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会有事?
父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隐,是你的嗜好?」我反问。
「这怎么好算私隐?每个人都有家事,我又不会把这等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中文娱乐报刊上去,你这个人也大狷介了。」
「说下去。」我好奇心越来越炽。
「是不是?你也有兴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迟,你清高得很呀。」忻齐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爱喻古讽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来。
「是真的。」
「我母亲?」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不?是因我父亲,一个有二分一葡国血统的坏孩子,家中开当铺发迹的,不配追求你的母亲?」
「不,而是那时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恋爱,这怎么说呢?」我震惊,「那时只有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搞男女关系,我母亲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
「她真的很规矩,不到一年,嫁你父亲,成为周家妇。」
「他们在一起很好的过了三十年。」我为母亲辩护。
「廿六年。」忻齐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认,「我父亲一直对家庭尽忠。」
「他们快乐吗?」忻齐家问。
「当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平静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紧,你心目中的快乐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额头为什么都是汗?」忻齐家问。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还认识别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誉?」我急问。
「可是他们的确曾是一对恋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亲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执!」忻齐家吃惊的说;「多么奇妙的遗传因子。」
我颓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还留着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脸型有些像李丽华,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还得留给她一份纪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来。」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由外人来告诉我关于我家的事,我真忍无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这个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妈什么都不同我说,但大哥是她心爱的孩子。
我有一丝寂寞。
我问:「令尊为什么忽然之间决定分家?」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也看开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们虽然不见面,可是你对他的事,实在知道得不少。」
忻齐家沉默,「但是这次,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分给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钱,但我渴望他的谅解。」
「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翻?」我问。
「为了这个孩子,」她说:「乐基的父亲与我始终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我越问越多。
「来不及结婚他就过了身。」
「啊,」原来有这么多事故,「对不起。」
她点上一枝香烟,「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写小说为生,只要略略发掘一下,加些调味品,便吸引到读者,」她加上一句,「真实的故事往住又比创作小说更曲折离奇。」
我笑了。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问:「她怎么会跟你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长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坚持要照顾我们母女。」
「什么?」我完全想歪了。
忻齐家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继续说下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为我还活着,而她父亲已经故世。」
这算第几号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们之间思想有着颇大的距离,她父亲此时的罗曼史,她引以为荣,认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却觉得象小报上不负责任的报道,明明没有什么,可是一被这种人的手写过,登在那个地方,就五时三刻委琐起来。
我原谅了她,本来再谈下去,叮是实在觉得有探听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来,况且我知道得也已经够多了。
过很久很久,李莉抱着熟睡的小乐基自游戏间出来。她说:「我抱她过去睡。」
我打个呵欠。
「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忻齐家说。
她给我两张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场误会。我脑袋太肮脏,怀疑两个女人有不寻常关系。
是这样的,越是自以为清高,其实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喷喷的烟个肉蛋。
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
忻齐家自嘲地说:「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门有用的科目,结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选了一门最低微的来念,他打那个时候便没有原谅过我,我将尽力诱导乐基读科学,不过如果她一定要做艺术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辈的错误中,我们学习更多。」她说。
「是吗?」我说:「至少学会永不专制。」
「据说乐基是我的翻版,」她说:「真倒霉。」
坚强的她也诉苦了。
我们野餐完毕,抱着小乐基回家。
租车公司已把新车送到,停在门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旧车。
车匙就插在车子里。
我说:「这个镇好比君子国,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偷车贼而已。」李莉说。
这两个女人说话总要兜几个圈子。
我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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