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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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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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段说罢,伙计下场敛钱时,人们都格外大方的撒下钱来,一面嗡嗡议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向他左右的邻座们赞叹道“这才叫‘一唱三叹,回肠荡气’呢!”
“就是的。”邻座中一个说:“常时人们就说:她的书说的拔尖了,可今儿个,我觉着比以往哪天都好!”“真是越说越有出息了!”
肖柏龄自己也觉得今天的书说得有些神,浑身上下,耳鼻口眼处处得心应手。她就这么前后几段说了一个时辰多些才退下台来,此时才又感觉到身上有些疲乏酸痛,离开书场,在回家的路上,一面走,只觉得她两条腿一步比一步沉。人的情绪是最奇特的,喜怒哀乐不单单是情随事迁,且还易于钻牛角。愉悦时往往是喜上加乐,郁闷中常常是烦里添忧。肖柏龄此时就由于周身不适而心情懊丧,由此就使她满怀愁肠;在诸多不快中,最令她烦恼的是莫过于她丈夫的大烟瘾了!他自从染上烟瘾,戏不能唱人品大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甚至是破罐子破摔,还可以称得上是一派无赖气。为了不使她妨碍他的抽烟,他这一程在处心积虑的变着法子来拉她一同抽烟,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的。她早已暗下决心:你就是说得天神下界,地狱门开,我也不能上这个钩!可是,今天却就偏偏上了这个钩,真是打嘴现世!哎!怪自己没有骨头吗?在那种情形下…身动不得,书场又非去不可,死逼无奈,有什么法子呢!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照现在看,身上这痛苦难熬要是马上抽口烟是最好了,这是不就要上瘾呢?她由午间那几口烟体验到它的“神”力了。但他此时还是横了心,至死不再去沾染它了。
她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忍着病痛的折磨,一步一挨的回到家。进门来菲菲上前扶住她,上床躺倒,晚饭也没吃,就直直折腾了一宿。虽有菲菲给抓药吃下去也毫无消息。菲菲又去问药先生:这药怎不见效?人家说:“咱卖的是山上采来的草药,不是天上求来的仙药,它得慢慢来。你作饭还得让它个工夫熟呢!”方梦天夜里抽烟时,又让她抽,被她拒绝了,就这么挺了一夜。

十二瘾君生女易鸦片(1)(2)

十二月值隆冬天以酒御寒寒更寒
虎毒犹不肯食子瘾君生女易鸦片

这二三年来,她一面忧心丈夫的烟瘾,又因他不挣钱而又大量耗费钱抽烟,家里的衣食便十分掉了架。她家从前本来钱头儿宽裕,今日忽而拮据,便觉得困难异常;这使她的身心遭到极大的伤害,因此使她原本很好的身体,弄得三日两头闹些小病灾,并且还顶点小病只要染上就轻易不除灾。这次的伤风感冒还挺严重,这就更有些缠手。
一头午也挺过去了,眼看过了午,又该是往书场去的时候了,她的周身高烧还一直不退,鼻塞声重,嗓子说不出话的症状还有增无减,怎么能说书呢!而不去书场又有家里外面的百种逼迫。怎么办,再像昨天那么抽上几口烟吗?这实在是“饮鸩止渴”啦。她又恐惧的却了步。抬头看看日影儿,已是过午多时,再稍耽搁可就误了大事了!试想:这一城之内有名儿的大书场,场场都百十号人准时来就座听书,你给毁了声誉,担待得起吗?况且老板昨天那“没有这个规矩”的话就是探她的口风…你要不行,我就得早些另邀人,她家今后还怎么过呢?
