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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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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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攘之后,屋内安静了。程远青看看墨绿色的水晶厅,对褚强说:“这神秘的墙壁,目前什么状态?”
  褚强说:“和普通墙壁是一样的。外面看不见咱们,咱们也看不见外面。”
  程远青说:“请你把它调成全透明的。我们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们。”
  褚强一番操作,水晶厅就变成一览无余的鱼缸了。大家看到公司和电视台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嘴唇翕动,只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程远青说:“这是我们小组的一次表决。我把它公开了。”
  大家说:“好。我们同意。让他们看看癌症病人的心愿。”
  程远青说:“现在听我指挥,请大家闭上眼睛。把你的右手伸出来,代表你自己。如需代表别人,就把左手也伸出来。如果你同意癌症小组为隽永公司做广告,就把手心向上。如果你选择了拒绝,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如果你弃权,就把手背朝上……”
  臂膀细弱而抖动,伸出的每一只手,都紧紧攥着拳头。
  安疆要走。这一走,就是永远。
  木所长把这一消息告知程远青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木所长保持语气平和的原因,除了经验以外,主要来自安疆本人的态度很平和。
  癌症的死亡通常是相当缓慢的,在给予痛苦的同时,也给予罹患者以足够的时间,用于告别和安顿后事。安疆坚持不再治疗,她要死在家里。安疆在尚有余力安顿事务的时候,委托木所长帮她找有经验的女护士轮流值班,费用由她个人支付。
  她有一事相求——最后辰光到来之时,请木所长给程组长打一个电话。
  安疆发出了死亡请柬。她的一生就像一棵树,普通到毫无味道的一棵树。现在,树老成精,枯索萧瑟,树根被砍出了深深的斧痕,大树将倒。它日渐枯萎的枝叶,散发出了让人震惊的芬芳。
  大家到达安疆的卧室,大约是中午。冬末春初,头天下了大雪,雪后又起了风,寒意肆虐。走进安疆的卧室,却是非常温暖。50多岁的退休护士老吴守在安疆身旁,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没有一点不洁的气味。安疆睡在她和政委的大床上,靠着边,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张未及染上颜色的皮影,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温煦的。
  “你们来了……你们……好……”安疆吃力地说出这些话,干枯的眼眶因此变得湿润。
  每个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用口中的热气把手心哈热,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滚烫才轻轻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干燥的乏力传达给每一个人。
  成慕海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装扮,组里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的新身份,但自从他恢复原形后,安疆还没见过他呢。
  安疆非常宽容地微笑着接纳了他,虽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个微弱的牵动。周云若每次活动之后,都把要点向老人家汇报。“这样……好”安疆吃力地说。
  随着阳光西斜,屋内光线像铅一样沉重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用目光打着招呼。传统中,死者为大。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位即将远行的长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疆仿佛睡着了,紧闭着双眼。程远青和组员们走到另一间房屋。老吴把灯打开,明亮的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的如同正午。大家问老吴说:“她现在痛苦吗?”
  老吴说:“基本上没有痛苦,她只是极为衰弱。所有的系统都衰竭了。就像俗话说的,油干灯灭。”
  卜珍琪说:“她的神志怎样?我看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她非常清楚。”
  老吴说:“神志目前没问题。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癌症病人弥留的时候,基本上会清醒到最后一分钟……”老吴不知道这周围聚拢的人当中,大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顾自讲着。
  “是福气。能够掌握自己到最后一分钟,怎么不是好运气呢。”卜珍琪说。她刚作完一种新治疗,身体很虚弱,还是来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能来,对老安像灵芝一样有奇效呢。我护理过的临终病人多了,咽气的时候,就是高干,也没有这么多人围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气,走了不孤独。”
  程远青说:“我们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吴说:“别在她面前说和她无关的的话。我相信每个临走的人,都一直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脸上一点表示也没有,那是他们没这份力气了。要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
  说的多好!要把一个临死的人当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云若说:“我过去看看吧。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奶奶会伤心的。”
  过去一看,安疆睡着了。周云若轻声说:“要不要我剥一个橘子瓣,一会儿她醒了,给她润润喉咙?”
