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战士就更好。现在的问题部分太细太杂,要压。给你两个小时修改,上午十点前必须送审。末了关切地说,你也一宿没睡,要注意休息。
苏娅听罢基本懵了,下车就给贺东航打手机。贺东航既为苏娅犯愁,也为宁政委犯愁。像宁丛龙这类将军,早已把个人的荣辱同总队绑在了一起。他确定这三个典型的动机是为了展示总队近年来军政训练的成果。他确认典型的方法也是唯物论的认识论:实践检验、终端问效,先鉴定“瓜”,然后由瓜摸藤,再证明什么瓜儿结在什么藤上。这有什么不妥吗?
沉吟了一会儿,他才对苏娅说:“有三条供你参考。第一,首长要选的所谓典型,本质上都是好干部,好战士,讲几句好话,编几个好故事,没什么了不得。我看那个蒙荷也可以考虑入选。第二,宁政委的汇报是党委的汇报,说什么、怎么说,不是你定的事。第三,你不搞别人搞。”
苏娅说:“明白了。”
石英钟的秒针没心没肺地转圈,苏娅难以下笔。她翻出前几天整理的夏若女打麦宝的材料和麦宝的个人表现材料,越看越气,全撕了,又投进了碎纸机。想来想去,她把成绩部分包括三个典型事迹交给政治部大小两个秀才搞,她自己删改问题。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俩人也没怎么犯愁就接了活儿。俩人知道,类似夏若女、蒙荷这样的典型往年都抓过,到文件柜里翻翻资料,没准就能找着现成的事迹。
宁政委的汇报效果之好,出乎贺东航、苏娅们的意料。他们不得不承认,宁丛龙会汇报。
一般人向上级汇报工作,往往爱犯两个毛病。一个是“上交豆腐账”。一个总队每年干的工作大都是总部部署的,各个总队都差不多,会让首长感到千篇一律,不听不行,听又乏味。常有首长边听汇报边翻文件、批电报。再一个是“照稿念”。像召集首长开会,只顾念稿,连个抑扬顿挫也没有。首长也烦:刚听了司令政委的报告,出来又听你的报告。
宁政委很巧妙地克服了这两个弊端。他先把上半年的主要工作概述一下,阐述了总队党委的工作思路:瞄着问题抓落实。接下来以主要篇幅讲述了在贯彻总部指示中,遇到了哪些困难和问题,总队党委是如何看待和解决的。他非常善于归纳部队的新情况新问题,讲得有鼻子有眼有分析,有人有事有典型。贺东航看到,龙振海开始并没有好好听,还不时翻翻文件,向郭秘书交代点什么,但渐渐就被宁丛龙吸引了,开始记了,对一些数据、百分比,还要宁丛龙再重复一遍,嘴配合着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啊,”“噢,”“是吗?”宁丛龙只是趁他记录时,才把眼睛朝材料扫一下。看着龙振海深入佳境的样子,还会突然问:“方便一下?”龙振海摆手:“自行方便,接着讲。”好像宁丛龙刚从他家乡考察归来,正同他神聊父老乡亲。
贺东航不时用眼睛同苏娅交流感想。苏娅也被宁政委的汇报折服了,疲惫的脸上,不时变换着问号、惊叹号,忘了这个材料的初稿是出于她和她统领的两个秀才之手。更使贺东航和苏娅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刚刚还感到难以出口的三个典型,经宁政委一汇报,竟像一匹锦缎上怒放了三朵鲜花,照得汇报的人、听汇报的人和陪汇报的人满目通明。
苏娅注意到,宁政委汇报官兵关系的新情况时,删掉了初稿的一大段意义和道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知识爱兵”新概念。要用知识和文化启迪战士心灵,让他们依靠知识的力量,实现人生抱负,这是新时期爱兵的根本所在。苏娅不得不佩服老政工宁政委的高瞻远瞩,感叹自己分析问题的就事论事和目光短浅。观点出来了,事例呢?苏娅正担心,宁政委直接推出了夏若女。夏若女救助战士们辍学的弟弟妹妹上学的事迹是苏娅熟知的,用到这里十分贴题。当宁政委说到夏若女为了让身患疾病而失去考学信心的战士江凌鼓起考学的勇气,亲自送他上医院,胳膊都让江凌咬破了的时候,龙副司令被感动了,他搁下笔,用肉嘟嘟的右掌轻抚左上臂,那是宁政委汇报的夏若女让江凌咬的那个部位,详细问了夏若女的情况,又问这个干部为什么还是个代理大队长呢?