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容玉山也多次尝试在章帅身边布下内线,但统统都失败了——不是神秘地死亡或失踪,就是给调到外州的闲职。“咒军师”的警觉令容玉山也不得不佩服。
“那么说,是没有办法啦?”容小山不大耐烦地问。
“不。”于润生直视容小山,微笑着说。
容小山被于润生瞧着,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绝对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真的需要用这样的男人才能够搞倒章帅吧?可是不得不提防他……
于润生伸手抚摸桌上的地图。坐在容小山旁的蒙真看着那只覆盖首都的苍白手掌,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我们跟踪的工夫,在大概四个月前得到了成果。”于润生继续。“我们查到了一件事情:章帅在京都里有女人。”
容小山听见后,那双浓眉往上扬起。
于润生的手掌在地图上继续游过、最后停留首都外城的西北角落上。那儿是温定坊的所在,位于皇宫西侧,贴近外郭城墙。
“他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
容小山对首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温定坊。由于靠近皇宫,温定坊是不少中级官吏的宅邸所在,离城中心较远,环境颇清幽宁静。容玉山在那儿也拥有几座物业。
“这儿很接近城门啊。”茅公雷指一指地图上的城墙西北角处。那道小城门名为济远门,平日甚少人使用。
于润生点点头。“章帅想必是花重金买通了戍守济远门的禁军。每次他去探访女人时,总是先从南面镇德门出城,表面是远行,其实绕路越过京郊西面,从这济远门偷偷回城——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察觉他有这女人。”
容小山一脸狐疑。他和父亲多年来花了许多工夫,都没能掌握如此重大的情报。
“你们是怎样查出来的?”身边的蒙真已代他发问。
于润生瞧着陈渡,示意他代为解释。
“在我们跟踪章帅时,发现他出城的次数比入城的多——断定了他必定有特殊的通道回京。”陈渡说话的声音尖细但清晰。“最初我以为只是部下走漏了他入城的情形。可是累积下来,我发觉这情况大约每隔十天必定出现。我逮住了这日子,加紧派人在各城门牢牢盯住,经过两个多月,终于才有一次发现了他换乘的车子从济远门进来。”
接着当然是凭那车子的行踪,锁定那女人的住处。这一点不必说众人都明白。
“她就住在这儿。”陈渡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细针,插在地图上温定坊的其中一条街道上。“我仔细查访过了。那女人姓曾,没有人知道出身底细——大概没有京都的户籍,而是外地来的,住在那屋子已经有五年以上。年纪三十上下。屋里只有两名仆妇和一个老杂役……”陈渡继续说出关于这个女人的琐碎资料。
容小山瞧瞧蒙真。蒙真很留心地听,显然已在默默记着。容小山很满意,回去后他便马上派人再去查证,看看于润生的这个重要情报是否真实。
“听起来确实很像章帅会睡的那种女人。”容小山笑着说。
“我们之后密切监视着那幢屋子。”于润生说。“有几辆不同的马车,轮着在不同的日子进了前院。虽然看不见章帅本人,但是与章帅出城的日子和时间完全吻合。”
“干得很好。”容小山兴奋地说。“下一次是哪一天?我回去告诉爹,好叫他准备。”
“不行。”于润生断然回答。“对付章帅的主力必定要由我这儿担当。这些年来,章帅必已在容祭酒的部下里布了内奸。一旦被他察觉有异动,狡猾如‘咒军师’是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
于润生的手掌移向地图的东面,停在九味坊“丰义隆”总行的上方。“何况章帅一死,容祭酒也必须同时去找韩老板,逼他把位子让出来。”
容小山没有说话,等于默认这正是容玉山的计划。
“那么,就拜托于兄把章祭酒的人头带回来吧。”蒙真说。“容祭酒必定很满意这个安排。”
“当然,这是报答容祭酒提拔之恩的时候了。”于润生点点头。
在旁的狄斌听见这句话,心头泛起微微的紧张感,一场叛变已经拍板决定了。
“可是还有一个条件。”于润生收回手掌,再次抚摸着须子。“我希望容公子能够亲身来监督我们这次刺杀,这样我的部下会比较安心。”
容小山略感愕然,但马上听出了于润生话中的意思。以于润生的地位,若独自杀死章祭酒,在“丰义隆”帮众的眼中不免成为大逆不道的行弑者;此举则可表明,刺杀行动是获得容玉山的首肯。
容小山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说:“这得看爹是不是同意啊,我回去再跟他商量。那么,我们什么日子行事呢?”
