸中却仍是一派坚定,“少夫人,青鸳想清楚了。”
微吸口气,骆垂绮闭目一笑,“好,那你便跟着我。”眼见着她欣喜地起身,骆垂绮又加上一句,“太夫人治丧期间,你还是在正屋里忙吧。”
“是。”青鸳应得极快,然后便又有些嗫嚅,她迟疑地沉吟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道,“少夫人,大爷捧走了锦匣……只是那锁……”不过一把寻常小锁,太夫人就是心中太过仁善,才以为光一把小锁就能锁得住整一座孙府里的狼。眼下,盒子都落在了大爷手上,少夫人可莫真以为那一把小锁就能锁得住大爷的野心与贪婪。
骆垂绮敏锐的眸光闪了闪,继而平平一笑,“一族之长的权利,光一枚印信是无法证明的。”她拍了拍青鸳的肩,见溶月已回来,便笑道,“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主张。”
“是,那青鸳告退了。”青鸳行了礼,再朝溶月与历名一礼,这才退出回影苑。
望着青鸳离去,溶月这才有些担心地问着骆垂绮,“小姐,我也觉得青鸳说得有道理。”
骆垂绮也顺着溶月的目光看了会儿,这才慢慢回望住溶月与历名,“历名,你去帮忙整理正屋的事吧。留意一下床柱顶角被一挂锦帐遮住的地方,什么时候乘便,就取过来吧。”
历名与溶月同时一惊,继而心中一喜,“是。历名这就过去!”
“等等。”骆垂绮温和地眼看着转回身的历名,“历名,方才的事,你不要记在心里。我,只是一时不顺心,并非针对你。”
历名心中一阵激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抖着唇一字也吐不出,到了最后,他只是哑着声道了一句“少夫人见外”的话,便匆匆退出去了。
溶月好笑地看着历名眼角闪过的一抹水光,嘻嘻一笑,“小姐,瞧你,都把人逗哭了!”
骆垂绮没有理会溶月的戏谑,只是拉过她的手,叹了口气,“溶月,本想乘着这段日子就给你和成刚把婚事办了的……奶奶这一走,就只能再往后拖一年了……”
“小姐……”
“呵呵,也罢!你就再陪我一年!”骆垂绮拍拍这个已是自己最亲的人的手,笑得轻快而从容,不让一丝一毫的阴霾侵占。
第十八章 勿谓歧途(1)
桅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
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乌州福定,孙永航正将乌州知州关于秦氏一案的卷宗调出来再次细细审阅。其实此案非常简单,然而却因事涉乌州驻防将军的内侄而作罢。乌州知州为此还特意呈上了一份公函,里头隐晦地点明了这个驻防将军乃是长安侯的表弟。
正是因这一番牵扯,原本简单明了的案子才一审再审,屡翻屡压,牵连的官员也愈来愈多,案子也就慢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孙永航看罢后也颇为沉吟,是略查?还是细查?眼看着秦氏告御状、皇上亲派监察使,这略,定是略不成了。那么细,细在哪个度上呢?
他合上卷宗,抚着眉,正思忖间,衙里忽然有小吏来报,说是有家信到了。
孙永航一见是历名的笔迹,心便微微拎起,急急拆开,一目十行地阅毕,原先略有舒展的眉不由又皱起细纹。
奶奶病危!
他拍了拍额,视线又扫回案上的卷宗,心头满涌躁意。奶奶病危,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尽快将此案了结。那万一……他便是丁忧之身,要再入朝政之轴心,只怕难极!
孙永航负手在堂里来回踱了几圈,半晌,才猛然抬起头,深睿的眸中透出几分已经力持的凌厉。
这案子,一查到底!
“刘大人,本使认为,此案仍有诸多疏漏之处。比如秦氏之姐私通一事,据口供说是文秦氏有意于张德勇,有意勾引,并谋害其夫家文氏上下十数口人。那么,为何在此案之前有一桩张德勇调戏文秦氏不遂,反在市集遭打一事?”孙永航噙了口茶,问得细谨。他瞟一眼微微蹙眉的知州刘长晏。
知州刘长晏立刻微沁汗意。
“本使暗访闾间,听闻张德勇此人性好渔色,时常仗着自己是驻防将军的内侄霸占他人妻女,但这人却从未入案,可有此事?”