宁政委说,他任副营职还不满两年。龙副司令有点生气,把刚拿起的笔往桌上一撂,冲着同来的总部干部部的处长:“对特别优秀的基层干部的提升,总部并没有指示要死卡两年嘛!”处长点头称是。宁政委看了看叶总,就对焦主任说:“听清楚了吗?立即按首长指示办……”龙副司令打断他:“不是首长指示,是总部党委文件。”宁政委像一个自知说错了话的孩子,很活泼地纠正说:“立即按总部党委文、件、精神办!”叶总和其他副职都笑了。
宁政委汇报“当前基层官兵的思想动态”时,没有用苏娅定稿的“家庭富裕士兵和家境贫困士兵的思想反差”的提法,而是一语惊人地提出“贫困士兵是基层的弱势群体”。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忙记下这个观点,还重重画了两道杠杠。宁政委分析了这个“群体”所占的比例、分布的省市区、文化层次、人均存款数、家庭平均负债数,以及在部队立功受奖、入党、考入警校的人数。龙副司令连说“慢一点、慢一点”,让宁政委逐一重复,他边复述边记在本上。宁政委说,这些数字汇报材料上都有。龙副司令头也不抬地说,好脑瓜比不过烂笔头,记一记印象深。他肉嘟嘟的右手捏着一支大号黑色签字笔,一笔一画地加深印象。宁政委又说这个群体有八大特征,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又埋下头去。记了两个特征之后,可能感到手小不赶趟,又忙翻开材料,找到宁政委的进度,用笔直接在上面划拉。宁政委汇报的第三个特征是“贫则思变,困境犹争”。他留下间隙让龙副司令充分“噢”过之后,举了士兵麦宝的例子。他说麦宝是典型的贫困士兵,其父虽然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但很少顾家,甚至变卖家产资助村民,麦宝高中毕业后因无钱上大学就入了伍。苏娅和贺东航惊得对视,没等他俩弄明白麦宝怎么变贫困了,宁政委就肯定了麦宝穷愈志坚,下决心同贫困抗争,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用津贴费买了科技书籍,投入计算机的开发应用,和同志们一起研制了后倒训练中预防后脑损伤的VX-3A型后倒减震器。他从实战出发,苦练在双臂不便的情况下一脚制敌的硬功。这次捕歼战斗中,首犯王东就是被他单脚踹昏于墙下……
龙副司令“噢噢”之后,询问VX-3A型后倒减震器的情况,宁政委笼统地比划了几下,叶总队长接过话做了说明,还让训练处长拿来了革新器材的照片,讲解了器材的性能和试用效果,但看样子训练处长并不太清楚麦宝参与研制的情况。贺东航和苏娅一齐去看起草材料的两个秀才,俩秀才都在低头摆弄自己的生花之笔,脸蛋红得可爱,似乎遭到宁政委强烈表扬的典型就是他们自己。
贺东航对那个减震器的研制过程冥思苦索,怎么也想不起麦宝是何时参加研制的。他忍不住走到两个秀才中间,用耳语向他们请教。俩秀才像预有准备似的,用气声告诉他,特支几乎所有的战士都参加了试用,座谈过改进意见。
贺东航绷着脸回到座位上时,宁政委又在分析富裕兵的情况,打头的典型人物就是蒙荷。他又吓了一跳。
宁政委说,蒙荷的母亲是我军的一位老文艺工作者,后来主动要求返回家乡。改革开放以后,她办起了民营舞蹈学校,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蒙荷本来是个很有才华的舞蹈演员,很小就会跳那种腿往后一跷就能够着后脑勺的动作。龙副司令插话:“那叫倒踢紫金冠。”焦主任证实:“是这个学名。”宁政委接着说,但她执意要到把她妈妈培养成才的大学校里学习锻炼。富裕的生活使她没有后顾之忧,很少私心杂念,全身心投入训练和执勤。这次捕歼战斗,本来她正参加招生考试,但她强烈要求参战,表示宁可放弃考学也要到一线接敌。宁丛龙呷了口茶。龙振海完全被蒙荷吸引了,忙问:“后来呢?”宁丛龙用面巾抹了把嘴:“后来她利用考试之余,夜间参加了战斗,那个破门而出的女案犯,就是她抓住的。”龙振海点头之后又很担心:“再后来呢,她考得怎么样?”宁丛龙看看焦主任:“再后来,可能会受些影响。”焦主任连忙说:“卷子是总部统一批。”贺东航见龙副司令正在沉吟,就赶紧补充说:“还有几个女兵和刚才讲的麦宝,也是这个情况。”
