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这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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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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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释重负。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当然已经曲终人散,徐家诸色人等已经都去,女佣人正会收拾残局。

    徐培南最使我无味。

    幼时大家一起玩弹子,我输了三颗,不肯认账,大家正在争,而任何游戏,趣味正在争的时候,偏偏徐培南会得带头说,「把弹子还给她,不稀罕她,不同她争,不同她玩。」

    我在发呆,他已把弹子自地上拾起,强塞在我手中,喝声「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类似的感觉。

    我将永远是他手下败将,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没有胜负。

    我深深叹息一声。

    母亲听见,出声道:「可不是,好好一顿饭,被那不识趣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

    「我早说不要去理他。」

    父亲说:「谁猜得到他会带红番上门来。」

    我学着徐培南的声音:「……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

    「见他的大头鬼。」父亲说

    「忘记他。」我说。

    「徐氏夫妇才悲哀呢。」母亲说。

    「别人的悲哀不是我们的悲哀。」我挤挤眼睛。

    父亲问:「适才那个是你同事?」

    我不出声。

    「看样子也未有资格做你的对象。」他唠叨。

    我说:「你说得不错,他只是普通的同事。」

    「别对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误会。」

    我开始明白为何女同事们纷纷搬离家中,去到比较简陋狭窄的公寓,为着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们问你同啥个人去白相,此人有无可能托付终身,别玩得身败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动,他们又急得团团转,怎么搞的,人人都嫁得风光,单单咱们家女儿成为跳楼货。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声。

    我觉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点浮肿,小朱对我自然格外留神,嘘寒问暖。

    「别忘了我们有约会。」

    「约会?」

    「嗳,同你朋友一起喝几杯,你忘了?」

    「啊是,真亏他那么客气。」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约你做那么普通的事,你就答应了,我约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说没空,你到底希望怎么样?」

    我自累累的公文夹子里抬起头,惨白的笑,「你会不会化身成为印第安纳肿斯博士?

    每天早上,总是奇怪怎么才会捱过那八小时,不过时间总是会过的,每日照样的下班。

    小朱过来接我下楼。

    「是哪一间酒吧?」我问。

    「跟住我。」

    徐培南与红羽毛比我们早到。

    红羽毛在额前缚根细珠子编织的彩带,在脑后插条羽毛,正式印第安装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裤,粗犷豪迈是他的本色,不必细表,喝起啤酒,如牛饮水,无穷无尽可以继续下去。

    红羽毛对他很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会宿舍,不住劝她返回祖国,对她并不领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脱之后,已经有点意思,一味用手撑着腮,不想动。

    小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急急推辞。

    徐培南说:「这样吧,小朱,你送红羽毛,我同蓝志鹃走,大家都顺路。」

    什么都为着省事省力。

    小朱也没有坚持,一味问:「你不介意吧,志鹃?」

    我笑咪咪说:「没关系。」

    在门口分手,徐培南问我:「有点饿了吧。」

    我点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来。」

    「什么地方?」

    「我已约好朋友,跟着来,包管你大快朵颐。」

    我以为有哪一个巴黎名厨来到贵境,谁知他一带把我带到潮州大牌档,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还陆续有来。

    全是海产,炒得香喷喷,空气漫满蒜与椒的浓味,但我没有劲筷。

    两个穿短衣的伙计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见之胃口立减。谁怕死呢,做人总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为了一碟炒蚬而中毒,在医院躺上十天八天,实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间,坐立不安,又没兴趣用竹签桃出东风螺来吃,很得罪了这位蔡先牛。他一边空口嚼着指天椒,一边说:「有种人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损失了什么。」『

    这种人当然是我。

    我微笑。

    他与徐培南区是一对,不羁是为潇洒,小心是为狷介,我们的价值观念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他说完之后,狠狠挟着生的鲩鱼皮塞进嘴里,满满一水杯加饭酒一下子喝个干净,抗议我这种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们也嫌我。

    我是不该来的,身后开了火锅在炒面点,所有的油烟全为我的凯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时不察,又上大当。

    「来,」徐培南说,「吃点蚝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过碗,大声地夸张地,素落索落的喝几口,表示并没有蒙汗药。

    我只得顺意喝了两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总不放过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说;「送那妞儿回家,培南,我们去找卫君出来继续喝。」

    我如皇恩大赦,连忙起来,「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劳驾。」

    小蔡大乐,立刻站起来与我握手道别,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挥手叫了街车便跳上去。

    我并没有委屈的感觉,我不该试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车子停在家门口,我付了车资,突觉胃抽错搐,便呕吐起来。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跳起来,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头一看,是徐培南,我拂开他的手。

    「怎么了?」

    「明天见。」我伸手按门铃。

    「要不看医生?」

    「不用。」

    女佣替我开门,我抢进房去,父母在身后追着来问。我关上门,拒绝他们的热情。

    我无恙。

    小朱一有机会便告诉我,他同红羽毛开始约会。

    他说她很寂寞很可怜,路途遥遥到东方来,人家不予受理,他见义勇为,救美女脱险境,也是很应该的。

    我错愕的说:「我以为你是我裙下不贰之臣。」

    他立刻理直气肚的说:「但是你不爱我。」

    我笑,打蛇随棍上,「祝你幸福。」

    他会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缘一线牵,红羽毛认识徐培南,找到这里来,不外是为着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边,是上天安排他藉此与红羽毛接触。我与徐培南在这件事上都是配角。