  花岚跟着说:“我还带来了纯正的西洋参片,含上一片,回阳救逆很灵的。”
  说着就开始翻动提包。
  卜珍琪说:“我有人参。中国人,也许还是吃本国特产的更好。”
  大家纷纷找自己带来的补剂和急救药,安疆病重众所周知,都有准备。
  这一回,不等老吴表态,程远青就抢先说:“安疆已经选择了安然离去,就不必再强行给她喂药和进食。我代安疆谢谢大家了。”
  老吴说:“老安和你们这个小组,感情可深了。谁给她来个电话,说说小组的事,那一天她就过节了。以我的经验,垂死的人,并不像咱们正常人那样知道饥渴,他们已经没有这些感受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逐渐进入一种安静的弥留状态,就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儿。在坎儿这边,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值得。过了一段最困难的时光,病魔就败了,人就会慢慢好起来。如果你在坎儿那边,你无论吃多少药,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了意义。病魔不会退,摇身一变,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难,除了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以外,没有别的意思了。这道坎儿,在哪儿竖着,医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体会给你一个信号,你要尊重这个信号。别太相信医生,我一个当护士的说医生的坏话,是不地道的事。但正因为我是护士,我才有资格说这个话。什么人才能当医生呢?都是学习最好的孩子。
  他们从小就喜欢成功,不愿接受失败。当了医生,他们也把死亡当成失败,觉得高科技怎么能不灵呢?他们不甘心。他们要搏。在我说的那道坎儿之前,是没错的。
  但过了这道坎儿,就甭这么折腾了。所有的折腾都是泡沫,除了让死亡变得更长和更难以忍受之外,没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理,就是当了多少年医生护士的人,也拿不准这一条。我佩服这个老太太,她不是搞医的,也不是干过多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极了,她用这种明白,让自己有了一个尊严的死法。她没有一个亲人,可她能有你们这么一大拨子组员陪着,难得啊!前几天,她体格比现在好些,有时能说一会儿话,我还问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说的这些个组员们到了时候,会来陪你吗?她想了一下,说,能来。我说,你认识他们多久了?她说,半年。我说半年的交情够吗?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说,够。这半年,抵得过我以前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组是干吗的,也不知道你们小组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没见过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观,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么从容,那么优雅……
  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炼成的?我早想问问她,是练成了这份胸怀,还是天生就是一个把生死看成寻常事的人?我还没来得及问,现在,没机会了……“老吴很遗憾地摇摇头。
  程远青和组员们知道答案,他们不说。
  程远青说:“老吴,谢谢你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安疆,你也是她的亲人。”
  老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安还真这样说了。所以,我见了你们,也有很亲近的感觉。咱们过去吧,我估计老安可能会清醒一段。回光返照,差不多都有这时光。”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微阖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依然是平和的。她的嘴唇很干燥,老吴用一个棉签蘸了温水,轻轻地为她擦拭。死亡就这样慢慢驾临。它冷而强壮,不可一世,用陡峭强直的线条,涂改着人间的温情。
  安疆并没有醒来。回光返照的光芒还不知在哪里摇曳着,不肯光临。组员们默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围,好像睡莲的花瓣守候着花心。花心蜷缩着,一刻比一刻缩小。
  组员们默不作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麝似檀。在人们以为这是灵魂的香气的时候,才发现是老吴在墙角点燃了一盘名贵的香料。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从西藏带回的香,用很多名贵草药和香料熬制的。我守候在垂危的病人身边,会点燃这香。对人有一种安抚作用。”老吴低声说。
  第七十二章
  人们注视着安疆,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好似虔诚的观众。这是一场生命结束的演出,安疆是主角。组员们是看客,但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主角。有幸观摩这样的演出,是机遇和福气,也是残忍和震撼。程远青曾经再三的考虑过是否请所有的组员们参加安疆的临终告别?对于这些罹患绝症的人来说,这考验非比寻常。死亡距离他们的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很多。思忖的结果是:邀请全组参加。谁认为难以承受,可以不出席。
  这是盛典。如今,你难道可以随随便便看到死亡的全过程吗?
