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义并没有见过葛元升,他只知道这宗惨案的主谋是于润生。事实上于润生并没有把这计划预先告知雷义,却预料雷义一定在获知案发后把这事件加以最大的利用。雷义亦没有令他失望。
雷义心里这时生起了许多疑惑:那个病态的杀人魔很可能就是于润生的人——而且是托付以重大任务的亲信;那么日后我若要缉捕这个人,恐怕会与于润生正面冲突……
——不行。不惜一切也要阻止这“恶鬼”继续他的暴行……那么我今夜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于润生?于润生要是取得了真正的权力,必定全力包庇这个可怕的刀手……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恶鬼”留在世上……
雷义苦思了一轮后,决定还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如今漂城黑道已成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结束这个局面是当务之急……
为免遭到非理性的报复,朱牙已把自己的家人移送到城外暂住。阿桑仅余的几个亲人都远居在西域;铁氏两兄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可恨铁爪并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回城,反而继续向岱镇进攻。否则有了他的精锐部队,加上铁爪的忠义名声,必定能迅速稳定局势。
朱牙每隔一段时间即派出快马往铁爪部队处,传达大军折回漂城的命令,可是铁爪连指令也懒得接,只透过回城的使者告诉朱牙:
——我必定带着庞文英的首级回来。
朱牙知道铁爪仍未与“丰义隆”交战——战斗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能展开。即使闪电取胜,也要让部队休息和重新整编,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城。朱牙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派阿桑到部队里,在诛杀了吹风后即强行下令回军。
如今平息城内乱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把杀俞承的真凶擒下及公开正法,以安抚“屠房”内部的情绪。
朱牙把这任务交给施达芳处理。施达芳点起近二百名下属,四出追寻凶手的线索,却至今毫无头绪。他连饭也不敢闲下来吃。他知道要是能立这大功,自己的“屠房”第五把交椅地位便更稳固了。
这样,朱牙一方面要严密监察三名叛徒旧部的动向,另方面又要派员缉凶,“大屠房”的防卫力量几乎减弱了一半……
铁爪四爷也是同样地焦急。
在到达岱镇半里外时,铁爪即下令全军布成预定的进攻阵式:徒步的刀手呈缺口向上的马蹄状,拱护两翼及后方;使用弓石的队伍夹在正中央,随时准备做援助射击;正前方则为最强的三支骑队,铁爪亲领一支居中央先锋,左右则以铁锤五爷及小鸦率领翼锋。
接着整个“屠房”兵团缓缓向岱镇进逼,尽量保持这个阵势不乱。
这样一直推进至岱镇外围,竟还没有遇上“丰义隆”的前哨人马。
当岱镇就近在眼前时,铁爪明白了原因。
“他妈的!”小鸦在右方大声咆吼。“看来北佬已撤走啦!”
铁爪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他立刻派小鸦率领三十快骑,在岱镇外围绕了一圈,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敌踪。
——看来是真的撤出了岱镇。可是还大意不得。
铁爪再派小鸦领一百骑人马进入岱镇。镇里街道一片死寂肃杀的气氛,镇民早已风闻“屠房”攻来的消息,不是暂避到别处就是闭户不出,所有商店也都早在午后关门。连赌场和妓寨也不例外。
岱镇的差役总数才不过三十余人,当然无法也不敢阻止小鸦的骑队长驱直进。小鸦早在出征数天前已熟记了岱镇街道图,他直接策骑到镇长的府邸,把镇长揪了出来,放在一名部下的马鞍上。他留下五十骑守在镇内要道,其余人马挟持着镇长回到镇外大军集结处。
年过五十、身体瘦小的岱镇镇长罗崎,站在铁爪四爷面前时惊慌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瘦鸟。
“‘丰义隆’的人在哪儿?”铁爪阴冷的语气令罗崎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大肯定……他……他……我是说庞祭酒——不,庞文英,刚走了,好像是到了桑麻……我看见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在早上一批批地离开了……”
“四爷,我们要不要马上往桑麻追?”小鸦问。
铁爪知道庞文英是首都黑道的名将,未战而撤退必有计策。恐怕就是要引诱我方追击吧?否则真的要逃走的话,应在今早甚或前几天便逃了。
对方大部分兵力分成数批离开,显然是想设下伏兵;加上对方休息了大半天,我方则整日在推进,部队已稍显疲态,要是追进必定大为不利。
“不。我们就在岱镇停驻一晚,也好让兄弟吃饭休息。”铁爪说。“我宁可等北佬们再重新集结,然后正面交锋,胜算还比较大。”
铁爪的命令一下,“屠房”人马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日间他们都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兵,身体特别容易疲倦。
大队人马鱼贯进占了岱镇,铁爪谨慎地在岱镇四周设下轮班防哨,才批准吃饭和休息。带来的粮水已余下不多,原本井然如军队的“屠房”成员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强闯进饭馆和民居抢掠食物。
其中一批人找到了数月前麦康招待镰首等人的窑子。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连胃袋的饥饿感也忘却了。窑子里充斥妓女的惊叫和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一个正要骑到赤裸雏妓身上的流氓被整个揪起来,摔到了墙上。流氓吃痛爬起来,正要咒骂一连串脏话,却发现眼前的是铁爪身边的大红人小鸦,登时吓得噤声。
“大敌当前,你们还搞女人?”小鸦的怒骂令一根根本来硬挺的阳具都软了下来。“统统给我滚出去!还有,通告镇里所有兄弟,一滴酒也喝不得!违令者帮规处置!”
