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船中。
三个女人都是第一次坐船,难免纳点税,不过玉璧和沈大妈还好,吐了几回后,到甲板上吹吹清凉的海风,昏天暗地睡一觉恢复了元气,就可以尽情享受海上美好的风景和美味的蛤蜊了。
可是沈月眉,之前在吴府身体上备受摧残和虐待,陈振中放弃她这件事又让她的心灵饱受煎熬,内外夹击下,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垮了。
她晕船晕地特别厉害,她食不下咽,却一直呕吐,吐完了胃里仅存的那点食物就开始吐胆汁,胆汁似乎都吐尽了,就开始吐血。她躺在船舱里,身体里几乎一点能量和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气若游丝,憔悴地脱了形。
看着她如此虚弱,韩景轩恨自己不能代她承受,亦不能分担,更加悔恨不已。他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做事很果断,很少瞻前顾后,也很少事后诸葛亮地悔恨交加,这次却不断埋怨自己。明知她身体尚未复原,却经不住她强烈要求,不忍心反驳她,令她不开心。还如此多虑,害怕万一吴传庆忽然抽风前来追捕而走了水路,如果是火车,沈月眉也不至于如此难受。
沈月眉躺在头等舱的床上昏睡着,亦梦亦醒,断断续续,梦里全是陈振中,梦境很模糊,陈振中的脸也似乎隔着重重雾气那样朦胧,唯一清晰的就是心痛的感觉。梦中,雾气中的陈振中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的身影却渐行渐远,沈月眉的全身都愈发难受起来,头痛头晕恶心以及全身的虚汗与寒冷,席卷而来将她包裹。
韩景轩端来一碗小米粥,放在嘴边吹凉了,试图喂给她。模糊的意识里,沈月眉断断续续地吞咽一点点,大部分都顺着腮边滑落。韩景轩皱着眉头,拿过桌上的一方手帕,轻轻帮沈月眉擦拭唇边的饭粒。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的样子,心里愈发害怕起来,他对毛副官吩咐道:“去找一个医生来。”
毛副官在一等、二等和三等车厢里,都扯着嗓子喊:“各位父老乡亲,有没有人懂医术,这里有一位病人,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是上海西医专科大学毕业的,我可以试一试。”一个年轻的女子站了出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上衣,灰白格子长裙,一头时兴的卷发用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发卡别在脑后。
清秀的面容,甜美的笑容,毛副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道谢后匆匆把她领过去。
年轻的女医生随身携带了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具,她简单检查了一番后,对韩景轩说:“只是晕船,并无大碍,不妨事的。”
她看上去很有经验,手法也颇为专业,可是这么一个半途冒出来的医生,还如此年轻,韩景轩不是很信任他,他低头看看躺在那里气若游丝的沈月眉,很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女医生看了看沈月眉,又看看对他一脸不信任对沈月眉一脸担忧的韩景轩,说道:“您夫人这样躺着,船晃得厉害,会更难受的,让她躺高一点或许会好一些。”
韩景轩听她如此说,四下里打量,怎么才能让她躺得高一些,舒服一些。他在她床头坐下,抱起她,把她托在自己的臂弯里,顺势给她盖好了被子。而沈月眉一直晕晕乎乎的,精神不是很清醒,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只有三分知晓。她只觉得自己这样躺着很舒适,隐隐约约感觉似乎是靠在谁身上,她以为是母亲,混沌的大脑无暇去深思,很快,她的精神放松,靠在韩景轩胸口上沉沉睡去。
玉璧和沈大妈面面相觑,韩景轩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沈月眉抱在自己怀里。(全本小说网,。,;手机阅读,m。
第七十六章 船行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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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韩景轩身上,沈月眉渐渐睡着了,她似乎涤荡尽了心事与忧愁,呼吸很均匀,睡得很安详。许久,沈月眉没有再吐。韩景轩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女医生,示意毛副官给女医生打赏,可女医生没有要,只说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不必客气。
看着沈月眉在自己的怀里安静得呼吸着,韩景轩的心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暖,他感受到一种平凡却莫大的幸福。
韩景轩知道,自然科学里讲糖是人体的供能物质,糖果是最补充能量的,他便命令毛副官把泡咖啡的方糖拿来。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沈月眉干涩的唇,沈月眉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
看着沈月眉渐渐睁开的双眸,他拿着方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沈月眉的唇角,韩景轩低头凝视沈月眉,感觉一股幸福的暖流从手指慢慢流淌到全身。他忍不住把下巴轻轻抵住她毛绒绒的头发,只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融化。
沈大妈目瞪口呆地看着韩景轩的一举一动。
沈月眉刚刚在梦中醒转过来,梦里的她和陈振中尚且年少单纯,心痛的感觉犹在,猝不及防看到陌生的船舱,从梦境到现实的过渡,沈月眉有些恍惚。
沈月眉渐渐想起自己离开吴府之后发生的这许多的事情,她一回头,发现自己躺在微笑的韩景轩的怀里,顿时大吃一惊,挣扎着坐起来。
韩景轩温柔地对她说:“你终于醒了,你一直在吐,一定饿了吧,现在有胃口了吗,想吃点什么吗?”