刘长晏抹了把汗,心中直恨眼前这个监察御使。看来是打算查一查此案了,世宦才俊呀,当然是要露一手好回去讨皇上的赏的。横竖丢的是自己这顶乌纱!只盼着眼下能多配合着点眼前这位监察御使,若能不免官,那是最好了!
心下叹了口气,刘长晏立马把其中原委全数说了,心想着横竖也不过是拿这个张德勇开刀,而驻防将军他也确实得罪不起。于是,刘长晏在实话实说的前提下,将驻防将军包庇内侄,暗杀受害亲属的事略了过去,一应罪行,尽截在了张德勇身上。
听完了刘长晏的说法,孙永航仍是微挑着眼,带着抹令人心惊的眼神瞅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刘大人,有证人证明张德勇在案发当天,醉酒不省人事,啊……就在‘柳宿楼’过了一夜是吧?还有歌伎珍娘可做证人。照大人这么说来,那是张德勇教唆珍娘作了伪供?可除了歌伎,还有许多人都能证明张德勇那晚一直待在‘柳宿楼’啊!”
“呃,呃,大,大人,下官……下官……”刘长晏渐渐听出了些门路,然而这话却是怎么也不敢往下接,只能频频抹着额角渗下的汗。
孙永航朝他一笑,浅浅勾起的唇角划出些微冷厉,“刘长晏,你为官昏庸,畏权怕势,草菅人命,这是渎职!依碧落法令,会有什么追究,你自己心里该很清楚了吧?”
刘长晏扑通一声跪倒,“下,下官糊涂!下官糊涂!请大人指点出路!”
孙永航拨着茶盖,缓缓道:“眼下也不是丝毫没有出路,就看你,敢不敢赌!”他忽然朝刘长晏俯下身,凑近说,“刘大人,本使有个主意,若成功,不但保你无事,还能让你加官进爵,升任京官。刘大人,你可愿赌?”
刘长晏一呆,心中隐隐猜到孙永航的主意,只觉得脚底心直涌寒意,渗得心窝里冰凉冰凉的。他怔了半晌,才闭上眼一咬牙,决断道:“好!下官一切听凭大人吩咐!”横竖两个都得罪不起,前一个,吃力不讨好;后一个,好歹也许了他个未来。就……豁出去了!
“好!”孙永航一拍案几,立时起身,“随我走一趟张府!”
四月廿三,孙永航接到了丧报,而文氏灭门一案的审理结果也震惊了整个天都。长安侯本以为各处已打点妥当,却不料忽然冒出一个孙永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面对女皇的质询时,长安侯及钰华夫人显得嗫嚅又尴尬,根本无法辩驳。
女皇细细瞅了二人几眼,才哼笑出声,“既然你们没话讲,那朕就让孙永航查到底吧。”她一手支颐,眉宇轻敛,似是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朕倒要瞧瞧,孙永航能查到什么份上……拟旨,令监察御使孙永航夺情继任,不得离职,彻查文氏一案,不管事涉何人,事关何部,查。”
“是,皇上。”随驾的中书舍人王镇立刻提笔拟了,不过片刻便呈上御览。
女皇一眼瞥过,才又看向一直战战兢兢的长安侯与钰华夫人,眼见着二人急得满头大汗,心中也微微有些软,毕竟仍是堂妹,只不过平日嚣张霸道了些,终究也没大错。叹了口气,女皇挥了挥手道:“朕瞧着湘州株阳还不错……你们早点收拾,能带走的,就都带过去吧!”
“皇上!”钰华夫人一听此话,心都凉了,想着天都的繁华,再想想那株阳的穷僻,心头又是悔又是酸又是怨。
“唉,退下吧!”女皇有些不耐,微微敛了眉。
二人一见如此情形,知晓再说不上什么话了,只得拜别而去,“皇上,皇上保重!钰华向皇上辞行……”
女皇看着二人相扶着啜泣离去,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而深沉。玉不琢,不成器哪!这近两年的冷待,孙永航倒是锐利了许多!
孙老夫人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