部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心里都在暗骂。
小鸦离开前冷冷扫视窑子里衣衫不整的娼妇,然后说:“在我们离开以前,你们都不许走出这儿半步。只要你们听话,没有人会再来骚扰。”
占领岱镇所造成的胜利假象开始对“屠房”部队产生了影响。他们边吃饭,边把“北佬夹着尾巴逃走”拿来当作笑话,因为吹风被阵前处刑而一度低落的士气,固然因此而得到恢复,但同时,轻敌的心态也像隐形的病菌在队伍间蔓延。
铁爪以“兴云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晚餐只匆匆吃了两个夹肉馒头。他发现“兴云馆”大厅其中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黑,上面显然曾经书写或绘画过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地图吧,铁爪想。
已经入黑了。铁爪拿起油灯,走进其中一面墙壁细看。他发现墙壁中央有一道凹陷的裂缝。裂缝不深,而且凹窝很平均。看来是用拳头擂成这样的。
铁爪想象得到庞文英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在那凹陷位置时的情景。那儿无疑就是庞文英重视的战场。
——这面墙壁上绘画的到底是哪儿的地图?那凹陷处所标示的又是什么地方?
铁爪愿意用一根手指换取这个情报。
在北郊的农庄上,狄斌的奇袭队于入夜前已整理好一切的装备。
李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二百人喂饱。这是最丰富的一顿,她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禽畜宰光了。鸡毛堆成一座小山。
吃完饭后,狄斌在田野上召集所有的部下,最后一次讲解这次奇袭的计划细节及各队伍的任务分配。由于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奇袭成功的先决条件便是时机的巧妙配合。他们已在农田上演练过好几次。腥冷儿都牢牢记得军队中的号令方式,因此演习的成绩令狄斌很满意。
但是狄斌明白,不管演练得多完美,在紧张的实战场上也不能保证不犯错;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换穿上全黑的衣袴——就像四年前于润生所率领的“平乱先锋军”刺杀部队一样。手掌和脸庞也用柴炭抹成灰黑色。
龙拜下令他的弓箭手把箭囊内每一根羽箭拿出来,再一次仔细检查箭杆有没有裂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射击的机会。而且这样做有助于平静情绪,提高箭矢的准度。
镰首亲自检查所有四十匹战马的鞍辔是否稳固。每匹马的鞍旁都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藏着骑队突击的两件特殊用具——主意是齐楚提出的。
终于一切也准备妥当了。现在等待的是于润生的出击命令。
狄斌直至入黑都还没有吃东西,却也不感到饥饿。一想到二百人的生死——其中包括龙拜和镰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实在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食道,除了清水。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摸摸前胸,只有知道镰首送给他的佛像护符仍安然挂在颈上,狄斌的心才能稍微放松。
“‘八大屠刀手’现在只余下阿桑、铁爪跟铁锤。”龙拜对镰首说。“最难缠的铁氏兄弟由庞老头那边负责。老五,你就对付阿桑吧。朱牙可要留给我啊。”
镰首点点头。“好。跟对付吃骨头那次一样,朱牙就让二哥你吃定。”
龙拜笑了。“这次可不同。我这次不扮女人啦,哈哈!”他又收起了笑容。“我这次要让朱牙在临死前看看我慢慢拉弓。我要看那臭胖猪吓得拉尿的模样。”
对于于润生的指挥权安排,龙拜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他渴望亲手干掉朱牙的原因。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一名部下急步跑过来高呼。
原本盘坐在田陌上的狄斌用腰刀支在地上站了起来,远眺向西方。他听到细微的马蹄声。
他知道是全速驰马到来的叶毅。
——是,老大。我们这就出发。
——到“大屠房”去。
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