    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张元震在外国一概不理,什么都不想知道,那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见小朱说过:「张先生也该回来了吧。」

    我想说:「不,他不回来,我要缠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会相信。我受过教训,话不可以乱说。

    有一次老同学叙旧完毕,顺路的叫一部车回家,同车一位女士当我生麻风,不但坐得远远,且不愿交谈,我挖空心思找题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兰路。」

    我脱口说:「那倒好,有空到你处坐。」谁知她惊赅莫名,双手乱摆,「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许社长请客我还没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过这个之后我就少应酬少说笑。

    小朱调转头来安慰我,「张先生回来,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现在他调转头要甩掉我。

    徐伯母来邀请我去露营。

    「是培南主办的,你不如也参加,都是年轻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个红番女子,不过是普通朋友,志鹃,我那查清楚了。」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摇过来又摇过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时候,常常有这个动作。

    露营?想起来都发抖。

    我还去露营?那是十二岁到十九岁半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光是洗隐形眼镜的药水与工具就一大堆,怎么离得开豪华住宅,别开这种玩笑。

    也难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连出去开半朝会都觉得辛苦,因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或许真到灾难期,会得庄敬自强,但现在我得储蓄我的精力。

    我与徐培南无法走得拢。

    我打一个呵欠,虽然用手掩着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来。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志鹃,你知道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我自小知道。」

    「现在象你这样斯文端庄的女孩子极少,外头那些近三十岁的女人,都还疯疯癫癫的满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尔。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单挑别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届而立之年,为何还似野孩子。

    我说:「我是老派,妈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担心。今日搓不搓牌?」

    「嗳,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边转移。

    从前我最讨厌麻将牌,现在觉得这个玩意儿有点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却不少烦恼。

    我说,「我替你们去买点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爱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说。

    我特地开车出去,在酒店的糕饼店轮对做孝顺女儿。身后排着个说英文的唐人女,叽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见她圆圆一张鹅蛋脸,穿着时髦的,肩膊垫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尼龙长裤却又如第二层皮肤似紧紧黏在腿上。

    哗,衣不惊人死不休。

    谁,是谁?

    这种夸张的女人本市并不多,只见她十指尖尖,搽着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时装杂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过来,培南。」

    我即时扬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唤人名如唤一条小狗,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没修养我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哎呀,可乐得我开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原来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当然也看见我。

    「蓝志鹃。」他倒是有勇气同我打招呼。

    那时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着我。

    徐培南同我说,「蓝志鹃,到什么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这酸说。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居然靠我来脱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说得不知多么坚决,「我不准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亲,怎么不能去?」

    「你自己叫车,不关我事。」

    我别转头,买了蛋糕就走。

    多么孩子气,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对于徐培南这种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枪对枪,箭对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与他斗争。

    我期着车子回来,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厅当中。

    一见我他便搓着手站起来,「幸亏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还是破布裤一族,牛仔裤自然是烂的好看,但他那条实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几处裂得肉帛相见。

    我支持不住。

    当下瞪他一眼,「你别表演得像大情人,不胜女人骚扰,用我来做挡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说些什么?」

    「我说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贼秃。」

    他笑意更浓,胡髭耸动,他这种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飞在路边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骂骂我。」

    「不准借我的名去招摇撞骗。」我严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发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动一条腿。

    我怒火中烧,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趁着这个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左手朝他面孔上糊过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动手,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没有反抗,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岂有此理,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两旋,方才松手,一时间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发上都是蛋糕,失声大叫起来,在搓牌的伯母们纷纷赶出来看热闹,不知发生什么事。

    没想到徐培南会跟着大笑起来,呵哈呵哈,声震屋瓦,笑得伯母们手足无措。

    一时间冲动招致无限损失,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明白过来。沙发与地毯都要叫专人来洗,徐伯母的表情惊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来见人。

    幸亏张元震回来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电话过来。

    「找蓝志鹃。」

    「元震?」

    「也只有你才认得我的声音。」他说得很苦涩。

    「元震,怎么了?」

    「我后天飞机回来。」

    我愕然,但一向没有追问的习惯。「要不要接飞机?」

    「不用,到家我会与你联络。」

    「到时再谈。」他放下电话。

    我知道他有烦恼。

    有一年未见了。

    当我同林小姐说,我没有见过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这么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坚定,见识增广,但是看到张元震,仍然为之倾倒。

    他天生有股书卷气,一件名贵的厚呢大大穿得略旧,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么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我说:「元震,欢迎回来。」

    我与他轻轻拥抱。

    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斯文含蓄,并无越礼之处,故此没有上演肉麻镜头。

    「志鹃,你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

    「对我突然回来,没有疑心?」

    「你总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见过张元震后,说她认了命。「是要比咱们培南登对得多。」她说。

    同时母亲说:「总算有机会办喜事了。」

    我心底却不是这么想,元震并不是回来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帮他找到一层公寓,一切现成,不十分合意,但很过得去,他即时搬进去。

    元震订了西报看聘人广告。

    我们之间客气得过份,对白只涉及:「过去两年你做些什么?」

    「我?呵,我做了硕士论文。」

    「讲些什么?」

    「是一个较长的报告,解释如何用力将一粒钢珠通过钢球,造成一条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诧异,「什么,这样的题材可以写一本书?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必有主角,谈恋爱才能算一本书。」

    他大笑。

    「况且使钢珠通过钢球,再容易不过,尽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这个人!象你这么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了,如何写小说?尽汝所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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