于润生竖起两根指头。
“两个月后?”茅公雷搔搔那头鬈发。“那可是皇帝老子登极十年的庆典啊。”
“庆典期间人多繁杂,正好可以掩饰我们的调度。”狄斌回答说。
“于哥哥想得很仔细啊。”容小山咧齿笑说。他瞧瞧桌上的地图,然后站起来环视室内众人一遍。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否亲临监督,可是,容小山心头已冒起一股指挥重大行动的意气。
“两个月后,‘咒军师’将在人间消失。”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在回程的马车上,蒙真冷冷地说。“于润生这人,就像一条毒蛇。”
“我同意。”茅公雷用力地点点头。“我们调查了章祭酒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发现;于润生来了京都多久?怎么他一查,章帅就忽然冒出一个情妇来?我不大相信。”
容小山垂头把玩着挂在腰带上一个半边巴掌大的赤色玉佩。“那么你们认为,那一天躲在那屋子里的,不会是章帅?是替身?还是伏兵?”
容玉山很多年前就开始怀疑:章帅能够如此神出鬼没,很可能拥有一个(或者更多)与他相貌、身材相似的替身。
“如果是重用了这么多年的替身,章祭酒绝不会轻易把他牺牲掉。”蒙真分析说。“除非是双生的兄弟,否则尸体总会露出马脚。何况我看不出来,章祭酒假装遇刺有些什么重大好处。”
“那么说就是伏兵吗?”容小山笑着摇摇头。“那样的屋子里,藏得了多少人?我多带一些人马,他们就没辙了。”
“公子……”茅公雷迟疑着问:“这么说,你真的打算……答应于润生?”
容小山抚着下巴沉思。一直以来父亲都担心,他在接班后将欠缺权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并没有任何战斗的实绩。
亲自指挥击败“咒军师”章帅——任何人能够做到这件事,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黑道的传奇人物。
容小山想到这儿,胸膛间燃起火焰来。
“于润生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让我们扑个空吧?如此愚弄爹,他知道会有些什么后果。”容小山抚摸车窗的木栏,夏风透过窗口迎面吹来,他感到爽快极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如何,章帅很可能确实会出现。只要足够的动员,我想不到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我恐怕容祭酒不会答应。”蒙真劝说。“公子是我们整个班子将来的领袖。容祭酒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公子身上,绝不容许公子有任何闪失。”
“我会说服爹。”容小山的战意已溢于脸上。“这是一口气决胜负的重大机会。”
蒙真一脸忧虑的神色。
当然,只有身旁的义弟茅公雷知道:蒙真的表情与心里所想刚好相反。
“明天你亲自去太师府一趟,找那个萧贤。”于润生坐在书房的虎皮交椅上,从怀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狄斌。“告诉他,我们需要纸上写的这些东西。”
狄斌打开纸片一看,眼睛瞪大了。虽然他早已知道整个计划的每一步骤,可是每当想到其中每个凶险的关节,还是有些紧张。
“把纸上写的记熟了,然后烧掉它。”
狄斌当然明白。纸上的内容要是被官军看见了,那可是杀头大罪。
“还有……请萧贤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太师。”
“他恐怕不会答应……”
于润生把书桌上一个小木箱推到跟前,打开盖子来,里面是整齐排列的银元宝。
狄斌点点头,伸手把箱盖合上。
“五哥大概再过十天才回来。”狄斌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时间很充裕。”
“嗯……”于润生带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有他在,无论什么事情的成数都大一倍,他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男人。”
——你也一样啊,老大。
虽然已经结盟了好一段日子,可是佟八云仍然看不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在“总账楼”里自出自入,还任意翻看柜子里的账簿卷宗。
毕竟“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过去一直是道上生意的竞争对手。虽然还不至于是死敌,但彼此间导致流血的磨擦,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现在,“联昌”的头儿却坐镇在“双么四”的心脏里……
倒是林九仁,对崔丁的才干衷心赞赏。“这小子要不是生在黑道家族,不管做生意或是读书做官,也必定能出人头地。”这是林九仁的评语。
佟八云也不是只会打架的武夫,当然也看得出崔丁的才能:“三十铺总盟”结成的头几个月,崔丁已经把“三条座”之间互相冲突、重叠的业务理顺。其中当然会有某些人因为突然削减了利益而不满,崔丁也适切地在其他方面调动资源以补偿他们。总而言之,不论是管账或人事,崔丁都处理得井然而从容。这个“三十铺”副总管的座位,他很快就坐得牢稳,林九仁这个总管反倒显得像一尊装饰物。
佟八云倒不是真的如此在意崔丁,他想的其实是蒙真这个人。崔丁是蒙真亲自任命的,那是不是就说明了蒙真的眼光……
佟八云倚坐在“总账楼”的窗前,心不在焉地抛接着飞刀,俯视下方市集的风景。在他正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木靶,靶子上没有绘画圆心或图形,只是在中央黏了一颗小小的熟糯米。
佟八云没有坐直身子,只是手腕与手肘一抖,飞刀就回转着飞出,“哧”地打进木靶里,刀刃跟那颗糯米只相距约两分。
——妈的,六步之外还是没有把握。
听见刀刃入靶的声音,崔丁抬头瞧了瞧佟八云,又再埋首于案上的工作。
佟八云看了看天色,已快正午了,今天去找孙克刚一起喝酒吃饭。
比起“联昌水陆”来,“隅方号”的个个都是直性子好汉,佟八云倒觉得比较容易相处。尤其是孙克刚这硬汉,佟八云对他格外尊重。
这时佟八云又想起来:有一次跟孙克刚喝酒,那石匠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小佟,你看上次那场决战……会不会其实是蒙盟主和姓于的……合起来演戏……给我们看……”
佟八云当时有些讶异——原来这孙克刚并不是别人眼中没头没脑的汉子。可是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这种话想一想还可以,怎么能说出口来?