沈月眉看他靠自己那么近,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心里有几分不安,她把身子挪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像一只拱起背的猫一样紧张地问道:“你要干嘛?”
“我不干嘛,看来你真是好了,都有力气躲得这么远了。”韩景轩笑着说道,看到沈月眉的脸色渐好,他此刻的心情如同大海一样晴朗而空旷。沈月眉的小眼神充满警惕,他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用眼神质问他,你干嘛还坐在这里,我已经醒了,你还想抱我占我便宜不成?韩景轩于是对毛副官说道:“来,润武,你拉我一把,我这半边身子都麻了。”
毛副官听令,上前拉他起来,麻木的身子猛地一抻,韩景轩的表情就纠结了,他缓缓站起来,慢慢揉揉酸痛的胳膊。沈月眉躲避他的目光,抚着胸口说道:“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不好吧,”韩景轩说,“甲板上海风大,你身子虚,受凉就不好了。”
女医生说:“让她出去透透气也好,晕车晕船的人,多呼吸下新鲜空气会舒服些,不要老是憋在船舱里。”
韩景轩听见医生如此说,也就赞同了。沈月眉起身向着舱外走去,猝不及防,肩上披上一件军大衣,过于大了,袖子直垂到大腿附近,还是熟悉的清新的淡淡的烟草香气,和在帐篷里醒来时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一样的味道,沈月眉回头看去,韩景轩笑着对她说:“甲板风大,小心着凉。”
韩景轩毫不避讳的温柔体贴,令沈月眉感受到一种危险的信号,她在韩景轩温和的眼睛里,生生看到粗鲁狠毒的吴传庆的身影,她忽然感觉这两人似乎一个根上发出来的两只不同的芽,韩景轩是向阳的这颗芽,吴传庆是阴暗的那颗芽,可是他们有共通之处——他们的眼睛里同样流露出征服与占有。
吴传庆是一场狂风暴雨,而韩景轩似乎是和风细雨,尽管一个凶猛一个平和,可都不是什么好天气。沈月眉对军阀毫无好感,深恐自己的噩梦尚未结束,深恐自己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沈月眉不自在地披着韩景轩的军大衣,她稍稍抬眼打量他,他穿着蓝色军装,露出白衬衣的领口,显得脸色有几分白皙,五官更加清秀起来。尽管仔细看来,他的眼睛并不顶大也不是美若桃花,难以媲美陈振中那双美目,鼻子和陈振中的一样高挺,陈振中的唇略显单薄,相较之下,韩景轩的嘴唇则更性感,他的脸较之陈振中更为狭长一些,似乎他算不得标准的美男,但是总体看去也称得上好看或者赏心悦目。更何况,男人的美不只是一张脸,他身材颀长,腰间束着腰带,更显得双腿修长笔挺,整个人如杨柳一般挺拔。
沈月眉轻声道谢后,便披着军大衣离开了船舱,韩景轩紧随其后,玉璧看看他们,又看了一眼沈大妈,也跟着出去了。沈大妈看着三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想起曾为沈月眉求过的姻缘签,说对方是军人,莫不是应验了?虽然读书识字,对于周易风水算命请神,沈大妈还是相信的。
走出船舱,呼吸到清新的海风,沈月眉觉得舒服多了,胸间充盈着的清新迅速传遍全身,渐渐地,头不再那么疼了,胃里也不再翻腾难受了,身上有了一点力气,精神似乎也清爽起来。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是韩景轩搬来一张白色帆布椅子在她身后,她道谢后坐下,韩景轩问道:“你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要吃点什么吗?”
不那么难受了,渐渐有了胃口,一阵饥肠辘辘的感觉传来,不过一想起以前吃的大鱼大肉那些油腻的东西胃里就很不舒服,沈月眉说道:“我想吃点清淡的。”
韩景轩吩咐了警卫员,不一会儿,他就端了一碗粥过来,韩景轩吹了吹,又亲自试了下,感觉不烫了就递给沈月眉。沈月眉说了一声“谢谢”后接过来,慢慢地吃着,韩景轩感觉她吃东西时好像小孩子,样子好可爱,就坐在一边摇晃着身子微笑着看。玉璧不知,是不是自己以前从没留意过他的笑,韩景轩是不是第一次,笑起来这么单纯,以至于让人觉得他笑起来,好像春天在眼前徐徐展开。
沈月眉吃了半碗左右,便放下了勺子,韩景轩问道:“怎么了?怎么不吃了?饱了吗?”
沈月眉掏出手帕擦擦嘴说:“太淡了些,我不太想吃了。”
韩景轩笑笑,接过碗来,加了几块方糖进去,又用勺子搅了一搅,自己尝了尝,又放了一块方糖,然后递给沈月眉说:“这次呢,你再尝尝?”