嗨!她一咬牙,把心横了,“饮鸩”就“饮”吧,火燎眉毛的时候,顾眼前要紧!于是她强挣起身,去捅醒刚过足烟瘾在那躺着闭目养神享受烟福的方梦天,赌气但又软弱无力的说:“快给我烧烟吧,好让我顶着上场去呀!有这口气就还得活下去!还有孩子呢!”这回不同于昨天了。
十来天之后她的病才好,但是,鸦片烟瘾可也染成了。从此他(她)们又成了一对志同道合的夫妻;两人到抽烟时就灯左灯右各据一方,互给对方烧烟,互相体贴,互相照顾,再不为买烟泡而发生争执了。方梦天对此趁心如意,肖柏龄也心满意足。两个人晚睡迟起,嘴谗身懒,说书、唱戏之事都抛到脑后去了。治家之道更无须提起。一转眼肖柏龄已废业二年,如今的情形是:他们的居室若不是女儿给打扫收拾,半个月不清扫他们俩也不在乎,穿的衣服若不是女儿替他们张罗换洗,一两个月不换洗也没啥;就是头脸修剪、梳洗也是可有可无的事。他(她)两人成日里唯一不含糊的事就是烟,说声没了烟,他(她)们哪一个都可以毛着头、拖着鼻涕、糊着眼屎、趿拉着破鞋往街上跑去买烟。
城里人,荒废了职业和农家荒废了耕地一样的立竿见影。方梦天为一家三口的吃饭,更多的是两口儿的烟累,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卖了,能当的当了;就连案上供奉的那尊弥勒佛铜像,也恕不恭敬,被拿(不,是“请”)出街上换两个烟泡儿抽了。他们初上瘾时,每天抽三遍烟就可以;后来便慢慢觉得有增加一遍的必要,并且还觉得每人每顿半个泡子解不得渴。于是,不用商量便都一致升了级。烟瘾蒸蒸日上,家底儿江河日下;饭,在他们两口儿可以少吃,每天的几遍烟儿可绝不能将就。
这一天,烟膏是着实接济不上了。两口儿昨晚就没得过足瘾,一夜没好睡,自然今早的懒觉也睡不成了。他哼呀哈呀的直打哈欠,堆满眼屎的眼眶里不住的流泪。她也差不多少,躺在炕上又摔胳膊又打腿,咿咿嘤嘤的,不知是哭还是唱。后来两人嘀咕了一会,便爬起来,去把那卖剩下的破箱子翻腾一回,想看看里面还能找出什么换烟的东西,翻了半晌,结果是一无所获。两人又半垂着头,丢了魂似的栽回炕上去,他打哈欠的嘴张得更大了,泪水也涟涟绵绵流淌不止,鼻涕淌到耳跟后也懒去管它。两人这么半闭了眼对躺着,不住的扭动着身躯,像两条放在热锅上的泥鳅一般。
这么折腾了半天,方梦天耐不住了,便又一次拿起大烟袋,扭下烟干,把烟斗狠命的刮了又刮,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清海底”。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从这“海底”上刮得一点点微细的黑色粉末。照一般眼光测视,这点儿细末如果撒进眼睛里也不致觉出怎么碍事的,可是他却有些兴奋起来,肖柏龄见了也像一只饿慌了的狼一样,瞪着两眼一眨不眨的盯住这点儿黑末末,生怕被他独吞了。方梦天还真够个义气男儿好丈夫,他把那几星小粉末很认真的在一张纸上平分作两份,然后向她说道:“你看,这点烟灰来的不容易,咱们就二一添作五,把它分开喝下去稍稍顶一顶,然后再打主意,不然连想主意的精神都没有了!”说着就顺手拿过炕边儿放的那把泥茶壶,倒了半碗凉开水,递过她手里,让她先把她分得的那一份喝下去;随后他也急不可耐的喝下自己那一份。八成是精神作用吧,不一刻他们都稍见安静了些,像似被热锅烙服帖了的泥鳅,闭着眼仰卧着。
少倾,方梦天突然睁开眼,往妻子跟前挨了挨,悄声道:“唉,我说啊,这点儿灰能顶多一会!还不趁这个工夫想想法子,等过了劲儿,说话的心思都没了,那还怎么办?”
她闻声,半睁了眼说道:“有什么法子你就说吧,我是一点道眼也没有啦。”
“办法我倒是想出一个,只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说吧,别那么吞吞吐吐的了!”
他把眼睛向方菲住屋那面斜扫一下,又往窗外听听,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咱们还能换来钱的,我想就剩下一样了。”
“什么?”