这种可能性,佟八云当然也有想过。他相信林九仁、崔丁,以至其他一些铺主,事后也必定有如此的怀疑。
更何况蒙真被奉为“三十铺”盟主以来,并未有什么重大建树——甚至连这个盟主名位也瞒着外头,只有“三十铺”的最高层,还有像佟八云这样的少数重要干部知悉此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佟八云想。
重要的是:“三十铺”里所有的人,到了现在还是忘记不了,去年夏天在这“总账楼”下面的空地上,蒙真展示出的那种气魄。
一个令人衷心地向往跟随、相信能够带领他们到达光荣彼岸的男人——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三条座”最需要却又从来没有出现的人物。只要蒙真能够成功扮演这个角色,其他的事情佟八云都不在乎。
佟八云站起身来,走到靶子前把飞刀拔出。他盯着那颗仍然完好的糯米,心里决定要在这两个月里,把命中的距离练到九步以外。可是现在先要动身去吃饭……
忽然,他瞧见窗子外的天空中,有一件移动的东西。
是一只遍体灰色的飞鸽,直直地朝“总账楼”二楼这边接近。
他当然认得它——这灰鸽以前是他饲养的。
不用阅读鸽腿上缚着的短柬,佟八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信息。
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
——决战快要开始了。
迎接镰首返回首都的,是黄昏风中一阵烤肉的香味。
距离城南的外郭明崇门至少还有七、八里。香气乘着夏日的南风而至,很明显是从首都传来。
“是怎么回事……”梁桩不禁嘀咕。整个下午都在赶路,中途只停下来草草吃过一顿干粮,在这肉香的刺激下,胃囊发出了响声。
坐在镰首怀里的黑子,原本因为马鞍的摇动而熟睡中,此刻也因气味醒了过来,舐着干巴巴的嘴唇。
镰首伸手示意马队停下,后面的二十六骑马上一同勒止——为防太过惹人注目,镰首把带回来的部下分成三批,先后从不同的路线回京。镰首的队伍打扮成商贩,马匹旁都挂着载货的布囊,有的是伪装,有的确实载着镰首从各州府购回来的物品。
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是庆典的御猎。”
当今皇上登极十周岁,庆典从数天前开始,一直举行至秋收后为止。
按照开国高祖的遗训,除定期的节日外,一切皇家的庆祝仪典不得在秋收前举行,以免扰乱百姓作息,也可减轻农民进贡的负担;可是延至今日,一朝的作风比一朝奢侈,祖宗的规定早就抛诸脑后。
这次长达三个月的庆典,除了各项祭礼和仪式外,每逢吉日就在皇城北面的御苑森林举行大狩猎——疏的相隔五、六天,密的连续狩猎三、四日。
既是狩猎,必定有猎获物。每次近百的飞禽与野兽就抬到御苑中央的巨大露天祭坛上烧烤,以肉香上祭苍天,继而由陪猎的文武官员分享。皇帝本人则碰也不碰——为了早日修成仙骨,皇帝听从方士的进言,在四年前开始茹素。可是狩猎杀生,他并没有松懈下来——天下万物的生杀权,当然都是握在天子一人之手。
如此频密的狩猎,御苑即使再广大,林间的动物也将不敷应用,于是又要从各州输入大量的野生禽兽来填补,运送的路途遥远,途中逾半动物都不支死去。御猎所虚耗浪费的人力物力,实在难以计算。
镰首昨日在上京的干道里也遇过一支运送动物的车队,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嗅到这烤肉香气方才恍然。
“干你的臭娘,快要饿坏了。”其中一名部下禁不住抱怨。“这香味真他妈的教人发疯。进了京都,非得好好吃一顿肉不可。”
“快到了。”镰首微笑,心里已经在回想城门口的模样。虽然也感到饥饿,可是他牵挂着的不是美食,而是小语那柔软的身体和白豆那温暖的笑容。
可是不一会儿,镰首的微笑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想起仍栖宿在京郊那许多流亡的贫民。
——他们嗅到这阵阵肉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镰首脑海里那城门的形象,蓦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整座首都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食肉凶兽,贪婪地啖吃着大地众生的骨肉精血……
——而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所干的一切事情,是不是也在喂饲它呢?
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并不在乎。
他没有亲自进入温定坊里视察——这样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