沈月眉看着他,她原不知他这么体贴周到,这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自然地伸手接过碗来尝了尝,确实比之前好吃多了,甜而不腻,就一口气把剩下的都吃掉了。
韩景轩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她的嘴唇上粘了一层白色泡沫,像个小孩子,好可爱。沈大妈看着韩景轩那满含怜爱的眼神,便明白了一切,而韩景轩无暇顾及其他,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梦想着这一天,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关心呵护沈月眉,他再也不用把那份炽热的感情深埋心底,再不用在将军的眼皮底下想尽办法帮助她。
身体和精神渐渐恢复了,关于陈振中的伤感和迷茫重新浮上心头。她回头遥望海的另一边,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北京,彻底地离开北京,这个地方烙印着她的伤痕、迷茫与怨怼,还有曾经一份深沉的爱。
革命军把这里改名为北平,她还是习惯叫北京。
北京,北京,在这里,有一个人,她恨入骨髓,厌恶地多一眼都不想看,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北京,北京,在这里,有一个人,她真心地为了爱他而付出一切,可这结局她猜不透,至今也想不通。
沈月眉的眼前,是一场盛大的订婚典礼,北平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热闹的音乐声中,罗娅这个舞池中的皇后风华绝代,而陈振中的英俊更是令阖座无不心驰神往,大家由衷地赞美着,祝福这对金童玉女白头偕老。
沈月眉目光中的忧伤,让韩景轩猜透了她的心事,她其实并不复杂,经历了这么多,她依然单纯的很。韩景轩常常问自己,喜欢沈月眉什么,喜欢她单纯,单纯不是一无所知,单纯是知晓了一切却依然在内心保留一份纯真。韩景轩不再悠然地在椅子上摇晃,他端正坐直,问道:“你恨他吗?”(全本小说网,。,;手机阅读,m。
第七十七章 送别玉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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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眉没想到韩景轩会这么问,她看看他,轻声说道:“想恨,可是还能记得他的好,就是很多事想不明白。”
韩景轩递给沈月眉一杯热水,她默默地接过来抱在手里,低头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看着看着便觉头晕,沈月眉闭上眼睛。
韩景轩说道:“不要以为男人和女人一样,男人骨子里就刻着三个字,无所谓,除了爱情,男人还拥有许多,有自身的强大,有兄弟的义气,有事业和信念,所以男人不会像女人,把感情看得那么重。一个男人可以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而一个女人永远都别想占据一个男人的全部。”
沈月眉暗暗地咬着牙齿,缄默不语。
“你是不是还不死心,还在猜测他和罗娅结婚的真实目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为了你才和罗娅结婚,你以为他还会想着你吗?别傻了,女人想的和男人不一样的。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离开了北京,他也可以放心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罗娅比翼双飞共赴欧洲了!”
沈月眉的嘴唇翕动着,停泊在杯口处,半响,她紧紧地把水杯抱在怀里,几乎要把它捏碎,她扯开嘶哑的声带,略带颤音,说道:“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韩景轩看看她,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的一瞬间,沈月眉却忽然说道:“其实,我也想像男人一样,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韩景轩侧目,她靠在白色帆布椅子上,头发被海风轻轻吹拂,在他这个角度看她的侧脸,夕阳的剪影,真是美不胜收。
“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韩参谋,而不是韩副官了?我看你当初和吴传庆相处的不错,似乎玩的很开心,他身边那么多副官,只有你最得宠,为什么却要倒戈呢?”
“冲冠一怒为红颜嘛!”韩景轩笑着回身靠在栏杆上,看着沈月眉说道,“我没有倒戈,我本来就不是北洋那边的人,民国十四年革命开始时,我就加入了北伐的队伍。那会儿,北洋军这边以和谈请求英美帮助,他们不要脸可以出卖国家利益来借兵,我们不行,力量悬殊之下,我就向军事委员会提议,我以卧底的身份在北洋军中刺探情报。卧底,你懂卧底什么意思吧?”
沈月眉咬着嘴唇沉思半响,问道:“奸细?”
韩景轩无奈地说道:“这么说似乎也不算错,我曾留学西点军校,学过特情,就是做奸细的学问,北洋军那帮酒囊饭袋,骗过他们太容易了。”
“所以你吃喝嫖赌抽,和他们沆瀣一气,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沈月眉问道。
韩景轩想了想,说道:“也不完全是,我也借机释放了自己爱玩的天性,军校时的生活太苦了,我被憋坏了,有一段时间,可以借由工作之名,肆意吃喝挥霍,肆意同女人鬼混,我确实也没有承受住诱惑。”
沈月眉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倒是蛮诚实的。”
韩景轩看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大烟伤身体,回上海后我就会戒烟的。”
沈月眉正自愣神,韩景轩已经转身向着不远处的玉璧走去,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路如此笔挺,似乎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认真,同为军人,吴传庆和他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玉璧站在甲板上,看着波澜壮阔的海面,蔚蓝的天空,海天一色,远处海鸥嘶鸣着略过海面,令人神清气爽,胸中无比舒畅。
韩景轩和玉璧并肩站在一起,迎着海风,他的头发被掀起,衣襟摆动着,显得意气风发。韩景轩手插裤兜,笑着对玉璧说道:“玉璧,看来我跟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良缘也罢,孽缘也罢,不过,看来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我们的命运必然有关联。”
玉璧看着他笑得如孩童般干净,是发自内心的笑。玉璧是个未雨绸缪之人,对未来尚有隐忧,不