龙振海站起来绕到座椅后面,双臂扶着椅子背,下巴点了点总部干部部的处长:“你记一下这个情况。这是一些很优秀的士兵。在为个人的前程而考试与执行维护稳定的战斗任务不能兼顾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不就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无私奉献精神吗?这些战士的文化答卷我不知道怎么样,但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党和人民上交了一份合格的政治答卷。我个人意见,对这几个战士,应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一旦他们的文化分上不了录取分数线,应该破格录取,这比照顾七大姑八大姨有意义得多。请向你们主任汇报。”
龙振海话音一落,满堂就响起掌声。屋内人虽不多,但拍手由衷,使劲大,噼噼叭叭十分热烈。几个公务员以为汇报结束了,急忙跑进来收拾局面,惹得宁政委笑出了声:“出去出去,小小年纪也犯经验主义!”
贺东航让苏娅找来俩秀才,板着脸问他们,几个典型的事迹是怎么搞来的?秀才们讪笑着,说大致有点影吧。贺东航讥讽道:“这么说是捕风捉影,还不叫凭空捏造。”
反正是覆水难收了,汇报的效果还很好,俩秀才也胆大起来,便向苏娅辩解:“要求那么高,又那么具体,就给两小时,怎么弄啊?”
一下把苏娅问住了。俩秀才整完,给她留了10分钟时间审改,她也只浏览了二三层的标题,就急忙给了宁政委。
贺东航问:“宁政委当初看了怎么说?”
大秀才说:“对典型还比较满意,问我们情况是不是属实,我说,差不多吧。”
小秀才说:“那几个兵没啥大毛病,都是这次作战立了功的。再说荣誉是总队的嘛。”
贺东航心里不好受。也说不清为什么。想想苏娅和秀才们,想想宁政委,想想他所敬重的龙振海副司令员,反正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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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江 著
第十八章
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贺东航、甘冲英这对并肩多年的老战友之间突然爆发了一场冲突,程度属于“剧变”。
龙副司令到总队的头几天,甘冲英到贺东航这里走动有所增多,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亲自来,他也跑一趟,还到总队其他领导屋里串串。他两次劝贺东航,婚姻问题要贯彻“快、准、狠”的方针,重拳出击,防止夜长梦多,鸡飞蛋打。龙振海拜访贺远达,作为陪同的甘冲英说有急事请示贺东航,先到了贺家,等于打了前站。他向贺远达夫妇讲述他和贺东航的源远流长的情谊,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缔造我军的历史性贡献。贺远达以为他在缅怀哪一位老帅,后来听出是歌颂自己,就有了几分不悦。说:“年轻人,不要乱戴高帽子,对什么人能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央有明文规定,我不够格。”捕歼战斗当中甘冲英占了上风,按惯例,他得在贺东航脸前居功自傲一阵子,这次却表现得意外谦虚,他甚至对贺东航说,参谋长的战斗指挥是大气磅礴的,他搞录音带不过是雕虫小技,赶巧了的事。