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差不多,而一旦按感冒治,就可能会死人……
爸爸说的多是些见闻,我们知道这算不得什么机密,不过,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滋味,我们能体会。可以说,自小我们就了解战争对军人意味着什么。
爸爸从越南带回的唯一纪念品,是一根藤子棍,比手腕略细。他说越南蛇特别多,地形复杂,不要说穿越林木荆棘地带,就是晚上睡觉蛇都可能爬上竹架床袭人,所以藤子棍是好东西,打蛇最得劲了。我们对待那根藤子棍像对待一件武器一样,很珍爱,以致家从军事学院搬来苇城,我们也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对于这样的经历和由此慢慢沉淀下的感受,百姓的家庭是难以体会的。
在爸爸赴越那两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相当艰苦,生活中的难事是随时会有的。那年月,在经历了困难时期后,为共度难关,军队曾两次减薪。原本不宽裕的日子,加上老家塌河,房子没了,月月要按时寄钱,亲戚们也多要接济。可以说,生活中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
好几个冬天,我们三个孩子每天天不亮都会随妈妈去大院锅炉房的煤渣山拾煤核儿。那是冀北,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我们的手裂开一道道口子,气管炎也成了我们逃不脱的恶疾。还有一回,我们哥仨赶在一起出麻疹,高烧数日,把妈妈累得不成样子。等我们好了后,妈妈也住进了医院。那些天,我和弟弟就只能由哥哥照顾,他常常是背着弟弟、领着我一起去食堂吃饭,也一起去医院看妈妈。最抓瞎的还是邢台大地震。上级发布预告,说地震有可能波及学院所在地。当时,大家都不敢再住家里了,可妈妈无力像有些人那样在室外搭个临时处所,哥哥不过9岁,我和弟弟就更小了,帮不上忙。正值天寒地冻,妈妈愁得不得了,哥哥懂事地安慰着妈妈说,我们就住家里,然后用心地把急需物品打成小背包,并带着我和弟弟做危急时从窗户逃生的练习……
惑 25(3)
人们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军人的孩子从小就有应对危难的沉着和勇气。那时节,妈妈带着我们,说过分点儿,有点像孤儿寡母。但是,这一切若要与爸爸提着脑袋在战场上相比,那就真不算什么了。
正是这些经历,使我一直认为,人的身份“标签”,其实不见得像人们看到的表象那么肤浅。只是我也不否认,生在不同的家庭就是会对人的眼界、见识有不同的影响。至于人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则是与一个家庭的风格及个人心性有关了。
我们受爸爸做人的影响,都不太擅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点在我们长大后没少为此吃苦,不过,却也是改不掉和不能改的。曾经,在我当兵的那段日子,逢周末义务劳动,全体去菜地或是猪圈干活,恰恰干得最好的是被时时提醒有“骄娇二气”的干部子弟,相反某些平民出身的女孩那才叫“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人活络,命也就好。所以多少年后,我早已对此不太在意了,既被认定先天缺陷,那何不甘于认领,我行我素也算活出一份人的自然吧。
此刻,我不怀疑简志峰所说抱有与我充分讨论出版问题的兴趣,交谈历来是智者的大脑锻炼与精神考量,只有对等与相当才能擦出火花,形成一种有意趣的碰撞。不过,我此时没想那么多,任由着心情信手便回了一封轻快的短笺。内容很简单,也有些调侃。我说了没有立即回复的原因,说了有封阴差阳错硬是让他没有见到的信,然后附加一句:“不过这也怪你,谁让你变得那么快呢?看来以后要把行踪交代清楚哟!”之后我又“幸灾乐祸”地说早上见到他的邮件,倒真是让我有意外之喜,因为事先没有想到,所以自然比预期中的等待要多出几分开心。再之后是我把话拉回来,表示了一点应有的同情:“仔细想想,好像有点不公平,你那儿着急我却有意外收获,实在该存些歉疚之心。作为补偿,即付一mail。因手头有比较急的稿子要处理,我们回头再谈。”于是就此止笔。
心情不错,人的神经似乎也就没那么紧绷。下午陆成杰来了社里,他一露面便被各色人各种事缠了个不见缝隙,社内的社外的都在找他,签字报销的也是进进出出,我很想说说近日工作中的一些事,却插不进去,于是打了个电话,预约给我留点时间。
下班的点已经过了,我依旧在等着,反正有干不完的事我并不着急。
电话终于来了,陆成杰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林黎,你过来吧。”
我听出了他的倦意,心想今天是不宜放开谈了,拣着紧要的事说吧。
我想的没错,陆成杰坐在他的转椅里用手捏着头,我常规性地打了招呼,然后顺其手势坐到了他旁边的沙发上。“够累吧?我简单说……”
他示意我不急,并打断我的话,“坐会儿,坐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一笑,说:“这段时间总半边头皮疼,事太多了,睡不好觉。”他简述了几件正在干的事,如地方教材的建设,说局里和教委组成了联合工作组,让他当组长。“你知道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协调起来需要功夫啊。还有选题、书号等的审批,以及印刷业整合等等……”他透露出一种参与其中也日显“重要”的信息,但同时我觉得他也泄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边缘处境的微妙感触,“我现在兼的头衔太多了,各种会牵扯了不少精力,连妇女儿童的什么会也要我去参加,真是不得消停”。在他轻描淡写的言语中,我隐隐觉察到那种为“打杂”而生的苦闷,但是奇怪,他今天为何要和我说这些呢?