他把下巴朝对屋伸了伸,说道:“就剩这个丫头了。”他的声音小的几乎使她听不见,但她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说什么!丫头?!”她惊愣了,眼睛直直的瞪着他。
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打算把菲菲卖钱花了?!”她有些激怒了。
他央告的说:“你小点声好不好!谁说把她卖钱花了!”
“你不是说‘能换钱的东西’吗?”她两眼冒火似的逼问。
“这是我没说分明。我的意思是这么办;她也二十来岁了,也该找个人家啦;倒不如现在就给她找个富家大户的人家,咱们多要些彩礼,她又一辈子有福享,不比跟咱们受罪现眼的好?所以要跟你商量了,我好就出去请人帮忙看个合适的人家。事情早成早好,要不,咱们可是挺不住啦!你说是不?”

她听这么说,心里稳当了许多,就说道:“我还当你要把她卖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坑子里去呢!要是这么说倒还有个商量。可是有一宗,你当爹的不知看到没有,她自个儿心里怕是早有了个主意了,这得把话问明了方好;要不然,咱们强扭着梗儿给找了人家,她不愿意,那岂不是害了她吗!”
“这个吗,我就这么一个丫头,什么事还不看在眼里!她不就是中意东厢里搬走的那个金寡妇的小子…自重吗?金家穷的也是叮当儿响,靠金寡妇缝缝洗洗的糊嘴;那小子倒是没什么说的,可他能拿出彩礼、养活媳妇吗?咱们丫头到他家饭也吃不匀,还不是得受罪吗?”
“可我听说自重那孩子已当上写字先生了呢!”
“去你的吧!就是给衙门抄抄写写吧,还先生?那又能赚几个钱!比抬轿的多不了哪去,就能拿出彩礼、养活媳妇?”
她觉着丈夫说的也是这么个理,可又怕伤了女儿的心,就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得跟她商量了再办。”
方梦天为烟累所迫,有些急噪起来,没好气的说:“反正你们女人家总是那么子孙娘娘抱娃娃…拍呀哄啊的!咱们养了她,就有权做这个主。她们小毛桃子就知道钟情中意这些风花雪月,说逗玩耍的眼前乐,就不知往远处看看;往后受穷遭罪的事一点都不去想。咱们都多半世、快掉牙了,也跟她们一样的不算计这些事吗!这么着吧:我先在外面找好了人家,回来再跟她说,她听了那人家的种种好处,心一活动,扔下过去的,这不就行了吗!”
肖柏龄一想他说的也有理,也就点头默许了。
方梦天出去之后,肖柏龄仍躺在那里寻思着女儿婚姻这桩事。毕竟做母亲的和父亲不同;女人有女人的道理:女人,首先是人,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牛马。她应该得到尊重,特别是关乎终身的婚姻大事,更应该尊重她自己的主张,使她身心幸福,否则就是害了她,好象她来到人世一遭就是为了遭受不幸似的。这样,做父母的于心何忍!自己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想到这里,肖柏龄再也躺不住了,决定要跟女儿商量了再做。
方菲几年来就在过着缺少欢乐的生活了。当初,她父母都健康、正常、完美生活着的时候,她的日子自然是美好的。她作为独生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的父母职业都是说、唱、耍、逗的行当。其时又正当年轻心盛,所以在家里和她这个宝贝女儿在一起那就更加耍逗不断,笑口常开。她在这样的氛围里,整天如同沐浴在春风丽日中的花朵儿一样的舒展。在外面,在学塾里,她凭着温柔、俊美、聪颖的天质博得先生和同学们的一致赞美。所以她是个从来不知忧愁的欢乐天使。
自从她父亲袁府陷身那天,她在母亲感染之下,第一次尝得忧患之苦。从彼时起,她家的形景每况愈下了;她的欢乐也就随之一日少似一日。在母亲尚未染烟瘾时,她还只是跟母亲一起忧心父亲,她头顶的天还有一半是晴好的;到她母亲也相跟着下水之后,夫妻俩整天醉生梦死的缠绵于烟榻,哪里还有制造家庭欢乐的精神了呢!她自然又添上忧心母亲堕落的烦恼,心里是一丝阳光也照射不进来了。他整天所见的是吸烟、买烟和犯瘾,自然又有讨债和当、卖东西;吃穿用度当然是一天天拮据起来了。