  和以往的小组活动不同,这一次的活动静寂无声。思索和顿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当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一个思想的婴儿已然在血泊中啼哭。
  静默,在场的连带老吴,是11个人。木所长有一个重要会议,暂时还来不了。一个人躺着10个人坐着。躺着的那个人,目前她还能被称为是一个人,再过一会儿,就要以另外的名字称呼她了。10个人坐着,分明感到一位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无声无息,但你感觉到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摸。他是安静的,不慌不忙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对于他目前还不想染指的东西,淡然处之。他就坐在人们之间,打量着大家,也许在暗自掐算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人们和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共居一室。他冰冷而颀长的手指,从人们的头顶温柔地掠过,弄乱了大家的头发,抹湿了大家的鬓角,捏了捏大家的心脏,让它们扑腾扑腾乱跳了几下,牛刀小试之后就轻轻地放开了,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垂死的老女人。
  人们看到安疆的身体猛然悸动了一下,大家都相信安疆感知到了自己最后时刻的到来。死神如同一只抽吸酸奶的透明吸管,插入了安疆的身体。他把她的精神带走了,剩下了她的躯壳。周云若俯下身来,凑在安疆的脸上。少女的杏色身体。犹如精致的小提琴。老女人的皮肤如同风干的肥皂,沟纹皴皱,几乎裂开。这强烈的对比,让人无以承受。
  安疆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如同叹息。安疆的心跳微弱到好似一只甲虫的蠕动,即使经验丰富的老吴,也已探索不到了。安疆的皮肤迅速地褪掉所有的颜色,仿佛切下的蜡片。安疆的眼帘再也没有打开,一扇苍老的百叶窗永远的关闭了。
  没有回光返照。安疆就这样安静的仿佛空气一般平静地走了。死亡被她演绎成了一泓秋水,在这冬末春初的夜里。
  人们走过去,一一握住安疆渐渐冷下去的手。她的手可真小啊,如同一只空的儿童手套。人们轻轻地附在安疆的耳边,说出心中的祝福。
  周云若轻轻地说:“安奶奶,我知道你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以后也会到那里去,我会去找你玩。在我还没去的日子里,你要多多保重你自己。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你能让灯光暗一下好吗?”
  周云若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于是人们清楚地看到屋内的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好像有一个大功率的电子设备启动。还没等人们的惊呼出口,灯光就恢复了原样,怯怯地,像极了安疆生前时的谦和,好像是为刚才的举动道歉。
  门嘭地一声开了,把大家吓得不轻。一身寒气的木所长闯了进来,一看老人的气色,就知道已然晚了。
  “唉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生我的气了?您听我解释,这个会不能不开,我是个好军人,你不是不知道。这关系到干休所上百老干部的福利事,您原谅我吧!再说啦,咱们还有一个约定呢,您让我给您做翻译,我紧赶慢赶的,就是要完成您的这个心愿。您让我白跑一趟,是不是?您看,您的小组的同志们还等在这里呢,您就没有个临终遗言什么的?你不说出来,将来找不到我这样的翻译了呢!”木所长自说自话,捶胸顿足。
  然而,其后发生的事,大家可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安疆老人的右眼,轻轻地眨了三下。幅度之轻微,简直不能说是通常意义上的眨眼,只是右眼皮的轻轻抖动。
  扑在安疆床边的木所长抬起身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他说:“看到了吗?眨右眼!”
  大家说:“看到了。三下。”是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木所长说:“安疆告诉过我,她的意思是——她很幸福……”
  安疆的后事就由木所长和老吴操办,程远青就带领大家走出了安疆的家。
  冬末春初,白天刮风,到了晚上,风停了。
  天蓝似海,树直参天。路灯暖得孤独凄凉,雪地也被渲染成棕色。水凝成雪,走过多么遥远崎岖的路。在酷暑中蒸发,在严寒中链接。被无数乌云折磨和裹胁,被风暴鞭笞和戏耍。雪花会心一笑,自九天降下,把如玉的花瓣在枯枝上粉碎了,粉末溅落在人们的发丝上。死亡欢欣地协助了生命的诞生。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波澜壮阔,它漫无边际地涌动过来,淹没了落叶飘浮的残息。
  雪化了,变成了泪。泪被温暖的风吹干了,雪就变成了春天。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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