贺东航明白,甘冲英的“平易近人”同龙副司令将要考核干部有关。希望他不要给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常委在用人上都有一票之权。但究竟用谁不用谁,还要以正副书记即政委、总队长的意见为主。他俩也谦称自己只有一票之权,但他们那两票具有决定性,夸张点说,含金量要超过其他票的总和。他俩若是不同意用谁,或是在用谁上意见不一致,根本上不了会,这连傻子都知道。像贺东航这样的常委,征求意见的时候可以说说一家之言,待两个主官有了明确态度,就会向主官的意志靠拢。没有哪个人会为了一个可以提升但也绝非必须提升,若不提他整个部队就将末日来临似的干部,去同主官较劲,惹得他俩不高兴。这是所谓“成事不足”。但如果贺东航一类常委,果真指出了某个提升对象的劣迹,那主官也不能置若罔闻,还得查一查。查来查去,即使查否了,这茬提升你也可能被耽误了。再说现在不少干部经不起查,没大事有小事,没此事有彼事,有那么多没被查的人还在等位子呢,干吗一定要提你这个被查的?如果查实了,别说提升,现在的位子能否坐得住都成问题。这就是所谓“败事有余”了。
甘冲英对贺东航的愤怒,是在龙副司令找总队班子成员逐一谈话,征求对师以上干部使用意见的第二天表现出来的。
那天,索明清向贺东航、甘冲英报告说,省城招标办开标了,大东公司中标。除了因为卖地切给罗玉婵的特支营院工程,直大营区和停机坪、场站她都中了标。
贺东航倒吸一口气,这个女人果然厉害,不是做了什么手脚吧!他眼前浮现出罗玉婵非我莫属的玄奥和高见青阴鸷的眼睛。
“这不好说。”索明清摇头。“招标是市招标办组织的,他们根据咱的设计和预算做出标底。参加竞标的有二十几家公司,资质都是一流,大东公司的标书预算最接近标底,只低了50万,合法中标。”
贺东航不甘心这个结果。像迎面滚过来一个烧红的大铁蛋子,躲也躲不开,推又没法推。他问甘冲英怎么办,甘冲英没理他。
贺东航预料到自己同龙振海的谈话内容会传到甘冲英耳朵里,但没想到这么快,有点尴尬。就打着哈哈没话找话说老甘怎么不表态,是不是当了叛徒?
甘冲英不是一般地火了:“贺参座总算当面怀疑我了。话虽然歹毒,总比背后污蔑好。你说我当了叛徒,有什么罪证落你手里了?拿出来嘛,直接交给叶总、宁政委,或者干脆交给龙副司令带回北京!”
索明清和苏娅吃惊地看看甘冲英,又看看贺东航。
贺东航早有思想准备。这次龙副司令找他谈话,他将会遇到一道难题,如何评价和推荐甘冲英。论资历、能力和政绩,甘冲英应当提升使用。贺东航不愿让出参谋长的位置,可以推荐他当副总,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但那天甘越英的控诉使他受到了震撼。甘越英、甘冲英两兄弟因婚姻而造成的不同命运,二十几年来都是老战友们聚会时的话题。包括贺东航在内,大家对甘越英只是抱着惋惜的态度,戏说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典型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丢掉了锦锈前程,这个“锦绣”是以甘冲英为参照的。时至今日贺东航才知道,甘越英、兰双芝夫妇的悲剧,竟是独立团的一桩冤案,而且听甘越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当年甘冲英做了手脚。甘越英脸上的沧海桑田和宁折不弯的傲骨告诉贺东航,他是可以信赖的。老柴更能断明是非清浊。那天老柴并非玩笑地对他说:“宁丛龙出手太狠。已经毁了人大半辈子,还要毁人一整辈子?这事你们武警要不管,我就通过监管系统往上反映。”接下来就是兰双芝拦车喊冤。在这种情况下,贺东航难以说服自己投一张提升甘冲英的赞成票。
贺东航叫苏娅到作战指挥中心,把沙坪监狱的哨位调出来给她看,大屏幕上映出一个标准的岗楼,一个表情呆板的哨兵,不知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