先前,她以一颗童稚之心很是同情金自重家的生活艰难,常常背着爹娘给自重母子送些吃食东西去;特别是当自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见他饭食极差时,便把她食用的米面食物悄悄送些给他,直到被自重拒绝那次止。当时她不能理解他之所以拒绝的心理,只道是人大心大有意和自己疏远,为此还暗自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她一直不能丢下自重。
她家遭受忧患之后,她的一颗心就更多的寄托在自重那里了。同时也常常得到金妈妈和自重的开导、抚慰;尤其是自重,让她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忧愁烦闷,要多到外面散散,或者到他家来和他娘一起说说话儿以解愁烦。人在困苦中才格外感到友谊的可贵;这时的自重在她心里已是初具了男人的形象,而前此,只不过是个幼小的玩伴。从那以后,她在为家事的忧愁中,无意间常常掺进金家母子的身影来。自重对她说的那些安慰、劝解的话语,以及说这些话时的仪态神情也都鲜明的印在她的心上;他那清晰、洪亮的声音也好象总在耳边回荡。当然她也没有抛掉自幼年到少年的小玩伴、小同学的那个他。她把这些综合起来,就像画家把各色颜料调配起来作成的一幅画似的,她心里便装着一个活生生的金自重。忧念家是苦的,而自重的形象一出现,她便不由的从心底升起一股甜意。这使她暗自吃惊:莫非说这就是所说的“少女怀春”吗!倘是这样,还是赶快扔掉吧!可奇怪的是,就像把皮球摁下水底一样,很费力的摁下去,还没等你的手抬起来它倒先又冒出水面了。她有些心慌了,暗叫“这可怎么办哪,我扔不下他了!“她就这么对自己无可奈何。而她母亲现在是除了吸烟之外几乎连吃饭、穿衣这些大事都无心管了,还哪有心思去管女儿的心事!

十二瘾君生女易鸦片(3)(4)


这天方菲正在闷闷的作针线,突然她娘推门进来,挨身坐在床边,见她作活计,便仔细的端量着她的头脸、衣着,然后又看她手里的活计。方菲见这样,心里略生怪异:几年来娘就很少这么亲近我了,今天怎么有闲心来看看我?
肖柏龄见女儿惊异的看着她,便伸手去理理女儿的长发,又去拽平她的衣褶,嘴上说道:“菲菲,你跟爹娘受罪了!看看,这张脸儿瘦的,连点姻粉也没擦!”
方菲听到这句话,也不顾她娘那一身肮脏,便一头扑到娘怀里,哀哀的说:“娘,我瘦胖怎么都好说,就是你和爹这烟抽的越来越重,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的命吗!照这么下去,不怕哪一天扔下我没人管吗?”
肖柏龄已是被烟瘾累的头脑麻木了,女儿说的这句话她根本没在意,只应付道:“小孩子家,别尽说那些话!你爹和我还都四十来岁,怎么就没人管你呢!”说着,一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另一手拿起方菲做着的活计来看。那是一幅白细布的窗帘,上面描着鸳鸯戏水的花样儿。两只鸳鸯才绣罢一只雌的,另一只的描线上刚刚插针。看着花样,她暗暗点头,她娘儿俩头几年曾在一起谈论过金家母子的家计艰难,女儿口里口外总是在替金家长气,说什么:“人家总不能这么长久艰难下去。金妈妈心眼好,必有好报应。人家自重哥心性要强,人又老成忠厚,读书写字十分用心勤恳,将来必定有出息。再说,人家几辈读书,虽然没做官,可也是有根基的;不像那种机巧、诈伪得逞一时的暴发户,说败落就一败涂地。”从这些上不就表明了这孩子的心思。可这是前几年的话了,于今她已是长大成人,又是怎么个心思呢?想到这,她扶起女儿,拿着那件活计指点了些哪儿做的对,哪儿又有些什么毛病,作着因由以便探知她的心思。肖柏龄指着那只刚下针的鸳鸯说:“怎么不先绣这个呢?你看这描线,是雌的翅膀在外面,你先绣它再绣雄的可那不成了雄的翅膀在外面了吗?”
方菲听妈妈这么说,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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