一年多来,我俩之间实际上有着一种关系的怪诞及交谈的阻碍。记得班子调整之前,也就是临近揭锅的那几日,我被召去局里谈话,在院里正遇陆成杰,他热情地招呼说:“林黎,我可等着你请我客啊!”不几日,他被宣布兼风华社社长,任命时局里留了个不明不白的说法,即他不在的情况下,由我牵头。什么叫“牵头”?若“主持工作”大家还好理解,即使派一位副局长坐镇,也还说明对原打算任命者的一种肯定。在干部任命中,什么时候有过如此非专业的定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世人都通晓的道理,而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牵得了头?那一刻,在座的人便都清楚了,这仅仅是种说法,是做给老百姓看,并为局里推翻了所有“组织程序”和民意后做出的一种尴尬的姿态。
惑 25(4)
班子宣布后,陆成杰与我有过一次交谈,他说他没想到会让他接手风华社,是突然决定的,事先一点不知情;他说在风华社只认识我一个人,而我们是朋友。我心里虽对突然发生的剧变有猝不及防的不适,但对他的诚意我还是心有所动,我说:“放心,你不必为此不安,这与你无关,我会配合你工作的。”我当时说的都是心里话,因为我即使再不痛快,也不会迁怒于不相干的事与人,何况我这些年来一直把工作当成事业看待。至于陆成杰说“我们是朋友”,虽有过之,但也是有一点原由的。两年多前我们同团出访美国,那时他博士毕业正准备出任大学出版社的副社长,出行的日子有过比较愉快的经历。之后他推荐一个职工的孩子进风华社,而那孩子条件很好,正符合我社用人的需要,也就正式录用了。没想到山不转水转,他不久通过公开竞聘做了出版局的副局长、我的上司。为此,我们出访团的成员还讹他请了顿客。这种种的因素,在我的心里其实都有着一种不生嫌隙的默认,而且凭心而论,对他的脱颖而出我还有着几分激赏。
但是,谁也不曾想,他到风华社的不多日子,情势就急转直下,发生了那许多令我费解而有失水准的决策。当然,现在想来,我已逐渐理清了事态原委,知道当初任命一事既可发生超常规逆转,那么其中不为人知的复杂就可能延续其负作用的影响力。至于陆成杰,他初来乍到无论是出于一种妥协的官场敏感而求自保,还是心高气傲有欠老练,都应说是我原本就该预料到的。当初,只因自己太专注于事,以致忽略了环境变化人也要做出适当的对策调整。但这种种曲折,却令我与他之间变得真的很难相处,一段时间中我甚至不知如何与他沟通,不知该以何立场同他谈工作。沉默了近七八个月,我尽管了解了他许多做法的情非得已,心里有种对常人心态的体谅,但看着风华社在日趋失掉经济主体意识的轨道上渐行渐远,却也不愿再公开表达那层“理解”,而他也已形成了一种固定化的面孔,以致我俩之间除了非说不可的事再无半句闲谈。
此时,我脑子快速旋转着,在想他是出于什么而表现了一种不同寻常。我揣度着他刚刚所言是暗示一种局面向好的转变呢,还是借此传递一种打破僵局的意愿?一时难以辨别,本不想接话,但不知是天生情愿接受善意的习惯,还是出于自己心态真的变柔和了,不自觉便说出了一句以往职业习惯养成的建议:“你该调节一下自己的生活节奏了。压力过大、神经过于紧张,都会造成失眠和头疼,长期下去会患神经衰弱症的。”
陆成杰难得松弛地一笑:“我这个人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有些时候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咱年轻呢。不过,你说的话我听得进去,我早说过,在风华社我只你一个朋友,还是你能理解我。”
我听得出他话的弦外之音,但疑惑仍使我不确定能否与他开诚布公的交换看法,想想反正今天没时间了,他一会儿还有个饭局。犹豫了一下,我探询式地建议:“等你有空,找个时间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吧,有些想法我也很希望和你交流一下。”
“行!下周吧。”陆成杰爽快地答应了,这多少有点出我意料,不过我却因此有几分舒畅。我就势简要地把选题论证的准备情况向他作了说明,顺便征询他对论证时间安排的意见,然后我谈到杂志回款等几件具体工作所遇到的环节性障碍,他疑惑地问:“库房雇人,负责杂志的发货、退货不是早安排过了吗?当时咱俩一起布置的。”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这事始终没有落实。我说:“我今天只是跟你念叨一下,关于杂志的一系列问题,找时间我再跟你详谈吧。”
这时催他赴宴的电话响了。时间掐得刚刚好,我起身告辞。
惑 26(1)
2003…3…21 不对等的较量与权衡
上午编辑案头基本功竞赛在出版局会议室如期举行。各参赛单位相当重视,有的竟由社领导带队,这给学会的人很大鼓舞,觉得我们几个还算做了点有价值的工作。竞赛结束后,时间已过12点半,想到大家回单位也赶不上饭口了,我便在外面像模像样地请几位吃了顿正式午餐,算是慰劳大家连日来的辛苦吧。不过,席间话题又没离开过工作,我们把阅卷的时间、进度以及后面的相关事情做了分工,商定由陈名晖主阅试卷,而我配合承担一部分的工作量;小韩负责采购证书及奖品;王成负责落实颁奖会前布标、证书的书写及公榜事宜。一切都安排得妥贴而紧凑,大家有种快意和小小的成就感。
回到出版大楼,我便陷入到出版社的具体事务中。
几乎是没等坐定,也没顾上给自己泡一杯茶,张智一脸沮丧地就推门进来:“林总,事情真没法干了!小谭被发行科召回(他还是习惯用老称谓),说是让他去催以往发书时的旧账,把杂志撂了。我问是谁决定的,发行科长说是他们的主管副社长胡威。你说,这杂志……还做得了吗?这不成心嘛!”
上午的一点平和心态被一件小小的事就给搅乱了。我知道,这还是冲着我来的。几天前我让小谭他们自己清点退货并追缴回款,胡威是要给我个样看。原本,我的让步已让他觉出寂寞,我突然有所表示,他怎能不立即还击?
这两年,对领导的心气和驭权之道他多少是有些心得了。当初社长谢熙原和书记楚牧天的默契,曾让钱唯强颇有微词,局机关随即传出“铁哥们治社”的说法。胡威知道,当下的掌权者,并不需要一个单位的班子太安静,因为不利于对其有效地行使协调权。特别是像风华社这样有重要经济支撑作用的出版社,就更需要制造不同的声音。眼下,发行虽说已回到了自己手中,但马亮的前车之鉴让他明白,发行最终不会成为自己的力量或是一个地盘。看看刘世荣,不显山不露水地钓着大鱼,未来有着一拼的,只能看编辑出版这块谁持的砝码更重。目前,刘世荣的势头稳中有升,而且他管的教材部连出版都分立出一个独立的部门,收入囊中。那么,显然自己暂时是伸不进手去,而且短期内也不会有机会与其抗衡。再说,此时找刘世荣闹别扭,那也叫不明智,他正走强,现在又有吴友道在后面暗暗作劲,谁不知道他今天的得脸是有上面默许的?所以,避重就轻,就只能是继续和我过不去了。
我清楚,胡威是心急了。他希望在钱唯强采取新的动作之前,也就是安置大少之前,先要从我这儿收获点概念分值。因为,我无能,就意味着他有得分的机会。
美编室主任陈亦庭就此早提醒过我,说:“别小看了胡威,他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小年纪,‘文革’整人那一套他可知道的不少。”
我不信。想当初,自己进风华社时,胡威曾是个不错的同事。像张智一样,他们都属顺顺当当念大学的那代骄子。尤其他是学理的,不像张智学文,嘴跟脑子一样多几道沟回,常逗闷子。说是揶揄调侃不至于给谁逗急了,但有时也难免不让人心里有那么点不舒服。尽管这几年来,情况似乎倒过来了,张智一门心思地搞业务,胡威则像是钻进了一个魔法的套子,总免不了别别扭扭。但我还是觉得,他没那么老到,只是做事欠考虑,或者说少点整体观念罢了。坏不了大事,也坏不到哪去。
不过,近一时期的征兆,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过于简单了呢?胡威比刘世荣是差着火候的,但之前那一次次得手的快感,似乎大大刺激了他使绊渔利的欲望。近些天来,他找不着大的茬头了,小事上也要逞逞威风、斗斗狠,这让我真的有些替胡威感到惋惜。我还就不懂了,胡威难道真看不明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层道理吗?恐怕到时候他连做个替身的奖赏都得不到。
张智一定是认为我现在太畏首畏尾了,看着我沉默不语,他说:“林总,一本杂志的唯一一个发行人员都被弄走,这么不合理的事,难道都不能解决吗?这还叫干事吗!”
惑 26(2)
我依旧沉吟着。我知道,事到如此确实已不能再熟视无睹了。不说胡威或别的什么人要通过何种方式给我挫败感,可老百姓的生计也都系在这个社上。几年来自有资本的储备,虽说三两年内还经得住折腾,但今天的架势无疑已预示了一种颓象。
然而,我该怎么办?讲道理吗?那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已屡试屡败。通过越级方式向上反映呢?那几乎也没什么希望,一种事情没烂到底就根本没解决的可能。风华社算什么,用人不当又算什么?即使贪、占、要、拿,只要没触及到某根敏感的神经,官场上谁惹“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麻烦?那么,寄希望于包青天吗?恐怕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幼稚!还有就是以恶制恶,人们知道现如今鬼都怕恶的,可这毕竟不是君子所为,我也玩不来这类邪行!那么,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官场借力了。可要借权力角逐的力,还是借好人的力呢?平心而论,我更希望借到的是体制正常运转与监督的力,可这在目前几乎也是一种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